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倾国-第9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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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莲洛告诉我,相思走了,彻彻底底在邺城消失了,她居住的院落都找不到曾经存在的踪迹。
我不清楚她口中生养之地所指何处,大抵在周国境内。走了好啊,她荒渡了这么多年的时光,也该为自己活一遭了。
吃过饭,我拎着裙子朝书房走。今日是第九天,若他还不出来,我就不客气的一脚把书房门踹开。九九归一,无论什么也该重生了。
走到书房门口,眼前一幕让我半晌反应不过来。
睿儿捧着一盘山楂果举在头顶,像模像样地施了一个敬献之礼。因为是古礼,现在很少有人推崇。高长恭从中拿起一个,将孩子扶起来,唇角噙着淡淡的笑。
他穿着月白的长袍,腰间系了跟同色革带。这么看过去,背脊挺拔,长身玉立,哪里有半点萎靡,显然是一副精神矍铄的样子。
我突然有点怀疑,自己这九天中所经所历的种种是不是梦境,梦醒之后顷刻消失。
高长恭叮嘱睿儿几句话,稍稍偏头,目光恰好与我相触。
他眼睛带着晴朗之态,好像明镜湖水中粼粼的波光。
左顾右看,发现四周没外人,我想也不想猛地朝他扑上去。他不妨向后退两步才抱着我稳住身体。刚刚站定,我的拳头就毫不客气地全招呼在他肩头胸口:“你装神弄鬼做什么,知不知道我都担心死了?”
高长恭想握我的手,没握住,反被我打了好几下。他终是无奈地笑了笑,双手一并用力,将我紧紧压在怀中:“睿儿还在呢,别动,听我说”
我趁机在他后背拍了几巴掌,吸吸鼻子道:“我为什么听你说,你把自己关起来的时候,可有听我说什么?”
他僵了一下,终于服软:“是我错了,行不行?”
“不行!”
“为何?”
我瞪了他一眼:“因为我没看出你有半点诚意!”
“如何才算有诚意?”高长恭搂着我的手向上移动,按在我脑后,低声道:“难不成当着孩子的面”
睿儿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瞅着高长恭的眼神晃了晃,突然露出一口小白牙:“爹爹娘亲说事情,睿儿就先告退了。”说罢,抱着盘子一溜烟儿跑得没影了,还差点撞上闻讯赶来的莲洛、莲泽、林旭等人。
高长恭牵着我朝书房走,直至大家悉数进来才松开我。
房门闭合,挡住肆无忌惮的阳光,他双手垂在两侧,脸上的笑意隐得不见,目光淡淡将众人扫视一周,有条不紊地吩咐:“林旭,即刻与漠北取得联系派人接应;莲泽,备五匹快马及七人三日干粮;莲洛,收拾你与睿儿必用之物;你们包括随我出战定阳的五名暗卫今晚酉时准时来书房。”
众人面上均愣,领命之后碍于身份不便言语。我亦惊诧至极,抓住他的袖子,急急开口:“你要把睿儿送去多伦镇?”
高长恭未动,屏退林旭等人,只留下我。
他幽闭自己九天的书房因不见阳光,有淡淡的异味,他拉我坐下,翻开茶盏斟满一杯水递给我,面色沉重,双眸带上一层淡淡的雾气:“小昀,不论你同不同意,睿儿现在必须去多伦镇。”
猛地抬头,我颤抖着手把茶盏放下,心里微沉,问:“为什么。”
他目光湛湛,一字一句道:“我希望他平安无事!”
我抬头紧紧看着他的眼睛:“可他在你身边才最安全啊”
高长恭神色一僵,眼中神情寸寸碎裂,满地狼藉:“小昀,今时今日我若能护他平安,又岂会承受骨肉分离之痛。斛律光出身将门,忠心护国鞠躬尽瘁,到头来却以谋反之罪被诛杀,满门皆殇。皇上一旦怀疑,不论功绩如何,立刻除之而后快。”
他停顿片刻,握住我冰冷的手:“小昀,我怕我已无法周全自己,如何还能护住睿儿”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自己几日来的猜测都错了。他将自己关起来并不是因为无法面对事实,而是因为恐惧了。
高纬杀了高俨表明,只要一人犯错,即便亲兄弟全家上下也一个不留;高纬杀斛律光则表明,不论有何功绩,只要皇上觉得你有能力谋反,夜长梦多,照杀不误。
生死生死,又是生死的问题,我烦闷至极,脑中猛然一道霹雳,将我炸得不知所措。我依稀记得小橙说过,就在斛律光死后的一年,高纬便对高长恭痛下杀手。
我靠过去抱住他,浑身都在发抖,视线片刻就模糊地什么都看不清了。他以为我担心,轻轻环住我,唇畔挨着我的耳朵安慰:“放心,睿儿不会有事的”
心中阵阵疼痛,我把头埋在他肩膀,忽然大哭起来。
我知道睿儿没事,可是他要怎么办呢?
作者有话要说: ——六千字奉上,还有最后一章。
☆、第十三章 惶恐
高长恭神不知鬼不觉将睿儿送走,我不可能不同意,面对最残酷的现实,这点残忍又算得了什么。
他从始至终隐藏的很好,不让睿儿察觉半丝实情,只单纯地以为去祖母处住上一段时间就回来。可我十分清楚,这一别,睿儿与他极可能就是无期。当真是难过。
斛律光死后,皇后斛律氏被废为庶民,皇帝改立胡太后内家胡昭仪为皇后。斛律一门成为在邺城百姓口中的禁忌,鲜少有人谈及,这个有着硕硕战功、显赫一时的皇亲家族就此衰败。
段韶死了,斛律光又被杀害,许多人都明白,齐国抵御外敌的两道城墙彻底倒塌,虽然朝中仍有资历较高的虎将,但他们大多年迈,早已不可担起一份重任。
风浪虽然表面上看着已经过去,万事太平,可实际上却将齐国本就岌岌可危的基业吹得更加飘零,如滔天巨浪中的一叶扁舟,不知何时便会完全倾覆。
暖意凝结为霜,鸭黄色的木芙蓉开了满满几盆,门前横向摆开,一副欣欣向荣的蓬勃之感,长得舒服,看着更让人舒服。
我一直觉得蔷薇、牡丹、芍药、芙蓉等花从外形上看没太大区别,只不过是开放的时令有所不同。我向来不记花令,所以高长恭把木芙蓉扔给我照顾时,还因叫错名字闹了不少的笑话。
修剪掉木芙蓉枯黄的叶子,我拿着青白的半个葫芦瓢逐一给它们浇了一点水。莲泽正用另外半只葫芦瓢把水缸中的存水舀出来。攒了一夏天的水,缸壁生出绿色的青苔,味道着实不好闻。
高长恭穿戴整齐从正堂出来,藏蓝的长袍如一朵开在萧索秋景中的紫罗兰,虽然突兀确实夺目,手执宝剑柄上点缀的剑穗在眼前划出圆润的弧度。
我愣了一下,放下水瓢朝他走去:“现在出发?”
他在树下站定,朝我点了点头,:“再不走,恐怕会误了约见的时间。”
我看了眼日头,已经正午时分,不出发,日落之前赶不到下一个镇子,极有可能要露宿荒郊。虽说荒郊无人看管,可公众场所肯定危险。擦干净手随着他往外走,一直送到府门口才停下。
石兽边拴了一匹黑马,我没见过,是张不熟悉的马脸。凌云这些年除了跟他上战场,其他场所几乎不用,至于二黑,因为我出行多用马车,它很早就被扔在马厩里吃白饭。
这厢思索,高长恭已站在门阶上,面色和润目光格外疏朗,握了把我的手道:“莫要担心,大家多年不见又各自有事,至多吃上一顿酒菜就需往回赶,如此五日左右足够了。”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扯乱之后又小心翼翼帮他理顺:“我可以不担心,不过你一定要小心。”抬头看向他的眼睛,那里有盈盈的青天白日,以及我缩小数倍的倒影,于是又说,“我等你回来带我遛马去,不能再让二黑这么锈下去了。”
他浅浅地弯了弯嘴角,摸摸我的头发,认真道:“好。”
送走高长恭,我支开莲泽直接奔去他书房。
月前周国使者前来聘问,使者的一名随从悄悄塞给高长恭一封信,有故人约他见面。他没让我看信,只说故人从长安来,明显不想说来信之人是谁,所以我更加好奇。
进得书房,信封就安静地躺在案桌上,信纸已不知所踪。信封鼓着一大块,我小心打开,没想到装的竟是一枚圆溜溜的枣木珠。
我拿出珠子细细看了看,手指不禁抚上一侧的凹凸,整颗心顿时七上八下。
想来我与枣木十分有缘,从始至终生命中都有枣木物件贯穿。
这枚珠子曾经是我的,当初在采购它时,高长恭还跟在身边帮我一起挑选。后来在离开长安的那个晚上,我将珠子送给宇文邕的长子做礼物。为表心意,我还曾特意在上面刻了两个小小的姓氏拼音首字母。
慢慢把珠子塞进信封,身上不停地冒凉气,如果约高长恭见面的人真是他我不敢想象,这件事被皇帝发现的后果将会如何。
战战兢兢过了五日,高长恭终于回来了。
他手中拎着瓦色的圆肚罐子,隔着老远的距离都能闻到阵阵清幽,如同金秋丰收的果子味。他把罐子递给我,微微一笑:“很久都未喝到这么好的酒了,特地给你带回一坛。”
凑近一闻,味道果然醇厚,连我这个不懂酒的人都觉得香,于是直起脖子冲他竖大拇指:“好酒!”
他拂掉肩头的落叶,忍俊不禁:“嗯,有眼光。”
高兴是一回事,累又是一回事,粗心如我,都能看出他满脸的倦容,我挽住他胳膊,心疼起来:“数日奔波,你饿不饿?先去吃饭吧,吃过饭一定要好好休息几天。”
他顺势揽着我朝里走:“确实有些饿了。”
前脚刚踩上石阶,林旭便从小径火急火燎地跑来,他脸上的焦急在见到高长恭后明显减弱:“殿下您总算回来了,尉公等了快两个时辰了。”
高长恭身子一滞,我疑惑转头,他已敛起微笑正色问:“他人在何处?”
“在戍阁。”
他转头看向我,沉静的声音如被秋凉浸润一般:“你先进屋,我稍后就回。”
拽着他胳膊的手松开,瞥了眼林旭,后者已经垂着头不说话了,我问高长恭:“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这些天并未听说什么呀。”
他没有多说的意思,道一句不要紧并阻止林旭跟着,大步流星去了戍阁的方向。
小呆百无聊懒地在天上转圈,一副英姿飒爽的样子。
戍阁和书房其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书房藏书,戍阁则收藏着高长恭这几年物色到好兵器。戍阁除了亲信几人外,一般人是不被允许进入的,我是去过,不过对那些兵器着实不感兴趣,去的次数比起去书房来则是少之又少。能在戍阁等他两个时辰的人,自然有大事禀告。
林旭正想开溜,我掂了掂手上酒坛,快步截住他:“尉公是谁?”
林旭舒了口气,大祸临头的表情立刻消失:“尉相愿,是殿下的幕僚。”
“尉相愿”这名字有点耳熟,可我翻遍所有的记忆,也没想起来在哪里听过。再想问问林旭时,他早就跑掉了。
高长恭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就把信封连带早枣木珠扔进炭盆烧了。
我看着腾然冒起的火焰吞没无字信封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故作轻松地伸手烤火,朝他没心没肺笑了笑。
我没有对他说自己进书房看到信封和枣木珠,他也没有再提自己去见谁,过程怎么样,结果又怎么样。总之,会见故人这件事就此隐没在疾驰而过的岁月中。
我只记得那酒的味道,醇厚香浓,带着似曾相识的错觉。
再后来,高长恭以生病为由不出户不上朝,推掉一切活动,又上交了兵权,只做一个挂名的大司马。皇帝派人慰问过两次,原本打算还要来一次,后因册立穆昭仪为左皇后、胡皇后改为右皇后大典一再推迟,到最后,索性搁置了。
兰陵王府像是被人遗忘一般,门可罗雀,十分冷清。我倒不觉得什么,也没发现这样的生活和过去有太大区别,只是高长恭的心情越发平静无波。然而平静到诡异的状态,竟让人都有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的错觉。
不过,错觉终归是错觉而已。
北风散去酷暑热气,摇落满枝黄叶,又掀起无数飞沙走石,终于在连着几个阴霾天空中,吹来铺天盖地的白雪,一夕之间便有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意境。
期间,胡太后听大姫陆令萱搬弄是非,以胡皇后言太后坏话为由令其剃发回家,废为平民。一夫一妻多妾制硬生生被高纬掰成了一夫两妻多妾制,现在又被“英明神武”胡太后给掰回去了,胡家忧愁着,史官却放心了,正所谓几家欢喜几家愁。
后宫有心怀叵测之人作乱,朝中更是一片乌烟瘴气,陆令萱之子穆提婆权倾朝野,收受贿赂卖官送官,掌握数人的生杀大权。
不过这些离我越来越远,我开始憧憬,等到皇帝把他忘了彻底放松警惕,我们俩就远走高飞,觅一个安身之处过更加平静的生活。
雪是好东西,铺天盖地一来,仿佛遮住世间一切丑陋。
我在庭院来来回回踩了几圈,才蹭掉脚上沾着的雪进屋。高长恭躺在矮榻上闭目养神,听到声音抬眼瞧了瞧了我,晃神片刻又慢慢闭上。
慵懒又惬意的样子,看了让人不禁玩心大起。
我故意捂暖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挪过去,接近他时,飞快把一冷一热的两个掌心贴在他脸上。高长恭不妨,颤了一下,抽了口气猛地睁眼躲开。
瞧着他脸色从惊魂未定到意料之中再到深深的宠溺,我突然笑得前仰后合。他坐起来,捞过我的冰凉的右手握住,眼角微微上挑:“不用猜也知道你是故意的。”
“聪明!”我趁势朝他蹭了蹭:“那你有没有觉得很惊喜?”
他腾出一手按住我乱动的身子:“很是惊喜,不过喜的成分太少,只剩下惊了。”
我详装生气推了他一下:“你应该说喜的成分太多了,以至于没有惊。”等了一会儿,他仍是弯着唇角但笑不语,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