龙游大唐之贞元记事-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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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听此言,首座之人更饮一盏,嚯的站起身来,将手中酒盏一掷,喝道:‘笔墨伺候!‘顿时满厅静寂。
自有下人将早已备好的条几送上,一童子铺纸,一童子磨墨,那人手提狼毫,并无半分迟滞,俯身挥就。县令虽然看不到纸上所书,但见此人挥毫时的手眼步法,若合节拍,心下一动,不由得心下期待起来。
不过十几个字,片刻功夫,那人已是一气呵成,竟是看也不看,掷笔回席,也不用盏,就着取酒的酒提,狂饮一气,高叫一声:“痛快”
不一时,墨迹渐干,承着满厅之人的目光,一童子开言诵道:“春风阆苑三千客;明月恒州第一楼;大历十年春末定州崔破”县令听得微微一愣,复见身侧的王老大人面有惊喜之色,心中一动,憣然变色道:“原来是他!”
崔破离开这鹿泉县时,已是三天之后的事了。他本待早行,却是不能坚辞那王老大人的一片赤诚留客之意。直到今天“明月楼”诸事一定,方才放行,摸着怀中名曰“润笔”的钱钞,崔破更觉出这大唐的迷人之处,但得你有一分才学,便能够得到一分的尊崇。不由得对远方名士云集、冠盖京华的长安愈发渴望,叱喝一声:“驾”,脚下一叩马腹,目标西南,风驰而去。
越抱犊山,经天长镇,过河东道太原府孟县,这晚,心急赶路的崔破错过了宿处,不得不停留在寿阳县侧的方山露宿。
这一路行来,崔破所见只觉心酸不已,昔日户口滋胜的河东道,经过前后长达八年的刀兵战火,如今虽不至于“白骨曝于野,千里无鸡鸣”但也是民生凋敝的紧,若是出了府县,在这旷野之地,有时竟至于奔驰一两个时辰也见不到一户人家,侥幸看到房屋,也多是木茅所建,住户极贫无以为食者有之;如杜子美《石壕吏》中所言“出入无完裙”者亦有之,崔破少不得要加以接济,但是以他个人之力又值几何,最后也只能不再停留,一路狂奔,免得看见之后却又无力赈济,更复伤心。
找好背风栖宿之地,放了花花自去啃食青草,崔破击打火石,升了一堆火,烤热干粮后,就着山泉草草填饱了肚子,连日赶路疲乏,也就早早睡了。
睡至半夜,忽然感觉似乎有物推动自己,崔破骇然暴起,却见是花花站在自己身边,心下一松,复又躺倒,嘴中喃喃道:“花花,很晚了,别玩了,明早还要赶路了”原来这花花聪明的紧,也顽皮的紧,每日途中打尖休息之时,它总要凑过身来,或是伸出粗粗的舌头来舔;或者是用它的大头来顶他;是故崔破以为花花又是来找他玩耍,才有此话。
不想他刚刚睡下,花花又来顶他,崔破不耐扭头,却见花花只是仰首向前方示意,却并不嘶鸣出声,心下一动,崔破俯首帖耳于地,隐隐听到远方有数人正一前一后疾弛而来。当下立时起身,取土掩火,示意花花躺倒之后,也借着身前树木的遮挡,俯卧于地,向前方看去。
紫青宝剑评:县令心思分析的好,县令场面话说的也好,可见大唐确实以才取士,以才授官。小小鹿泉县令也老辣如此,更何况名士云集、卧虎藏龙的长安?看来小崔此去长安要打起百般精神,拿出浑身解数了。看来水叶子也要为小崔在长安之行费费脑细胞,绞绞脑汁了。不上演点比文试诗的精彩折子,就太对不起这么多收藏投票为你捧场的书友们了。
卷二 潜龙出水
第六章 窥秘
崔破屏声静气的向外看去,幸得花花通灵,躺倒于地,并不发出嘶鸣之声,倒也不虞会被发现。
不一时,远远奔来的四条人影越来越近,看情形正是后边的三个在追前边的那个,待得更近一些,这才发现,前后四人竟然都是僧人打扮,崔破心下愕然,愈发凝神看去。
前边那僧人似乎受了伤,到了崔破藏身处之前的那块平地时,已是强弩之末,脚步踉跄,后边的三人趁势紧赶几步,追了上来,并三面分开,将他团团围住。伏后观看的崔破又低了低身子,并用手轻轻的拍了拍花花的马颈,以做安抚,惟恐发出一点声音被那几人发现。
那后来的几个僧人见已经围住了目标,稍稍松懈下来,缓了几口气后,一个年龄三旬有余的胖大和尚面带微笑开言说道:‘义操师兄,你这又是何苦来的!你既然执掌密宗,澄观大僧正请你赴京一行,将一些有关两宗的事情磋商一番,本是理所当然之事,师兄又何至于千里奔逃,累的你我同为释迦弟子,还需这样不尴不尬的见面。哎!‘
此僧言语和气,但是被围之人却是知他甚深,全然不被他的言语所迷惑,扭头看了看远处,一片黑暗静寂,那里有援兵的半个影子,再默查伤势,自知再也无力奔逃,心下暗叹一声:‘看来就在今日了,只是可惜了善无畏与僧一行两位祖师译出的这一部《大日经》再也无法送出了,自己实在是有负师尊所托‘,他心下这般思量,嘴中却开口言道:‘噢!法性师弟,若果然只是相请,你等三人又是从何而来?这原也不必说它,只是可惜当年法顺、法藏两位高僧大德历经千磨万折方才开创出的华严一宗如今竟然入魔如此之深;十五年前,我随先师往谒澄观大师时,小僧也曾受过大师的佛理点化,心下实是感佩不已,不想大师做了这总领天下僧众的大僧正才短短五载,便已行事如此,看来这权势果然害人,我佛门从此又少了一位高僧,实在可惜!‘说道此处,那名唤义操的僧人一声长叹,说不尽的惋惜之意。
与法性同来的那两个僧人听此人处境如此,尤自敢侮辱自己的宗门、师长,不由得升起无名之火,正要上前给他一个教训,却听法性依然微带笑意的说道:‘两位师弟,不可妄动无名,徒惹师兄耻笑。‘闻听此言,那两个僧人立时收住脚步,口中唱出一句佛号,不再动作,静侯师兄处理此事。旁观的崔破心头微微一惊,没想到看那法性年龄也不比他的师弟大了多少去,竟然能有如此威势。心下暗道:‘这个和尚大不简单。‘
法性叫住了两位师弟,对义操先前所言恍若未闻般,复又对他说道:‘师兄,不做这大僧正,你又那里知道我教形势的危急,国朝以来,我教初始屡受打压,直到则天武后尊奉佛主,才得以回复元气,近几十年来,虽然能与道门并尊,但是安知后事如何!毕竟当今这天下还是姓李的,如今的太子雍王适殿下对本教颇多微词,这且不说,更有那景、袄两教,对我教同为外来教门却一家独大甚是不服,只怕也非是本教之幸;更有前日的幽州法华寺被一群回鹘模样的人给劫掠一空,合寺一百七十八口,除一人外,尽皆回归佛土,经侥幸得脱大难的那位师兄回报,来人竟是盛行于北地的摩尼教徒,看来他们也有了进入中原之意,哎!我教门的处境实在堪忧‘说此话时,即便是说到法华寺的惨案,他的脸上依然是那不变的微笑。
崔破在一旁闻听‘摩尼教‘三字,只觉耳熟的紧,略一寻思,才明白他说的便是后世所谓的‘明教‘,在北宋时期发展到鼎盛时期,后来因为时任教主方腊聚教众造反失败,被极力打压而逐渐湮没无闻。
‘这是真的?‘义操闻听此言也是骇然,是故惊问出声,不过他也知晓,眼前之人定然不会拿这等必然惊动天下的事情来欺骗自己,心下实是已经信了,当下也不理身旁三人,面朝北方跪倒,合目诵经。
崔破此时才看清楚这义操的相貌,他年龄当在四旬左右,面颊瘦削,更多皱纹,呈凄苦之态,只是配合此时闭目诵经、超度亡人的神态,在崔破的眼中反而有一中说不出的悲天悯人的庄严,再向下看去,更让他吃惊的却是那义操和尚的手,并不是如通常僧人般双手合十,而是结成手印,随着口中经文的念诵,呈现出千般变化,惑人已极。
见他这番动作,那法性三人并未阻拦,他那两个师弟更是低头合十,嘴中念念有词,看来也是在诵经超度亡魂。只是是否念的同一种经文,也就不得而知了。
不一时,见义操诵经完毕,法性续又言道:‘只看师兄刚才的慈悲之心,可知这心中毕竟还存有教门之内同气连枝的想法,那为何就不能响应家师的提议,使我佛门屏除宗门之见,以全力抵御其它教门的威胁呢?‘
‘自佛法东传至今,已有五百余载,其间历经无数高僧大德,广译佛经,更加阐发,而成如今的律、密、禅、三论、天台、法相、华严、净土八宗分立,甚或在同一宗之内,又是宗内分宗,例如那由禅宗初祖菩提达摩所开创的禅宗,如今便因神秀、慧能前辈两位大德的分歧而南北对峙,一名‘渐‘教;一名‘顿‘教,扰攘不休。这八宗经义各有所宗,修持法门各各不同,甚或尖锐对立,却是该如何融合?师弟设想,若是那讲究持律谨严的律宗子弟与讲究‘喝佛骂祖‘的禅宗弟子在一起参佛该是个什么样的情形?数百年历史渊源,各宗都是缘来有自,今澄观大师欲以一己之力,数年之功使之融合,岂有可能,最终只不过是镜花水月,南辕北辙罢了。‘想来那义操禅师的伤势发作愈重,一口气说完这许多话,竟然已是累的气喘吁吁。
紫青宝剑评:古往今来,宗教之争,甚是喧烈。大唐之气度,能海纳百川,仍不免宗派、教派之间相互攻讦。究其源,实是人心不同,每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神明。及至科学昌明之今日,各种宗教仍各行其是,西方基督教内也是有数百种教派。大同宗教,不过是乌托邦。澄观之举,实是不智。
卷二 潜龙出水
第七章 受托
听义操刚才譬喻律宗与禅宗底子一起参佛,那法性的两个师弟略一寻思,到底道行尚浅,想到种种可笑处,竟是忍俊不禁,更有那最小的师弟法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那律宗始于南北朝名僧鸠摩罗什,于后秦姚兴十年在长安逍遥园传译的《十律诵》,发展至今,虽然有了‘相部律宗‘、‘东塔律宗‘与‘南山律宗‘的区别,但是都是提倡勤修戒律,便是连那衣食住行都有严格规定,最是一个戒律森严的宗门;而那禅宗,尤其是惠能所创立的‘顿教‘南禅宗,却是最讲求‘一言顿悟、见性成佛‘平日里喝佛骂祖全然不忌,更是不尊半部经书,便连那早晚之课、诵经念佛也是没有,恰与律宗决然相反,是最恣意放纵的宗门。设若这样两个宗门的僧人一起参佛,其中的景象就可想而知了。
法见刚刚笑出声,便觉一道凌厉的目光直向自己投射而来,似是要洞穿自己的肺腑一般,那里还笑的下去,笑容初绽便又蓦然急收,脸上的表情当真是精彩已及,只看得旁观的崔破差点忍耐不住,笑出声来。
法性止住了自己师弟的忘形,扭过头来,一声长叹后,对那义操说道:‘我早知是难以说服师兄的,只是眼见当今天子身体日差一日,留给我教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惟有我教门一统,方能积蓄力量,待机应变。这件事家师岂会不知它的艰难!只是若不如此,只怕难免当年南北朝时法难故事。当年佛祖初传佛法时又是何等的艰难,但是如今佛法却得大盛于宇内,此中道理师兄可曾深思。三年来,你我就这等问题已经论辩了无数次,师兄既然决意心意不改,如今时间紧急,实在拖延不得,说不得今日只能对不起师兄了,便由师弟送你回归那佛天乐土,再不受这尘世纷扰如何?‘
那法性说完,不再有半分犹豫,在崔破惊骇的眼光中,手提禅仗向那早已委顿于地的义操逼近。
此时,崔破眼见这胖大和尚要在自己面前杀人,欲待要救,只看这几个僧人身形矫健,又能来承担如此机密、重大之事,只怕不是易与之辈,自己孤身一人,拖着这样一位伤重之人,又如何能够逃脱,一个不好便是将自己饶了进去,依然是于事无补;逞匹夫之勇,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再者,他本也对佛门无甚好感,眼见他们自相残杀,愈发厌恶,也就息了那舍己救人的心思。
且不说崔破的心思,却见那义操见法性逼近,微微一笑道:‘贫僧这一具臭皮囊,不敢劳动师弟犯我教门重戒,且容贫僧自去如何!我那同门师弟应在离此不远之地,不消多久应能找来此地,只望法性师弟看在你我三年论辩的香火情分上,待我回归之后,能令我师弟处理我这具皮囊,使之能够重回山门。‘一番话说完,也不等那法性回复,便重新盘膝而坐,忽然朝崔破藏身处微微一笑,然后闭目手结法印,轻轻诵道:‘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声音渐小渐微,一代高僧,就此圆寂。
法性试了他的口鼻气息,站起身来,一声轻叹之后,茫然四顾片刻,方才叱喝一声:‘走!‘带着两个师弟,展动身形,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崔破自藏身处缓缓站起,脚步沉重的走向那义操遗体,方才义操的那一个微笑使他惊诧莫名,心中如同打鼓一般:‘他发现我了!‘此时见那几人已走,遂也上前来看个究竟。
走到义操身前,见他依然是圆寂时盘膝而坐的模样,手指不知捏着一个什么印诀,借着淡淡的月色,崔破向他脸上看去,只见他面上竟然毫无怨恨,一片安详之态。虽然素来不喜这些口是心非的和尚,也不免对这义操心下钦佩。
看过之后,无甚发现,崔破正欲转身离开,抬眼之间,见到那义操遗体右侧阴影之中,隐约似有字迹划痕,遂转过身去,点了火褶细细查看,只见果然有字刻画于地,只是那字迹潦草以极,而且越到后来字迹愈轻。
崔破费时良久,才得以勉力断续念出:‘内奸,经传吐蕃慧果‘心下一动:‘莫非他真是察知我的所在,却要托我替他传经,是以不曾揭穿?‘
他心中还在思量,风中又隐隐传来一群人的奔走之声,崔破一惊,不再迟疑,伸手从那义操怀中摸出一本经书,不及细看,伸脚抹了地上字迹,向藏身处遁去。
回身之后,崔破不敢再如此大意,牵了花花轻手轻脚又向后移了百十米,方才重新伏下,向外张望,所幸他处于下风处,夜风的呼啸掩盖了他与花花的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