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嫣华-第2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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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便仰首嫣然道,“贾大夫果然风姿勃发。本宫这儿有一句话,想送贾大夫,希盼贾大夫日后多记得。”
贾谊怔了怔,起身拱手道,“请皇后娘娘赐教。”
“不用那么紧张的。”张嫣失笑,“不过是我的一点小见识罢了:”
“只是‘过刚易折,强极则辱。’八字,还望贾大夫记得,并时时想一想。”
贾谊略微怔忡,默念了一遍,似乎若有所得,但又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而他既一时想不通,便轻轻的放在一旁,略微拱手道,“臣谢过皇后娘娘教诲。”
张嫣叹了口气,“贾大夫盛赞了。”向扶摇使了一个眼sè,扶摇便捧上一枚玉币下得殿阶,送到贾谊面前,
张嫣笑道,“若贾大夫日后遇到难解决的事情,不妨持此玉往长安东市陆氏纸肆寻一位姓孟的娘子。”
——“阿嫣着紧贾谊,是为了偃儿么?”刘盈若有所思的笑道。
张偃为信平侯府唯一的嫡子,虽然身世高贵,且有着张敖的鼎力支持,但始终是年纪尚幼,孤薄了一些。他随廷尉吴公读书五年余,与贾谊有着同窗之谊,贾谊如今圣宠深重,前程颇为看好,若与贾谊相偕,于张偃,是一件有利的事情。张嫣为胞弟向贾谊示好,也算得是一片拳拳爱弟之心。
张嫣收回怔忡的目光,抿嘴笑道,“就算是吧。”
然而,她却是顾不及贾谊了。
过了中元五年的岁首,鲁元公主忽然病倒,初始的病情并不算严重,太后和皇帝都没有放在心上,只让太医署派出太医为元公主诊治。很快的,鲁元的病情便渐渐的坏起来,太医署的大部分太医便集在信平侯府,御赐的上好药材也如流水般的涌入信平侯府。
“公主,”
涂图接过shì女端进来的药碗,轻轻道,“该吃药了。”
鲁元在病chuáng上转过脸来,一张脸已经消瘦下去,发sè微枯,面sè苍白。
张嫣忍了泪意,道,“我来伺候阿娘吃药吧。”
她坐在鲁元的牡丹绣纱帐旁边,用杓舀起一勺sè泽黑沉的汤药,在chún边吹凉了,俯身递到鲁元chún边,鲁元便张口,饮下了药汁,眉头被苦涩的药意给冲的微微蹙起,直到含了蜜饯,才又舒展开来,自始自终,chún边都扬起淡淡的笑意。
张嫣将用完的药碗放在shì女手中的托盘上,回过头来吩咐道,“石楠,出去跟陛下说一声,今天我便住在侯府,不跟他回去了。”
“慢着。”鲁元皱起眉头,唤住石楠的脚步,自己强撑着在病chuáng上坐起身来,“阿嫣,你想要做什么。”
“阿娘,”张嫣放软了语气,“你如今病着,我不过想留下来在你chuáng前shì疾。”
“胡闹。”鲁元板了脸斥道,声音微微扬高,“你都多大了,怎么行事还是这么任xìng。你若是嫁到旁的人家去,这是你的孝心,我怎么也是笑受的,但你如今是皇后,身为一国之母,怎么可以长久留在臣子家呢?”
“阿娘,”张嫣蹲在鲁元的榻前,“你如今病重,做女儿的怎么可能不担心呢?我只是想留下来照顾你,太后和陛下不会说什么的。而且,”她执拗道,“四年前,我便已经给阿娘‘shì过一次疾’了。”
鲁元微微一噎。
四年前,张嫣离宫远走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刘盈曾经以张皇后为母亲shì疾的名义,将“张皇后”送到了信平侯府,从而遮住了张皇后的行踪。
但是,“这怎么一样呢?”
她伸出手抚mō张嫣的发丝,声音柔和而坚定,“那个时候,你还有名无实,如今,你却已经确确实实的大汉的皇后,还是大公主的母亲。阿嫣,好好还需要你照顾,你怎么可以丢下她不管,长期留在信平侯府给我shì疾?”
她苦心劝着,见张嫣眉目微蹙,张口yù言,沉了声音打断道,“你若坚持如此,只会让阿娘安心养病都不能,你一定要这样做么?”
张嫣怔了怔,知道事已不可为,只得道,“阿娘,若是长久不行,你就让我伺候你一天吧?”
她哀求道,“你是我阿娘,养着我长大,如今这样状况,总要让我为你尽点孝心吧。”
鲁元叹了一声,“就依你。”
天sè如墨般漆黑,春正月的夜风尚寒凉入骨。
三十六乘属车开道,皇帝乘坐的宫车行在安门大道之上,发出碌碌的声响。
张嫣坐在车中,只觉得刻骨寒冷,道,“持已,我有些害怕。”不知怎么的,鼻子就一酸,泪水如走珠儿一样的落下,“我今天看着阿娘躺在病chuáng上憔悴苍白的样子,忽然觉得很害怕,我怕阿娘会”
刘盈无言以答。
鲁元不仅是阿嫣的母亲,也是他的亲姐。
他就拍了拍张嫣的背,安慰道,“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郎卫许欢从北地风尘仆仆的赶回长安,入了未央宫,问道,“皇后娘娘可在殿中?”
中宫太仆道,“娘娘昨儿个从信平侯府回来,今天在椒房殿,还没有出殿。”
许欢便道,“还请阿监帮忙禀报一声,“许欢求见。”
过了一会儿,石楠从殿中出来,道,“许郎卫,皇后娘娘请你进去。”
许欢进殿,拜道,“臣许欢参见皇后娘娘。”
张嫣点了点头,道,“免礼吧。赵郎君如何?”
前元五年,徒刑三年的赵元已经满了刑罚。年前,张嫣派许欢往北地去接他回长安。
“请娘娘恕罪,”许欢道,“属下没有接回赵郎君。赵郎君不肯回长安。”
张嫣迟疑了一下,问道,“赵郎君说了什么?”
许欢的声音在夜sè中流淌,“臣往北地接赵郎君的时候,赵郎君道,他本是浪迹天涯的人,既然已经刑满,却是不肯再回长安了。他会在心里挂念皇后娘娘和大公主,只要知道皇后娘娘安好,至于其他的相聚,不必强求。”
过了良久,张嫣才轻轻道,“知道了。”
“你下去吧。”
她微微向后靠,倚在刘盈怀中,只觉得心中满是酸楚。
这些日子,鲁元病重,她为阿娘担足了心。鲁元与她母女情深,不是任何事情可以撼动的。但是,她与赵元也是血亲的舅甥,虽因着这些年少有相处而有些生疏,但也有着淡淡牵挂。想来赵元也是牵挂着她的,这才为了保护她,宁愿远离长安。
这样的深情厚谊,她当如何,才能报答呢?。。。
二七零:春晖 到了这个时候,无论拥有再大的圣宠,太医署再多的努力,也已经是挽不住鲁元公主日渐衰颓的生命力。
宣室殿中,刘盈召来太医令高况,问道,“你老实告诉朕,鲁元公主的病情究竟如何?”
高况伏跪在地,抬起头来,颤巍巍的禀道,“臣不敢欺瞒陛下,鲁元公主的身子骨本就弱,当年两次生产的时候,更是大伤了元气,如今已是呈沉疴入骨,积重难返之势。”
刘盈的心迅速沉了下去,良久之后,方问道,“就没有法子可救了么?”
高况深深的再拜下去,“臣无能。”
刘盈沉默了片刻,道,“朕知道了,下去吧。”
夏四月,太后吕氏车驾临信平侯府,探望鲁元公主。
鲁元公主是吕太后的第一个孩子,这些年来,吕后虽然肃刻擅权,但对于自己所出的这一双子女,倒真的可以说是疼到了骨子里去。后来,当至亲之人成了皇帝,令母女二人身份尊贵起来,但有时候带来的不知道是尊荣,还是苦难。到了最后,回过头来,一生中家人享受天伦之乐的的时候,竟然已经不知道算起来是多少。
刘盈遣退了从人,放下政务,回到椒房殿,问道,“皇后呢?”
宫人屈膝道,“拜见大家。”这才禀道,“娘娘在寝殿中休息。”
刘盈进殿,便见张嫣着着一身玉色燕居襦裙,衣缘俱是深绿色泽,坐在殿中支摘窗前,望着庭中梅树发呆,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阿娘那儿有消息么?”张嫣察觉他的目光,回头望他,见了他面上奇异神情,本能的反应道,身体已经是经不住瑟瑟颤抖。
“没事儿。”
刘盈连忙安抚道,抱着她迟疑了片刻,方道,“母后刚刚从侯府回来。”
“母后在信平侯府一共待了三个时辰,和阿姐说了很多从前的话儿。离开侯府的时候,你阿娘挣扎着起来,恳求母后:若她有个三长两短,请太后替她照拂偃儿和你。”
那时候,鲁元明明已经病的浑身都没有力气,却偏偏挣扎着起身。不顾吕后已经声声道着她应下了,用尽了仅剩的力气,在病榻上给吕后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头。
张嫣怔了怔,只觉得心口有一团情绪如火焰般灼烧,迅速将自己全身淹没,转身奔出去。
刘盈大惊,追出来,从背后抱住她,道,“阿嫣,你疯了?”
“放开我,”张嫣挣扎着道,“我要回去看看阿娘。”
“——现在天色已经晚了,你便是真的要回去,也要等明天天亮了宫门开了才能出去。”刘盈急急道。
而且,再怎么,也不能出现一个皇后穿着燕居衣裳冲出椒房殿的景象。
张嫣只觉得悲从中来,一种情绪无从派遣,在他怀中软软的滑落蹲下去,“我觉得我对不住阿娘。”
“她病到如此地步,还在费尽心思为我和阿偃铺路。——可是,她根本不知道,我根本不是她的女儿。”
她不知道,所以她当着自己是她的女儿,一心一意的求着母亲,在她病逝之后,依旧看在自己的面上,善待她的女儿。
谆谆慈母之心,行到此处,令人动容。
若是她知情的话,只怕会疏远自己吧。毕竟,平心而论,自己只不过是一个顶替了自己亲生女儿身份的女子,爱不得,恨不得。她本觉得所谓身世,没什么要紧。直到这个时刻,才无比愧疚起来,愧疚自己明明不是,却占了鲁元的母爱。不敢让她知情,却又愧疚如此承受。
“阿嫣,”刘盈厉声喝道,“你在胡说什么呢?”
“你不是一直说,不管怎么样,她养了你二十年,你便当她是你嫡亲的娘亲,一心一意;你阿娘也是一样的。”无论是否知情,在她的心里头,你就是她最最心爱的女儿。“而这样的念头,你给我散了去,以后想都不能想。”
“我没有办法不想。”
张嫣泣痕交替,“如果可以,我愿意用自己十年阳寿,换取阿娘续命。”
可是,人世继承交替,本有她的至理。
她慢慢平静下来,轻轻道,“下辈子,我给她做真正的女儿。”
刘盈瞧着张嫣的模样,也觉得十分凄凉。
——她是真当鲁元是亲母孝敬的。可是,今生有这样那样的因素横亘在她们之间,终究是不完满。她想要下辈子,继续依偎在鲁元身边做她的小女儿,没有隐秘身世的纠葛,没有所谓灵魂的穿越。
她只是自己的母亲,而自己也只是她的女儿。
天空晴朗无云。
半个月后,鲁元公主再次病重,陷入昏迷之中。
高况收回诊脉的手,叹口气道,“待会儿,我会用金针刺穴,将公主从昏迷中唤醒,侯爷派人去通知陛下和皇后娘娘吧。”
椒房殿中,张嫣正在教刘芷说话,忽然觉得心口微微一疼。回过头来,看到荼蘼迷离的泪眼。
赶到侯府的时候,张敖与张偃已经侯在了秋实院的门前。在侯府管家张敬的威慑下,下人们出入极有章法,信平侯府中的侍人眼睛都是红红的。鲁元公主为侯府主母二十年来,宽仁慈和,极得人心。如今病重弥留,满府的人都为她伤怀。
老家令涂图红着眼睛从房中出来,朝着刘盈拜了一拜,方道,“陛下,公主请你进去。”
刘盈怔了一怔,拍了拍张嫣的手,起身进了屋子。过了一刻钟之后又出来,眼角隐有泪痕。
张嫣立在院中榕树之下,看着天际云霞染成了淡淡的红艳色泽,一轮红日从东方破云而出,光芒万丈。
明明是生机勃勃的风景,却偏偏,有人已经日薄西山。
此时,鲁元已经是和丈夫和儿子俱都说过话,涂图从房中出来,轻轻唤道,“皇后娘娘。”
“公主请你进去。”
张嫣拭去了腮边泪滴,跟着涂图进了寝房。
房中置着一座嵌云母漆木屏风。空气中有着浓郁的药味,但是并不显得阴沉,在南边支摘窗下,甚至还摆着一盆兰花。春芜和秋华侍候病床一旁,眼圈俱是红红的。在房中正央的大床上,鲁元平躺在上面那儿,闭着眼睛,双手交握放在胸前。面色看起来蜡黄,眼窝也深深的凹进去。只明明已经病入膏肓,却偏偏让人生出一种安闲之感。
张嫣轻轻的唤了一声,“阿娘。”
“嗯,”鲁元轻轻应了一声,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张嫣,“是阿嫣啊”
“阿娘,”
张嫣再唤一声,将脸埋在鲁元怀里,眼泪就落下来了。
“阿嫣,不要哭。”鲁元含笑,轻轻拍打着张嫣的肩,安慰道,“人都是总有这一天的,阿娘早就准备着有这么一天了。现在,我的心情很平静。所以,阿嫣,你也不必这么难过的。”
张嫣哽咽道,“我不要。——我想要阿娘好好的,陪着我和偃儿。”
鲁元便默然了一下,慢慢道,“傻孩子。人的福气是有定数的。想我这一辈子,也算是过的很好。这个时候走了,也就没有啥遗憾了。”
“阿嫣,”鲁元咳了一声,看着面前的女儿,目光慈祥。
“在家里头,你阿翁有他自己的打算,不用我担心;偃儿是个男孩子,已经历练出来了,而且他的前程,要他自己去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有阿嫣你,阿嫣,没有了阿娘,你一个人在未央宫里,怎么办呢?”
“阿娘,我很好。”张嫣泣道,“你不用担心我的。我有阿婆,有陛下,还有阿翁和弟弟,我会一直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