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主母-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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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芊道:“不见得她是会就此屈服。”
这说的是季愉。
想他们一路逃脱了戎人的追击,往猎场报信。结果半路便耳闻戎人袭击贵妇成群的马车,强掳走了一批人质。其中有一名贵女不服于屈辱,跳崖身亡,为隗静与韩姬之女阿斓。听后心中之震惊,他们两人不亚于他人。对此突发消息,他们本是不相信的,季愉思维敏捷,能屈能伸,不像是会如此轻易寻死之人。然而,戎人头领俘虏了小獒。
“小獒乃主人赠予贵女之物。此兽非主人死,是不可能离开主人。”端木说到此处,又是为公良忧心起来。因为听说第一个带人去找季愉的公良,而且,俘虏小獒的戎人头领玡,曾是公良所杀戎人之子。不排除玡是出于报复心理将季愉逼死。
乐芊听说了其中的这些缘故,仍不相信季愉就此身亡。她把头稍微枕在了手臂上,半眯着眼睛。
马车刚入镐京城门,陡然刹住轮子,车前有人喊:“乐芊夫人可是在?”
端木手握剑柄,一手掀开帷幔查看并回话:“何人在问话?”
“端木大人!”叔碧喜极而泣的声音在夜幕中传了出来。紧接她跳下了一辆华贵的马车,然后直奔到端木面前,仰着头闪烁两只乌黑的眼珠子问:“夫人可是平安?”
端木眺望她坐的那辆贵族马车,似有鲁国鲁公姬晞的标识,点下头:“上车。”
叔碧提起下裳攀上马车,急匆匆进入厢内,看见乐芊,磕头行拜礼:“夫人平安,吾与乐邑子民均可心安了。”她声音里压着的一丝丝颤抖,像是在告诉她自己经历的一切,也是一样的心惊胆战。
乐芊扶她起来,亲切地问:“为何乘坐鲁公车马?”
叔碧垂着眉,似乎压根不想提及姬晞这个人,只道:“夫人,季愉,我听闻季愉——”说着她悲从心中来,欲大哭一顿。
乐芊看她脸上挣扎成一团,知道她与季愉亲如血肉,必是不能接受季愉的任何变故,便把她搂到了自己怀里安慰。端木则一边嘱咐赶车人朝宅邸赶路。
“起来吧。”乐芊拍拍叔碧的背说,“如此之态,可是能对得起季愉苦心。”
叔碧用袖口拭去眼角的泪,道:“夫人,该如何是好?”
乐芊语重心长地说:“吾等有未做完之事。”
“何事?”叔碧问。现在有什么比季愉生死更重要的事?
乐芊拧着眉,心中所思非能直率出口。没错,这一次她亲自做诱饵,是让吕姬露出了爪牙,并且现场有端木作证。但是,有她和端木到天子面前指证吕姬是戎人的间谍,只有证人,还是不够的。因是戎人出现,本是出乎她计划之外,而且,听说司徒勋在戎人手中救了仲兰。仲兰提供的证词与他们相反,道是自己亲眼见她和端木被戎人追击,之后,自己在赶赴向天子报信的途中,不幸被戎人俘虏,才有了司徒勋救人这一幕。因此,若没有确凿的物证,想一下扳倒吕姬等人,不太容易。况且,这也不是乐芊的目的了。因为,在知道有戎人参合的真相后,走信申布下的局似乎更好一些。于是她和信申的赌注今都是放在了司徒一人身上。
叔碧见乐芊不出口,倒也不追问。她心里复杂着呢,为了季愉的生死不明,为了鲁公姬晞莫名的表态。唯一能让她心安一点的,就是乐芊还活着,意味乐邑的主心骨没有倒,一切会有转机。
马车在夜巷中疾奔,沿路帷幔飞起。马车里的人能窥见镐京城内灯火通明,却无以往繁荣之相,唯有一片人心惶惶。诸多贵族的妇人被戎人俘虏,不知戎人会提出何等要求交换人质。此事且发生在天子的秋猎内,于是有人向天子发出质问,索要天子负责。幸好周满亲眷中,也有王姬阿朱下落不明。为此,周满大肆祭奠阿朱,以此表明自己与天下子民承受同等的患难。
想当初,天子秋猎本是众家喜悦之事,如今变成了满城哀戚。而从此中获益的人,也不是没有。
乐芊想到这里,一双浓眉紧锁,不能松开。
马车停在了阿突在镐京中置的居所面前。端木掀开帷幔率先跳下车时,见有两三辆贵族马车先于他们停在了院中。其中,便有燕公姬舞的马车。他心中不免讶道:莫非,途中所闻之事为真?
乐芊与他同样想法,下了车急忙询问:“信申侯可是负伤了?”
宅里的寺人,倒是不会在此事对他们隐瞒。只因他们一进去,便是能见到的。寺人如实答话:“回大人与夫人。信申侯伤重,在屋里接受医工诊治。”
叔碧举袖压住喉咙里的惊叫,心想:要是季愉活着,知道这事该怎么办?只有她最清楚了,信申在季愉心里边的地位有多么的特殊。
几个人跟着寺人去到信申养伤的独屋。寺人推开门,报名道:“乐邑主公夫人乐芊,端木大人,及贵女叔碧求见。”
屋门大概是为了病人着想,加了两层垂曼遮风。里边有人咳了两声答话:“都进来吧。”
大家听出这人是公良的声音。端木凭声音感觉主人的情绪尚可,心安了一半,护着乐芊和叔碧进门。
里边一间较窄的明堂里,坐了公良等数人,皆是与信申或多或少有些交情的贵族子弟。平士跪坐在里屋的门口,单手把着剑柄,神态十分肃穆。里屋的门半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缕被纱滤过的朦胧光线,隐约能听见里面的说话声,一听,便知其中那豪迈的嗓音为姬舞。只不过,如今姬舞不比往日潇洒。自己的女人落入戎人手里,家臣又受了重伤,他疲惫焦躁的心情可想而知。在此时,他只能尽心安慰病人安心养伤。
“主公。”信申君呼吸滞缓,微弱的声音像是在肺腑里挤出来的。能见得他胸口中的箭伤极为严重。
也是,谁也没有想到。听说了季愉被戎人逼死之后,第一个冲动的人不是公良,也不是子墨,而是他。那一刻,他像发疯一样,策马急追玡的身影。或是为了追问季愉的下落,也或是为了替季愉复仇。谁都没有想到他会情绪失控,也就谁都不能第一时刻拦住他。数百支箭由玡的部下向他射了出去。在密集的箭簇里头,他左臂先挨了一箭,没有下马,再追上前去时,又胸口被中了一箭。幸好平士赶到,在如雨林的箭头中将他救了回来。然后,他们便是立即将他送到了阿突这里。
天子周满知道此事后,也急忙让隗静委派可靠的医工前来为信申疗伤。然而,宫中派来的医工对此严重的伤况,只能摇头。信申在臂上和胸口的箭,由阿突亲自拔了出来。当胸口的箭拔出来时,伤者呕吐大口的鲜血,已伤及肺脉。
众人赶到,见此情况,都忧心不已,唯恐信申挺不到天亮。于是来访的人,就此都在病人外边的明堂里等候消息。不能来访的,也都派人时常来探问伤者情况。一时间,素日里寂寞的阿突宅邸,门前车水马龙。阿突不得不让人在门口守着,不让一般人进入到后院,影响病人休息。可见得信申平日里人缘极佳,非一般人能比。
“信申,有话便讲。”姬舞将头凑近病人一点,悉心听病人的要求。
“我有负于主公。只因我不能再抛弃阿斓了。”信申道,眼睛对着姬舞的方向,看的却是遥远的地方。旁边的人可以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他此刻思路已不在此地。
“信申!”姬舞焦急地握紧他的手,向医工投去询问。
医工摆着头。在他看来,病人此刻应是回光返照,奄奄一息了。
信申望着盆火,眼前朦朦胧胧的光景好像回到了九岁那年,扎着总角的自己坐在前往楚荆的马车里。
那一天,也是大雪纷飞的日子。衍后携带幼女为秘密前往楚荆,因此所带护兵不多,走的是崎岖小径与山路。当时因衍后膝下唯有一女,尚无子,又与自家嫁于申国的胞妹最亲,便待信申如己出,时常邀信申到宋国常住。考虑到宋国乃商朝遗民之地,追崇夏商遗风的信申的祖父,倒是乐于把孙子送到宋国学习夏商文化。信申与从母关系要好,不次于与自己阿媪。
衍后此次产女,信申与自己母亲都陪在衍后身边。衍后对最亲的胞妹申夫人交代:“今后,此女便是汝之女。”
申夫人招呼信申过来,抱着刚产下不久的女婴给信申看:“今后,此女便是汝阿妹阿斓。”
信申望着阿媪手中闭着双目的小娃娃,抱有疑问:“可是,阿媪,吾已有阿妹伯露。”
伯露仅小信申一年,乃信申亲阿妹。不同于信申,伯露因是女性,自小素是困在申国宫中,不出二门。然,信申与阿妹伯露,自来是十分亲密的手足。
申夫人蹲下来,把小女婴让给儿子抱,道:“阿斓与伯露都为信申阿妹,汝可得记着此话。阿斓以后也为吾之女。”
“伯露可知?”信申勉强接过母亲手里的女婴,对女婴那张猴子似的脸,也皱起了眉头。伯露虽是困在宫中之人,但不比一般女孩,性格爽快,怕是不能接受有人与自己抢母亲的爱吧。
“之前吾已与伯露说过。伯露言,想做阿姊。”申夫人对儿子的疑问,只当儿子是对妹妹的体贴与细心,微笑着给予褒奖又进行解释,“信申,阿斓本也是汝与伯露之从表妹,虽非阿媪亲生,然为汝等从母之女。莫非汝等不喜从母?”
“非也。”八岁的信申眺看着刚生产完虚弱地躺在床褥里的衍后,着急地辩解,“吾会视阿斓为阿妹,与伯露同。伯露也必是如此爱护阿斓。”这是因为,伯露与他一样,也是相当地喜欢从母呢。
衍后听完以后,高兴地笑了起来:“有汝等手足相亲相爱,想必阿斓今后去申国也不会一人孤苦。”
然后,阿斓被申夫人带回了申国抚育,称为自己所生。因而,信申伯露对这个表妹,都怀有珍贵的手足情感。再接着,阿斓差不多满周岁的时候,衍后突然要回阿斓。伯露哭,让人带话给阿兄。
信申当时又长大了一岁,且开始与其他名门贵族子弟一样进入镐京学习。在镐京复杂的政治环境中,耳闻目濡许多可怕的事情,他在思想上有了飞一样的质的变化。因此,在妹妹派来的使臣口中听说衍后向申国要回阿斓时,他便心知要出事了。他直接赶往了宋国,正好遇见了出发的衍后,死活缠着要与从母一块走。
衍后拗不过他,却也是相信她此行的秘行安排得极为妥当,不可能会出事。
马车从宋国都城,秘密地前往南方。那时候,信申尚不知道阿斓这一趟远行的目的地是楚荆,也不知宋公的谋略。但是,他能感受到一种阴森的气味,从马车出发后,一直尾随于他们。
最终,在经过连绵的山脉途中,他们的马车遭遇到了出人意料的戎人大部队伏击。
因此,季愉出事的消息直接刺激到了他九岁那年惊心动魄的一幕。
信申猛然又咳嗽两声,血从他嘴角溢出。姬舞已是担心得不得已,频频朝阿突回头求助。
阿突似乎知道病人想起了什么,或许是曾经从病人口里得知,也或许是从已过世的伯露那里听过这个故事。他在铜器里慢吞吞地洗净手,望着波荡的水纹,双目垂下。
“阿斓——”信申从肺腑里喊出一声。这声音,似是在呼喊被戎人逼落崖的季愉,或似是在痛惜自己九岁那年眼睁睁看着抱阿斓的宋兵与自己分开。
那时候,戎人数目众多。幸好当时宋公为了以防万一,让最忠心的武将护卫衍后此行。为了保护三个主人,极富经验的宋人带兵统领,决定将兵马分为三路突围,一队各自护卫一个主人。结果,戎人都奔着阿斓那一队宋兵追去,此事绝对不合常理,不能不让人质疑是否有内部之人向外泄露了秘密。护卫阿斓的那队宋兵除了带兵统领之外,一个个都为国捐躯了。阿斓与带兵统领一块在人世间仿佛消失了一般。
此悲剧发生之后,宋国人首先怀疑乃楚荆人使诈。因当时马车遇袭的山区,已属于楚荆之地。楚荆人百口莫辩,此事发生在自己境内,也确实有自己的责任在。如果他们及时派兵去迎接衍后,便可能不会发生悲剧了。
宋公与楚公的联姻之事因阿斓的失踪,成了灰飞烟灭,两国之间,也有了裂痕。这些政治的形态,信申长大之后得知此事内幕,却只在心里道:他妹妹的一条小性命,就这样莫名地被人给牺牲掉了。他痛恨于冷血的政治,但明白,如果自己不够冷血,便不足以保护家人的性命。可是,最后,他还是不能保护失而复得的阿斓。
眼看病人喘息如牛,姬舞着急中对阿突怒气冲冲,几近大骂:“汝与信申乃同僚,为何不尽全心救其性命?!”
坐在外面明堂里的众人听姬舞在里屋骂人,能从中体会到病人情况不好方会引起姬舞口不择言。众人一样焦心。
端木走到公良身后跪坐,与以往一般低声请问:“先生,信申侯伤情莫非到了大限?若是如此,子墨应到此地来。”
这里,确实唯独缺了子墨,不合人情。因信申的亲人都在申国,镐京里与信申最亲的,有血缘关系的,只有子墨了。没人通知子墨到此地,如果信申出事,那便会成为这里所有人的失责。
公良拢着双手袖口,缓缓道:“子墨出远行,今夜恐是无法归来镐京,已将此事托付于我。”
“先生——”端木欲言又止,近到了公良身边,他才发现主人满脸的倦色,已是非健康的状态。他猜错了,公良表面冷静,心里其实与众人一样,已经焦虑,或是说比众人更为悲伤。不过他家主人善于隐瞒自己情绪罢了。
“不需忧心。待吾进去与阿突一说。”公良道完,起身推开了里屋的门。
姬舞见公良进来,倒是轻轻地撇过头,以不太高兴的口气说:“汝带病在身,在此深夜尚有何事?”意即你自己本来也就是个病瘫子,现在是来乱上添乱吗?
公良只是径直到了阿突那里,低头与阿突说了几句。阿突抬头看他一眼,紧了下眉色,答:“此话由我来与他说明。”接着,阿突在病人耳边道了话。病人那双本来要合上的眼睛,蓦地睁了开来。
“阿突,此言是真?!”信申张大两只眼睛直直地对着他,像要看透他的灵魂内部似的。
“是。”阿突将此话说得漠然,“伯露之死,另有内幕。若阿斓未死,吾唯恐阿斓将会遭遇此人歹手。汝也不是坚信,阿斓此刻未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