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皇后-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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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手指一捏上来,阿史那立即心中大叫一声我命休矣,虽然只是一双手,但对方指力间透出的稳定和劲气坚如磐石,令人觉得一旦被抓住,便永不可甩脱。
那手指弹了弹,弹飞指间的肉屑,随即,苏县丞的尸身慢慢坐了起来。月色请冷,尸体惨白,尸体的胸前破了一个大洞,洞中伸出一双手,手掐在阿史那脖子上,怎么看都是一昏恐怖而诡异的画面。
有人已经吓得腿软,啪一声,一盏牛角灯掉落地上,迅速燃烧起来,却也没人喝斥,没人说话。
一片惊心的窒怖中,却有银铃般的笑声响起。
“长孙无极的法子就是好,可惜我没有透明手套。”
笑声里苏县丞尸体突然软软落在一边,一个黛色人影从独轮车上坐起,手仍旧卡在阿史那咽喉上,笑吟吟道,“多谢城主,你真大方,我讲借,你就借了。”
阿史那盯着这陌生少年,吸气道,“你……是谁?”
那少年不答他的话,偏头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尸臭,恶狠狠对着远处黑暗看了一眼,道,“懒人,苦差事我都做了,你还不出现!”
有人低低笑了一声,随即白影浮现,淡淡唇色笑意温和,正是宗越。
那少年自然是孟扶摇,她手一伸,推着阿史那往回走,“来来,城主大人,这半夜三更的,何必在门口吃风呢?”
她推着阿史那向门里走,一路大摇大摆登堂入室,衣袖一拂将房门关上,随即拖过一张纸,道,“我说,你写。”
她刚刚说了几句,阿史那便变了脸,怒道,“不成!”
他话音刚落,远处突起喧哗之声,听来像是人的呐喊嚎叫,轰然如雷,远远听来便有拔城之威开山之势,呐喊声里隐约还有刀剑铿然声响,一波波逼了来。
孟扶摇脸色一变,仔细聆听,身侧宗越突然道,“大群的人向这里过来了,也许……消息走漏了。”
随着他的话声,急如乱雨快如抽鞭的擂门声起,没擂几下,大门便被冲开,一群花花绿绿的汉子呼啸着冲了进来,领头的手中拎着几个人头,鲜血在地上沥了一条长线。
“城主大人,这家汉民勾结外人杀我格日神子孙!我们已经宰了他一家!请城主大人发兵去捉那杀人凶手!”
人头在凶悍的戎族头人手中晃荡,鬓发苍老,满面伤痕,看眉目赫然是胡家老汉。
已经退入门楼内的孟扶摇一眼看清那人头,立时脸色大变,宗越靠得她近,听见她牙齿格格微响,全身都在控制不住的颤拌,担心她暴怒之下真气走岔,将掌心轻轻按上她后心。
孟扶摇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她只觉得浑身灼热而又手脚冰凉,胸腔里仿佛被沸腾的水给狠狠烫着,大片大片的灼痛,那疼痛放射性的迅速传遍全身,将她的心都快撕裂。
是她安排胡老汉一家进了护民所,是她没能将戎人全数灭口才导致胡老汉一家被报复,是她大意以为消息不会走漏而使胡老汉一家离开了自己的保护,是她,无意中做了凶手!
全家灭口,三尸四命!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激越的愤怒刺激得孟扶摇眼前发黑,手下的力道也控制不住,她卡在阿史那脖子上的手指微微抽搐,阿史那只觉得脖子上的手掌越卡越紧,他拼命挣脱却无力挣脱,脸色涨成了红紫色,眼看就要窒息而死。
宗越眼看不好,赶紧一指点过去,孟扶摇神智一轻,手掌一松,阿史那大口大口喘气,拼命直着脖子呼吸,孟扶摇转头,眼底刹那全是血丝,她森冷的看着阿史那,那眼光令以刚厉著称的阿史那也不寒而栗。
孟扶摇却只是慢慢的,一字字的道,“人都到齐了么?很好,你这做主人的,还不快请?”
…………………………
无极政宁十五年腊月,一个微冷的冬夜,无极南境戎汉杂居的姚城,迎来了它建城以来的第一场动乱。
事端起于一次普通戎人寻仇之举,却因为一个女子的介入而引发了一场灭口血案,其中唯一逃生的戎人纠结了族人前往城主府求城主主持公道,却被那女子守株待兔,抢先一步杀县丞挟持城主,逼迫城主阿史那“宣诸位头人入庄议事”,诸位戎人出于对城主的尊敬,解剑入庄,进庄之后,其中几人被“宣召单独相见”,兴致冲冲的进了内室。
没有人知道其后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那几个人从此失踪,他们留在这个世间的最后痕迹,是事隔多日后,一个仆役透出的口风,称那间内室的门槛下端,有一些鲜红的痕迹始终擦拭不去,像是曾经被鲜血浸透,那门槛中血痕的位置在离地面一脚背深的地方,换句话说,除非有盖过脚背深的鲜血,汪满了地面,并长久浸润了木质坚硬的门槛,才会留下这样鲜明的血痕。
那该会流出多少的鲜血?
那鲜血又是谁的?
那几个戎人的离奇失踪从此成为姚城历史上永远的谜团,连同那夜某个清瘦的影子,带着杀气的行走如风的步伐,滴血的刀尖的乍现又隐,漫过地面的大滩血泊一起,被时光永久掩埋。
除了这几个只有自己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的倒霉蛋,其余人都被请到正堂等候城主,这些人一边羡慕着“被城主请去单独议事”的同伴,一边高谈阔论的喝着几上的茶,茶没喝几口,齐齐倒地。
等他们醒来,已经和尊贵的城主大人一同,分别囚在城主府的地牢的隔间,头人们同仇敌忾,决定至死不向敌人屈服,谁知敌人根本不出面,很殷勤的送上食物和水,头人们不知怎的特别的饿与渴,算准对方不想杀他们,放心吃喝,吃完喝完却开始闹肚子,赶紧找恭桶——地牢里是有恭桶,可惜恭桶上刻着他们信仰的格日大神像。
打死这些人,也做不到对着格日神像拉屎,而且那恭桶还十分缺德的把神像的嘴当做开口,这恭桶谁要敢用,这辈子也别想活了。
当着大家面公然在地上解决?——大家都有头有脸,也实在做不来,所谓饿可忍屎不可忍,不过一天下来,从阿史那到诸头人,都被折腾得奄奄一息。
此时一张纸摆到他们面前,有人高叫着——按要求写字吧,给你拉屎的自由。于是诸位不怕死不怕刑讯却至死不敢亵渎尊神的头人,乖乖写了手令,交出了本族所有的刀剑武器,以后需要取用,需得由县衙配发,并对着格日神像立了血誓,发誓永生不得再起背叛之心。
唯一不肯屈服的是阿史那城主,他死死蹲在墙角,三天三夜没挪窝,生怕一挪窝就把满裤裆的臭气泄露出来,这般毅力倒也令人佩服,于是他继续把牢底坐穿,头人们则继续奔向排泄的自由。
一场原本足够席卷全城,毁灭全城汉民的大祸事于是便被这种近似无赖的手段消弭于无形,而始作俑者,那横空出世的女子,很快便将一纸盖上县令官印的文书昭告全城:城主因病不能视事,县丞暴病身亡,现由其代任城主,掌管姚城境内军政民政全部事宜。
这是发生在无极南疆小城姚城的一场不算牵连甚广的动乱,本应如泡沫瞬间消逝于史卷和时间的长河,然而正如锌芒在囊,无论如何不会被掩盖其应有的光华一般,一些七国高层人士,仍然从这场局部动乱之中,嗅见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阴谋手笔,杀戮之锋。”璇玑国主凤旋斜躺在寝宫里一盏淡紫宫灯前,漫不经心把玩榻前垂落的流苏,微笑如是说。
“因势而为,占人机先,造事者,非凡也。”轩辕国摄政王细细读完本国飞骑密报,淡淡赞了一声。
扶风国神空圣女非烟倚在她那全扶风最高的高楼之上,透过飘飞的金色纱幕和浮云,眼神朦胧的看向南方,良久,手指一抬,空空如也的指尖突然出现一枚黑色晶石,她沉默的和那眼睛般的黑石对视,半晌,轻轻道,“神的旨意,她的方向。”
天煞国烈王立马于葛雅沙漠,浩瀚黄沙之中遥遥看向无极国的方向,他比常人更黑的眸此刻幽光闪烁,跳跃着炽烈而兴奋的火焰,如同这沙漠之上,那轮永远燃烧的炽日。
“女人,是你吗?”
突然仰头大笑一声,烈王殿下扬鞭策马,骏马喷的打了个响鼻,扬蹄长嘶,泼风般驰去,留下一道深深的蹄印,一路向南,向南。
姚城城门处,浅紫衣袍雍容优雅的男子,微笑看了看城门口的布告,喃喃道:
“我不过略迟一步,你连我的城都抢了……”
他扬眉,看向城主府的方向,那里,那个笑意明朗如骄阳,身姿柔曼如春柳,行事却雷霆万钧霹雳风范的女子,此刻,正在做什么?是否,会想起某个被她不打招呼就扔下的人?
此刻,城主府内,新番城主孟扶摇并没有想到被她无情甩下的元昭诩,更没有想到小小姚城的动作会引起七国高层的反应,她正蹲在城主府地牢内,目光呆滞不可置信的盯着地上那一具尸体。
姚城数万戎人尊奉的大头人、姚城戎人的实际领袖、在戎人中拥有绝对威望,一旦真正出事就会引发动乱的姚城前城主阿史那。
突然死了。
无极之心 第十九章 无极之心
“我靠,早不死晚不死,在最不该的时候要死。”孟扶摇哭丧着脸蹲在阿史那绝无伤痕的尸体前,啃着指甲喃喃咒骂。
现在她这个代城主看上去当得风生水起,其实也就是一走钢丝的活儿,忙得团团乱转才算稳定了局势,首先由宗越去信德王,详述了此间事由,得了德王默许做了这个便宜城主,其次筛选了县衙里的比较危险的戎人,重新招募了汉民衙役,又开始组练民团,强化人数较少的汉民的自保力量,重新划分户藉,将以往习惯聚居的戎人打散,和汉民掺杂居住,又斩了几个最凶悍,挂彩布最积极的戎人,现在城中虽然暗潮难免,但是还算安定。
这些事她独木难支,都是宗越不知道从哪找来的人手,帮她从小做大,取得熟悉当地情况的汉民信任,实现以民护民的策略,甚至在孟扶摇这个不懂政务的城主对着文书抓瞎的时刻,一边毒舌的讥讽她一边顺手便将诸般千头万绪的事务给处理了,他处理事务行云流水信手拈来,如庖丁解牛切中肯綮,堆得山高的文书瞬间便消失,孟扶摇惊叹之余,越发觉得宗越的出身绝不寻常,哪有大夫这么擅长政务的?有次问起,宗越当做没听见,第二天就去继续采药,拒绝管她了,孟扶摇只好从此闭嘴,两人一番合作,倒也做得似个模样。
可是这全部的努力,眼看都要随着阿史那的暴毙化为流水,姚城戎人十分爱戴这位城主,如果阿史那身死的消息传出去,好容易按捺下去的暴动的星火,会立即熊熊燃起。
很明显,姚城内一定有为戎军做事的细作,专门煽风点火,以便里应外合,甚至不费一兵一卒的拿下姚城。
而她这个空降城主,是不太可能将县衙内所有下属都清洗掉的,孟扶摇摇摇头,懒懒站起来,对一直平静看着阿史那尸体的宗越道,“化掉吧。”
宗越皱皱眉,道,“化掉阿史那尸首,你以为戎人就不会和你要失踪的前城主大人了?过几天就是戎人的‘敬神节’,各地戎人都会有庆典,这种场合阿史那不出现,你根本无法交代。”
孟扶摇哀嚎一声,正在犹豫,忽听前堂登闻鼓响,那声音十分怪异,砰砰砰敲得不急不缓,一点也没有喊冤者的悲愤急切,却浑长悠远,一声声一直传到地牢里,甚至还有点和鼓点不合的杂音,细小的传了来。
那点杂音,听起来倒像什么柔软的东西在撞着鼓面。
孟扶摇疑惑的起身,喃喃道,“咦,居然有人敲鼓鸣冤?我孟青天治下,不是应该安定祥和,绝无冤案的吗?”
宗越瞟她一眼,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孟扶摇这个人神经线基本就是铁铸的,这么糟糕的状况,也没能让她中止开玩笑。
孟扶摇踢踢踏踏向外走,先将倒霉事抛开,满怀兴奋的期待着她的城主生涯里的第一次升堂,衙役们站班威武完毕,孟扶摇抖抖特制的袍子,人模人样的往位置上跨,听见那鼓还在擂,不耐烦的转头喝道,“还敲啥!老爷我升堂了!”
这一转,看清了敲鼓的人是谁。
孟扶摇“呃”的一声,一个踉跄从案几后栽下来了。
……前方,从格栅看出去,登闻鼓前淡紫衣袍的男子举着鼓槌,不急不慢的敲着,姿态优雅气质尊贵,把喊冤鼓击得像在敲击乐器,一堆大姑娘小媳妇围着,痴迷的盯着日光下他滑落的衣袖中露出的精致的手腕。
更让人无语的是,鼓下方,一只雪白的毛球蹲在鼓架上,“砰砰砰”的用脑袋撞着鼓。主子每敲三次,它必撞一次,频率精准,态度殷勤。
不是那对无良主宠,又是谁?
孟扶摇嘴张得足可以塞下元宝大人了,愣在座位上不知道该一拍惊堂木还是赶紧溜先,一个念头没转过来,那个击鼓的男子已经优雅的放下鼓槌,不急不忙整整衣袖,还面面俱到的对四面姑娘媳妇微笑点头,随即在一片惊艳的倒抽气中漫步而来。
某肥球蹲在他肩上,目光凝重,顾盼自雄。
仔细看还可以从肥球眼底看见一丝不屑——这官袍好丑。
孟扶摇黑线了半晌,突然吸吸鼻子,昂起头,给自己打气。
哎……不就是有人跑来告状嘛,就算这个人比较特殊那么一点点,告状的真实目的不太可信一点点,但是完全可以当他是个真的来告状的普通人嘛。
只是……为啥总有点心虚呢?
孟扶摇目光不住乱飘,飘上横梁飘过桌案飘下地面就是不肯飘到正对面,她摸摸文书摸摸袍子摸摸头发就是不肯摸那惊堂木。
她脸上明明白白写着“我没良心,我很心虚”,看得对面的浅色衣袍的男子忍不住莞尔,元宝大人却翻了翻白眼。
堂外站满了百姓,都想看新城主怎么审案,想看这个风华绝代的男子到底有何冤情,众人灼灼的目光盯着堂上年轻俊秀的新城主,再看看堂下风姿韶秀的告状人,怎么看都觉得两人神情怪异,新城主尤其古怪,屁股底下好像放了火盆,磨来蹭去扭个不休。
沉默得久了,百姓开始窃窃私语,孟扶摇被逼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