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行-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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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喜欢的人长得好看些,自然是锦上添花的事。可若是……”公子慢慢道,“若是真心在意一个人,长得美或丑,便都不重要了。”
“家中长辈常说,长得这副摸样,未知是福是祸。”初夏有些淡漠,语气却像是说起了另一个人,“我是因独自远行,才迫不得已这样妆扮。我爹曾嘱咐我,除非见到了夫君,否则不要让人瞧见真面目。”
公子眸色微动,却并不追问,只道:“原来是这样。”
波光凌凌的湖水就在面前,衬得初夏眉眼淡淡,她抱膝坐了很久,方抬头道:“不过此刻既然被你看到,以后也不用不易容了。”
公子却微微笑了笑:“你在我身边,毋需顾虑这么多。”
两人身上皆负着伤,只在石壁旁的树上摘了些野果,味道很是酸涩,初夏勉强吃了两个,叹气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公子倒甚是闲然:“他们很快就能找来了。”
“我们不能自个儿出去么?”初夏瞅瞅他,又看看周遭昏暗下的天色,有些害怕。
“我受了伤,行路不便。”公子坦然道。
初夏登时气结:“我还受了伤呢,伤在头上……你习武之人,难道比我还不如?”
“那么你独自出去罢,可认得路?”公子很是关切道,“只是绕过这小镜湖,天罡诸人的尸首还在,你胆子小,更要小心些。”
初夏瑟缩了一下,小声咕哝道:“谁说我要独自出去了……”
湖泊静止如水,四周磷火莹莹,初夏打了个哈欠,正准备靠着石壁睡去,忽然听见不远处嘤嘤的哭泣声。初时还当是幻觉,再过了片刻,那低泣声愈发的悠长起来。
初夏唰的睁开眼睛,却见公子盘膝坐着运功,也顾不得是不是打扰他,出声道:“公子……有鬼!”
公子缓缓睁开眼睛,四顾道:“鬼在何处?”
初夏辨不出方向,胡乱指了个方向道:“许是那边。”
公子凝神停了停,又笑道:“三个月前,我在甘凉道上斩杀马贼。某日杀了三个,恰好遇到了尘暴,被埋进了沙尘中。”
初夏看着他,不知他要说些什么。
公子便慢慢补上一句:“是和三具尸首一起被埋的。整整十二个时辰之后,才脱困出来。”
初夏背脊一凉,不由自主的深呼吸一口,表情颇有些异样。
“怎么?”
“你……你身上定有尸体的味道……”初夏结巴道,“那件白色狐裘……你居然还给我穿!”
初夏欲哭无泪,只得离他再远一些。如今回想起当日公子以白色狐裘裹住自己那一幕,当真令人作呕。
“嘘,你听。”公子忽然命她噤声。
湖的对岸果然传来嘤嘤的哭泣声,这次甚是明显。
公子站起来道:“去看看。”
“我不去……”初夏拼命摇头,“我不去!”
“那你独自留在此处等我。”公子眉目不动,“我去去就来。”
“那我随你一道去。”初夏连忙改口,却又道,“可是公子……我腿发软……”
公子微微叹了口气:“我负你过去。”
初夏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公子上身只是简单包扎着,若是靠近,还能闻到淡淡的草药味道。他的肩膀宽阔,初夏松松搂着他的脖颈,一低头便看到颈边那个齿痕。
月光微淡,公子忽然跃起,好似飞鸟一般,转眼已往前掠去。
初夏忙搂紧他,许是因为冲力,脸颊不由贴上那块伤痕,心底竟生出一丝异样来。微痒,轻暖,酸涩,仿佛都在这起伏之间了。
她只一出神,身子已然在了对岸。公子并未让她下来,只是负着她往前行走。两人的影子重叠交错,在地上拉出长长的一道,仿佛是一笔泼墨写意。
“公子,我自己下来走吧……”初夏有些局促道。
公子却不答,只是站定了,不远处的暗色中,嘤嘤声复又传来,甚是清晰。
“你要下来?”公子淡笑道,“你若下来……一会儿遇到恶鬼,逃命之时,只怕你跑不快。”
他作势要放她下来,初夏吓得一把搂紧他道:“我……还是有劳公子了。”
公子嗯了一声,俯身拾起了什么,又往前走出了些距离,方道:“火折呢?”
初夏忙掏出来,点着了火把,问道:“哪来的火把?”
公子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刚才拾的。”
这么说,便是何不妥他们留下的……适才他不让自己下地,想来也是怕一地尸首,自己难免又受到惊吓吧。
初夏心中微微一暖,低声道:“公子……”
他回头:“怎么?”
“你……”初夏踌躇了一下,夸赞他,“你走得真稳……比马还稳。”
公子一愣,方轻轻笑道:“多谢你夸奖。”
又走出了半盏茶时间,那哭声愈来愈清晰。公子停下脚步,火光闪烁,初夏惊叫起来:“公子,你看!”
第二十章(上)
正是昨日那只母豹伏在地上,而嘤嘤之声,出自它的腹下。
初夏瞧得清楚,“呀”的一声,已从公子身上跳下来,疾步就往前走。
公子也不去拦她,只是立在她身侧,防止那豹子突起伤人。
初夏小心的自母豹腹下抱出了一只小豹,抚抚它的头道:“原来是你在叫。”
小豹子在她手上打了个滚,舔舔她的手背,又挣扎着要滚回原处。
“公子,它怎么啦?”初夏不敢去碰躺在地上的母豹,抬头问道。
公子借着火光,仔细看了看,叹道:“昨晚被人伤的。”
初夏凑过去看了一眼,果然见到母豹的腹部有一处剑伤,划得极深,已然奄奄一息了。
怀中的小豹趁机自初夏怀中滚出来,爬至母亲身边,小心翼翼的替它舔了舔伤口,又呜咽着叫了几声。
初夏心中不忍,望向公子道:“咱们想个法子救救它吧。这小豹子连牙都没长呢……要是母亲死了,可怎么活下去?”
公子皱眉道:“此处并无伤药……”
初夏眼前一亮:“那我去找些小苦草来。”
公子苦笑道:“伤势颇轻之处,是可以用小苦草。只是这剑伤过深——”
“公子,你不是给我用的伤药么?”初夏忽然想起来,“我的伤口快好了,你可还有剩下么?”
火光盈盈中,公子见她秀眉微蹙,连鼻尖都微微皱着,显是极为焦虑,微叹了口气,道:“还有一些。”
初夏见伤药装在一个小瓷盒中,颇为精致,不由好奇道:“公子,你行走江湖,怎得伤药也不多带一些?”
公子似笑非笑道:“能让我伤着的机会可不多。”
初夏跪着给母豹敷药,那豹子甚是乖觉,一动不动,只有小豹子时不时呜咽叫唤着。
初夏将它抱回怀里,小声道:“别叫啦,让它好好休息,兴许明日就好起来了。”
小豹子的身子很柔软,毛茸茸的在初夏怀中蹭了蹭,又眨眨碧绿的眼睛,果然安静下来。初夏只觉得怀中暖暖的一团,又因身上本就负伤,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
翌日醒来,小豹子正挤在母亲身边吃奶,母豹依然趴在地上,只是那伤口却比昨日好多了。
只是公子却不在了。
初夏心下有些惊慌,呆立在原地,却见那小豹子雪绒绒一团,活蹦乱跳的扑过来,围着初夏的脚尖打转。
初夏俯身抱起它,又不敢走远,直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
公子将半条野猪扔在母豹面前,方才望向初夏,笑道:“醒了?”
初夏被他一身血腥气吓了一跳,后退了数步,方道:“你做什么去了?”
公子指着开始慢慢撕咬野猪的母豹道:“你不是要它活么?不吃东西怎么活?”
初夏怔了怔,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身上沾满鲜血的年轻人。
她认识的公子夜安,在书房中执卷,在窗下抚琴,也在梅谷中赏花。淡然文雅,风流无双。
可此刻,他仿佛只是年轻英俊的猎人,没有冷漠,没有莫测高深,只是爽朗不羁的笑着——初夏从未见过这样的君夜安。焕然一新。
他见她发呆,便出声唤她:“觉得饿么?”
初夏微红了脸颊,点了点头。
“走,咱们烤肉吃。”公子揉揉她的头发,“烤过肉么?”
初夏临走前不忘抱上喝饱奶的小豹子,跟在公子后边,小声道:“公子,你行走江湖,都是这样的么?”
公子并不回头:“什么样?”
“我说不出来……”初夏轻声道,“可是你……以前像是戴了张面具。”
公子脚步一缓,却回身牵了她的手,低声道:“我也很愿每日都像现下一般。”
初初触到他的指节,仿佛有什么东西自心口滑过,初夏忍不住战栗了一下,可他并未放开她,牢牢牵住了,淡声道:“在君府的时候,你也看到了,看似最平安的一处地方,却是危机四伏。在这山野老林,虽与猛兽为伍,却自在多了,自然快活。”
“可……还是得回去啊。”初夏亦低低喟叹道,“你是君府的主人,你不是别人。”
公子极轻极轻的叹口气,“是啊,还是得回去。”
如此这般住了三日有余,眼见那母豹的伤一日日好起来,已能起身走动了。倒是公子背后的伤口,因他不愿敷药,每日只擦些小苦草的药汁,好得颇慢。
这日傍晚,初夏正抱着小豹子玩耍,忽见公子站起,神色警惕。她随之紧张起来,一个不留神,膝上白滚滚的一团便落在地上,小豹子很是不满的拿小爪子扒了扒初夏的小腿。
片刻后,公子的神色便放松下来,他对初夏比了手势,微笑道:“自己人。”
初夏大喜:“那我们可以出去了么?”
果然,人影晃动,转眼间有数人落在眼前,待到瞧清楚眼前是公子,皆单膝跪地,行礼道:“公子。”
那母豹本在不远处巡梭,蓦然来了这么多生人,立时警惕起来,嘶吼了一声。
那几名暗卫登时抽出兵器,那母豹更是暴躁起来。初夏与它相处日熟,忙拦在几名暗卫身前,急道:“快将武器放回去。它不会伤人!”
暗卫们却一动未动,只是瞧着公子。
公子微一颔首:“退下。”
初夏松了口气,却见那为首的暗卫正悄悄的觑着公子,忍不住便是扑哧一笑。
这定是他们见过的,最狼狈的君夜安了。连遮蔽的上衣也没有,身上胡乱包扎着布条,伤痕累累,与往日君府的主人大相径庭。
那暗卫很快脱下自己的外袍,递给公子,低声道:“是属下无能,今日才赶到。”
公子甚是随意的挥了挥手:“与你们无干。青川河的天罡余孽都肃清了?”
“是。一共一百七十三人,无一漏网。”
公子冷冷笑了笑:“这小镜湖还有十三人。”
那暗卫大吃一惊:“公子,您身上的伤?”
“小伤而已,无妨。”公子随手披上了外袍,“既然你们到了,那么咱们连夜出山吧。”
他这样一说,初夏却是一怔,低头看着蹲在自己脚背上的小豹子,心下大是不舍。
她俯身抱起小豹子,将它重又放在母豹身侧,揉揉它的头道:“我要走啦,下次……可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了。”
小豹子似是能听懂她的话,一双碧绿的眼珠骨碌碌转着,小心翼翼的拿前爪去拨拉初夏的裤脚,不住的低声呜咽。
初夏抽了抽鼻子,轻轻拨开它的爪子,不再去看它,转身站起来。
身后母豹低低吼了一声,轻轻咬住还要爬着往前的小豹,仿佛是在告别。
初夏不敢再看,只是一步步走得愈急。待到走出数十丈,却发现公子就在自己身侧,柔声问道:“哭了?”
她下意识的抹了抹自己脸颊,果然已是一片潮湿。她忙又擦了擦,方道:“我……舍不得。”
公子轻轻叹了口气,握住她的手道:“母豹的剑伤痊愈了大半,它们不会有事。”
初夏点点头,走了几步,忽然道:“我不知道,别离……竟是这样难过。”
凉风微拂的春夜,公子听她突然说出这句话,悚然心惊……他侧头去看她的表情,而心有灵犀一般,初夏亦偏过头,眼神柔软得不忍让人触碰。
公子抿紧薄唇,这一瞬的预感,却又流淌向了未知的将来。
第二十章(下)
出了青川河,已是两日之后了。
一行人先进了离青川河最近的村甸,找了当地的富户,借了小半间院落住下。
这村甸甚小,连衣裳都没地方买,只能找主人家要了身旧衣裳,初夏沐浴后便换上了。晚膳虽是乡村野食,算不得精致,但是对于初夏来说,不啻于生平所见最味美的食物了。
院外一阵马蹄声疾敲,接着一个少女推门而入。
是白雪。
却见她向公子行了礼,转身仔细的打量初夏,方笑道:“初夏,你还好么?”
公子自然已经明说了白雪的身份,初夏不需多想,也能明白当日她将自己骗去布坊之事,是公子默许的。现下若是对她有些心结,倒是大可不必了,只是到底有几分五味杂陈,初夏似笑非笑道:“托白雪姑娘的福,不算出什么大事。”
白雪脸色微微一僵,却没说什么,只道:“公子命我兼程赶来,我还以为你受了重伤——”
公子淡淡的打断了她,道:“青龙呢?”
“他在后边。”白雪转向公子,“公子,你也受伤了?”
“皮肉伤,无妨。”
白雪却微笑道:“做大夫的,没人喜欢‘无妨’二字”。
公子皱了皱眉,道:“那你替她瞧瞧,脸上可会留下疤痕?”
白雪替初夏探脉,又查看了后脑的伤口,不知是否是有意,轻笑道:“公子怕初夏破相,当初却是狠心。”
这句话颇有些刺耳,公子脸色微微一沉,却听白雪续道:“这点伤不碍事。我替你开副药,保证不会留疤。”她顿了顿,又意有所指道,“初夏,你看起来,可真不一样了。”
初夏抿了唇,却不动声色道:“我还是我,不像白雪姑娘,转眼成了朱雀使了。”
白雪美目一瞪,正要说话,却听公子道:“你随我进来,我的伤在背后。”
隔了一会儿,公子当先从里间出来,白雪皱眉道:“虽未伤到筋骨,可你这般敷衍,吃的苦头可不小。”
“已敷了金创药了。”
“当我瞧不出来么?最初敷的是小苦草,前日才敷的金创药吧?”白雪冷冷道,“我给你的莹玉桃花膏呢?”
若是初夏没有看错,公子的表情……似乎难得有一瞬的心虚。她愣了愣,想起那盒极为精致的瓷罐——白雪莫不是以为公子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