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贵双全-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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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一袭宽大的袍子逶迤而下,散开在池边,锦鲤跳跃时掀起的水花溅湿了他的衣摆,他宛若不觉,修长的十指不紧不慢地洒着鱼食。银白的衣衫镀上一层皎洁的月光,他就这么安静地站立,望着那些锦鲤争食,目光高远而莫测。
正是邵九。
“哈哈哈,小邵,你果真比老夫雅致!”远处的一阵高亢的笑声打断了这一刻的静谧。
少年回过头,眸底的莫测之意瞬间便统统敛去,只剩下一片笑意:“大帅迟到了。”
这句话说的颇为轻描淡写,但阮克竟是毫不介意,反而笑道:“老夫可不如你清闲,那帮东西没事便给老夫整点幺娥子出来,头痛得很哪!”
“原来大帅北地话说的也极为地道。”邵九笑一笑道。
阮克一愣,才反应过来自己话里的“幺娥子”本是北地的方言,眉头一动,不知想起什么,随口道:“你这个年纪,或许不知,昔年北地的尹思庭是老夫这一生最大的劲敌,为了掌握他的情况,当年老夫亦亲自过北地,就学了这么些话来,用惯了,倒是改不掉了。
邵九站起身 来池塘边的五角亭中坐下,目光沉在暗处,恍惚不明:“大帅既有一统北地的决心,那么北地的话、南方话,也无需区分。天下,是大帅的天下百姓,是大帅的百姓。”
话音刚落,阮克目光一凛 如利剑一般:“小邵,你我相交虽不久,但老夫却觉得与你相谈甚欢,仿佛认得了许久一般,明人不说暗话,老夫十几年来虽看似高枕无忧。但北地那边始终是心腹大患,每每思及,总叫我夜不能寐,老帮主在世时,老夫也曾相邀他共举盛事,无奈他以江湖朝政、互不相干那一套老说辞婉拒了老夫,如今老帮主已不在”
“大帅池里的那些锦鲤养了多久?”邵九忽地问了一句仿佛全然不相干的话。
阮克刚才的那番话,是试探,但也有一世是真,譬如,他对这少年的感觉。这少年自从将顾万山的尸骸送回苏州之后便暂时留在南京,偶尔会来这别院与他下棋,有时,他亦会将军中的一蛙无伤大雅的情况与少年宛若闲谈般聊起,让他吃惊的是,少年淡淡的几句话便能解开他的心结,叫他恍然开朗。
但却只是点到为止,再不提起 没有任何骄傲、邀功之态,仿佛真不过闲谈罢了。短短几日的相处,阮克心中最初那种欣赏便更为强烈,与此同时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好似,彼此认得了许久一般。
但欣赏归欣赏,阮克亦不会忘记与这少年相交最初的目的,刚才的话,是试探,亦是想获取某种承诺,却未想到这少年竟问了这么一句。他一愣:“这池中锦鲤,已养了好几年了,为何有此一问?”
邵九十指轻轻散开,又撒了一把鱼食在水中,那些锦鲤纷纷游到他身侧,他侧过脸,微微一笑,带着蛙许玩味:“此刻,它们似乎更喜欢我。”
阮克浓眉微微一蹙道:“只是一些没有意识的畜生,比狗都不如,哪里会识得主人。”
“的确。”邵九仿佛漫不经心道:“天下万物愚慧有别,但有一点,却是相同的。”目光含笑,“譬如这锦鲤,他不识的主人,却识得食物,谁给他食物,给它生存下去的倚仗,它便会聚于谁身侧。而人,比它更聪明些。”
深吸一口气,邵九仿佛是要将这清秋清冽的空气统统吸下去:“人,知道取舍、知道权衡,所以人的选择,更为复杂,也更为明智。”
阮克眸光渐渐深邃,此刻他亦是听出来,邵九说的是鱼,却又并非是鱼,他眉梢挑起:“那么,你是不是个会抉择的人?”
邵九并未直接回答阮克的话,只是缓缓道:“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北地虽未收复,但群龙无首,况北地严寒,粮食收成远远不如南方,南方每年都会拨大批粮饷,这住北地,此刻的北地,又与华夏的附属地有何区别?只差一纸明文而已。若日后每年寒冬,南方不再救济,那北方的百姓就如这些锦鲤无人喂食,朝不保夕。统一一片土地,最珍贵的莫过于民心,而百姓所关心的,并非谁当政、谁掌权,而是一日三餐、生活无忧,如此简单其实大帅根本无需关心我是不是个会抉择的人,因为——北地的百姓根本没有抉择的余地。”
阮克的目光渐渐变得炙热,唇边的笑意已掩藏不住,良久,大笑一声:“的确,的确如此!不过,北地终是曾被华北王统治了将近二十年,有些人脉,还要靠小邵你。”
“这些事,大帅只管放心。”
阮克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不知为何,分明只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一句话,却比他手下那些身经百战的将领更叫他来得安心。想起那些将领,阮克眉头微微一蹙,却听那少年仿佛随意的道:“大帅可是在为部下伤神。”
“你如何知晓?”阮克一惊。
邵九笑的云淡风轻:“适才大帅提起那些人,眉头自然紧蹙,所以不难猜想。”
阮克神情流露出一丝不满:“马副官与陈佐之前日又为了军中的一点小事意见不合,闹得不可开交。”
马副官,马俊国的大伯,阮克最为得力的心腹部下,而陈佐之,亦是在阮克盘踞南方时,便为司令,可以说,阮克令时今日打下这片江山,两人俱是功不可没。
“马俊国马副官”邵九心中默默念了几遍,笑道,“听闻马副官为人耿直,忠心不二,至于陈佐之,更是华夏的一员猛将。”
“的确如此他们跟随了我那么多年,早已如同双臂,缺一不可。”阮克沉声道,“权位之巅固然风光,但一些琐事,亦让老夫心烦,譬如顾万山的事。若是按我原来的性子,早就将他名下所有的店铺、宅子,都查封了,甚至于所有与他有关的人,老夫亦曾想过只是如今”
邵九微微一笑:“大帅心里明白,如此做,虽是斩草除根,但得不到民心,况且,人心毕竟是肉做的,那些人,亦都是大帅的至亲。”
阮克那颇有几分烦恼的目光变得精锐,眼前这个少年不是恨顾万山么?他不想将顾家一并除去么?阮克注视他:“的确如此,那么你认为”
“就该如此。得江山易、守江山难,得天下易、得民心难。一举两得,有何不可?”邵九慢条斯理地拿起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安溪铁观音虽不如前几日的君山银针清鲜,但自有天然馥郁的兰花香,别有一着风味。”
少年笑容真挚、眼神温柔如水,阮克细细端详片刻,大笑:“茶虽好,还需懂茶之人罢了,不说这些了,来小邵,陪我下盘棋吧。”
素手执棋子,邵九目光落在那一汪碧绿的池水中,鱼食已被锦鲤分食,那几抹恍惚的金色一一散去,沉入水底歇息,鱼的选择,是最基本的选择。可人不同,每个人一生总会遇到大大小小的抉择,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这的确是毋庸置疑的抉择,但阮克并不知,在理智之下,还另有一些东西主宰着人的思想,譬如,信念。
人心的理智固然强大,但信念却足以摧毁一切。
这大概是邵九心中,唯一不理智之处。
多年来他只凭着一个信念活下去,所有的冷静、理智、抉择,都是为了它,所以他无需选择,更别无选择。
一局棋下了几个时辰,有家丁来报:“老爷,三夫人来了。”
阮克没有留意到对面那只执棋的手,有轻微地颤动,笑道:“是么?叫她进来吧。”
邵九站起身:“我先告辞了。”
从偏厅走出别院,邵九正好看见一位墨绿旗袍的年轻妇人下了马车,清风吹动她的裙摆,她浅笑顾盼,岁月流年仿佛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时光更替、世事变迁,当她踏下马车的那一刻,却一如走在北地的宅院里,看见他,露出倾城的笑容:“颜儿,来,到娘这里来。”
那笑容,曾是他记忆里最为珍贵的东西。
仿佛什么踏碎时光纷涌而来,邵九漆黑如墨的瞳仁深处,泛起从未有过的涟漪,他站在暗处,就这么静静地一动不动,幽沉的目光如深海一般,是无声的静谧,又仿佛有种无可名状的忧伤。
骆氏下了车,仿佛感觉到什么,蓦地回首,却听身旁的丫鬟道:“三夫人,您是要跟老爷说四少爷向顾家二小姐提亲的事么?”
骆氏不知说了句什么,被风吹散,眼眸那抹迷离如晨风散雾一般了无痕迹,一丝料峭流闪而过,邵九若有所思地道:
“阮素臣提亲么?”
顾老爷的七七过后,一纸从南京来的官文便送抵顾府。
顾老爷不在了,除了花圃园被查封,与商会、一些与官家有关的职务的“自动”离职,阮克颇为大度地并未收回顾府的大宅子,甚至,连一些顾家私人经营的几家米行亦未收回。
时光如飞逝般在指尖溜走,一转眼,又过了十来日。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八月,顾府的桂花缀满枝头,秋风轻轻一吹,那淡黄色的花瓣便泱泱落下,带着缠绵的冷香,如一场桂花雨。
这一日,是八月十二。
壹佰拾壹、少女心事
宝龄端来一碗浓黑的药汁,轻轻吹凉,一勺一勺地递到阮氏嘴边,她的动作平稳而轻缓,不急不躁。 或许从前的顾大小姐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但宝龄不同,她本不是什么富家千金,在外婆病重的那段时日,她记得自己便是这么一口一口地喂外婆吃药的,所以这些事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大小姐何时做过这样的事?
贾妈妈一开始的眼神带着丝丝狐疑,可接连几日之后,她的神色也有些变了,每次看到这一幕,她眼中涌动的神情无比复杂。
这一刻,贾妈妈站在一边,阮氏撑起身子,目光落在跟前的少女身上,贾妈妈的神情自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然而她心中亦有一种陌生的情绪流闪,只是,她极力地压制、回避。
跟前的少女因为前阵子的那场病,身子虽是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明显比从前清瘦了些,原本颇为丰盈的脸颊像是被什么削了一刀,显出轮廓,眸底也有一丝疲倦,但她的神情却是极为专注,一边还说着话:“娘,昨儿我给你说的那些还记得么”
这些日子,宝龄一直喂她吃药,一日三顿,从不落下。见她郁郁寡欢,便说笑话给她听,那些稀奇古怪的笑话,是她从来不曾听过的,甚至连想都想不到,可宝龄却说,是从前在茶馆听来的。
顾老爷的七七过后,宝龄仿佛已经彻底走出了悲伤,开始变得叽叽喳喳,在她屋子里的时候,更好像是一刻都闲不下来,宝龄为何如此,她心中似乎已有了答案,但那个答案却叫她心底的感觉更为复杂。
相反,一旁的宝婳却
阮氏目光投向自己的女儿,宝婳安静地坐在一旁,望着窗外的那株桂花树出神,漆黑的眼眸里,溢满了心事。
顾老爷的七七过后,宝龄仿佛已经彻底走出了悲伤,开始变得叽叽喳喳,在她屋子里的时候,更好像是一刻都闲不下来,宝龄为何如此,她心中似乎已有了答案,但那个答案却叫她心底的感觉更为复杂。
相反,一旁的宝婳却
阮氏目光投向自己的女儿,宝婳安静地坐在一旁,望着窗外的那株桂花树出神,漆黑的眼眸里,溢满了心事。
喂阮氏吃完药,宝龄见贾妈妈扶着阮氏歇息,便一人走到了院子里,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她回过头,宝婳不知何时跟着她出来了。
“姐姐”宝婳走到她身边,淡菊般的唇动了动,眸中宛若有波光在流转,却只唤了声便没了下文。
宝龄心中了然,暗叹一声:“宝婳,你是不是想问四表哥的事?”
宝婳一愣,脸颊飞上两朵红晕,顿时明艳照人,眼帘飞快地垂下又抬起:“姐姐,四表哥还在南京么?他为何不回来?”
“傻瓜!”宝龄笑一声,“南京是他的家乡,大帅府是他的家,他多住一些日子很正常啊。”
宝婳摇摇头:“不是的,我看得出来,四表哥对那个家并不怎么留恋,他更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每次过年他都不过回去小住几日便回来了,可这一次姐姐,爹的事,四表哥是不是对我们”
在意一个人,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那个人,因为,是用心在读懂他。四表哥虽然从未说过南京家中的事,但宝婳从很早便看出来,在那个家中,他并不快乐,偶尔说起父母,他的神色亦很淡,都说四表哥很受她那位表舅舅的喜爱,他的生母三夫人也是位绝色美人,她不知道他为何不喜欢那个家,但她能感觉出来。
阮素臣对那个家并不怎么留恋么?宝龄微微一怔,但宝婳的话亦是印证了她心底所想,原来真是因为阮素臣,原来在宝婳心中,阮素臣是那么重要的存在,甚至超过了亲生父母。顾老爷的离去、阮氏的病重,都比不过因为顾老爷一事,阮素臣是如何看待顾家、看待她这件事来得重要,这件事,才是她此刻心里最深的结。
一念至此,宝龄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沉默片刻,温言道:“你别瞎猜!这次爹的事,也是四表哥从中帮忙,虽然,我并没有见到爹最后一面”说到这里,她心中又泛起丝丝的感伤,但随即微微一笑道,“四表哥不是个不明白道理的人,他又怎么会生我们的气?”
“那么,他为什么不回来?连书院的事也不管了?”宝婳一颗心微微一定,又自迷惘起来。
阮素臣为什么不回来?宝龄也不知道。她只记得那一日,他与她约好,将她那些随身行李送回,与她一道回苏州,可他失约了,只叫了个家丁来告知他,他有事走不开,而她那些行李,直到今日还放在阮府,幸好她带去的东西很少,她也并未想着定要取回,甚至在回阮府与那些东西之间,她宁可选择不要那些东西也罢。
望着宝婳殷切地目光,宝龄只好道:“他本来与我一道回来,但临时有事走不开,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的。”
宝婳启了启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