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传-王新民-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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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爱不释手,专心致志地欣赏着,竟忘记了梓庆坐在一旁。他的心,早已溶化在飞龙身上,腾云驾雾,游于六合之外了。
梓庆问道:“何如?”
庄周这才从遥远的天空回到了现实之中,连忙答道:“真神品也!”
梓庆满意地说:“实不相瞒,此乃我生平最得意之作,费时三年方成。”
庄周一听,不安地说:“如此无价之宝,鄙人怎能无功受禄?”
梓庆用手推回庄周递过来的飞龙,笑道:“先生何必客气。此物若流于街市,则不若一鸟兽之象,唯先生能识其价,故唯先生受之无愧。”
庄周这才不再推辞,将飞龙之象供于书案之上,凝视良久,自言自语道:“妙不可言!”然后转身对梓庆说:“知我者,梓庆君也。”
梓庆说:“先生虽然许我以知音,但是,先生的所作所为我并不能完全理解。当然,您辞官退隐是为了一己之自由,但是,您难道就能忍心抛下那些横目之民不管吗?”
庄周沉重地说:“梓庆君,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仅凭我庄周一个人的力量,以一个卑微的漆园吏的身份,能够拯救天下横目之民吗?还不如退而洁身自好,修身养性,同时,用我的学说慢慢地感化世人,也许还对人类有点贡献。”
梓庆说:“我们虽然认识很长时间了,我还没有听您比较完整地讲过您的学说,趁今天的机会,您能不能给我说一说?”
庄周说:“我的学说,可以分三种拾级而上的境界:第一种境界是圣治,第二种境界是德人,第三种境界是神人。”
“愿闻圣治。”
“圣治是最低的境界。布政施官,各得其宜。举贤授能,人尽其材。天下平均,秋毫无犯。当政者躬行其言,而天下之人无不向风,以手指,以顾示,则四方之民无不听之。此谓圣治。”
“愿闻德人。”
“德人即天下皆为有德之人。居处则无思虑之谋,行动则无忧患之苦,胸中没有是非的标准,没有美丑的区分。四海之内共利之才算是喜悦,共给之才算是安宁。财用有余,却不知道从何而来,饮食取足,却不知道谁人供给。此谓德人。”
“愿闻神人。”
“上品神人,乘光照物,却不见其形迹,此谓知周万物,明逾三景。达于天命之境,尽知万物之实,与天地同乐,将万事消亡。万物芸芸,复归其根,玄冥之境,神人所游。此谓神人。”
梓庆听完,说:“先生,您所说的圣治之境已属人间所无,而况德人、神人乎?”
庄周说:“此虽人间所无,实乃真人所应有。万世之后,其庶几乎?”
三
寒冬一过,春气萌动。万物复苏,草木皆荣。蒙泽再一次呈现出迷人的姿色。它卸掉那厚重而笨拙的冬装,穿上了轻扬飘逸的春衣,犹如一位迎风招展、亭亭玉立的少女。
春天一来,庄周便很少坐在家中。当第一道曙光从东方射出的时候,他便已来到湖边,安详地凝视着太阳慢慢升起,魔鬼的暗影便悄然离去,大地上一片清朗光辉。他倾听水鸟的鸣叫,看水面呈现的光晕,觉得这一切比最美的音乐还美。
他细致地观察湖边的各种小虫,各种花草。他看小虫之间如何戏耍、打架,他看蜜蜂怎样在花草之间传粉。
最有意思的是,庄周还观察到动物之间的交配。这天,庄周发现一雄一雌两只白鶂鸟在草地上对视。两只鸟的眸子都一动不动,深情地注视对方。它们似乎完全忘记了对方之外的任何外物,所以庄周走到它们附近,它们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然后,它们在对视之中互相靠拢。雄鸟走一步,雌鸟也走一步。鸟儿虽然没有语言,但是,它们的心却是相通的。
等到走近之后,两只鸟便交颈而戏
他还见过两只小虫的交配,也很富于诗意。雄虫在上鸣叫一声,雌虫便在下应一声,如此往复不绝。雄唱雌应,配合默契,宛若天作之合。它们的声音,听起来就象一首动听的琴曲。
由此,庄周联想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人交往,如果都能做到象虫鸟之风化那样毫无强求,天性自然,则善莫大焉。可惜的是,人不同于虫鸟。人有智谋,人有意志,而且,人总是喜欢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别人的身上。
强者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弱者头上,是司空见惯的。可悲的是,弱者有时候也企图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强者身上,从而使本来就可怜的弱者显得更加可怜。
例如孔丘,就企图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诸侯王身上。他用诗经、尚书、礼经、乐经、易经、春秋这六本经典作为工具,周游列国,所说者七十二君。但是,那些残虐的君主,谁会接受那一套无用的仁义礼智呢?孔丘游说诸侯王,之所以不能成功,就在于他是强奸其意,而不象虫鸟那样是自然风化。
一天,庄周正在湖边钓鱼,远远看见一位衣着华丽的士,手中提着一个鸟笼,向这边走来。那位士走到庄周跟前,说:“您就是庄周先生吧!真是闲情逸致,于此风和日丽之时,垂钓于湖畔。”
庄周手持渔竿,没有回头:
“嘘!别吓跑了我的鱼。”
稍顷,庄周觉得鱼竿微动,有鱼儿上钩了,他奋力一提,一只小鱼被摔了上来。
那位士称赞道:“先生钓鱼也很在行啊!”
庄周微笑道:“钓鱼不是我的目的,垂钓湖畔,乃为湖光水色,乃为鸟语花香。”
那位士又道:“先生,我也十分喜爱鸟语花香。我家养了许多名贵花卉,您看,我走路都提着鸟笼,寸步不离呢。”
庄周瞥了一眼那笼中之鸟,说:“我所喜欢的鸟是树林中的野鸟,我所喜欢的花是草木中之野花。”
“那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笼中之鸟,虽然华丽,却已失天然之趣。你看那林中之鸟,或飞或栖,或鸣或眠,天机自然。而笼中之鸟却局限于狭小的空间,徒具其形,而无其神。”
那位士听了庄周的话,惭愧地低下了头。他想了想,打开鸟笼,把鸟放出来,让它飞走了。庄周望着渐飞渐远的小鸟,满意地笑了。
然后,那位士敛衽坐到庄周旁边,虚心请教:
“先生,我今天来是向您求教一个问题:治天下重要还是治身重要?”
庄周将鱼竿收起来,说:“回答这个问题,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
“黄帝当天子十九年之后,法令行于天下,百姓安宁,人民乐业。但是,黄帝还不满足,认为应该将天下治理得更好一些,便前去空同山,拜访得道者广成子。
“这天,黄帝登上空同之山,只见云雾弥漫,苍松翠柏,恍如仙境。广成子正坐在山巅闭目养神。黄帝趋前问道:
“‘我听说您已得至道,敢问何为至道之精?我想以天地之精气,来帮助五谷的生长,以养天下之民,我还想掌握阴阳变化之数,以助群生之成长。’
“广成子微微睁开眼睛,对黄帝说:
“‘你要问的东西,只不过是形而下之物,你想掌握的,只不过是物之残渣。自从你开始治理天下之后,天上的云往往还没有聚到一起便下起了雨,地上的草木往往还没有发黄就开始落叶,日月之光,已失去了过去的色泽。你以浅短的才智之心治天下,还说什么至道。’
“听了广成子的话,黄帝无以言对,退身回到了帝宫。他细细思谋广成子的话,觉得他说得确实有道理,用人的智谋来治天下,劳而无功,徒费精神。于是,他辞退了天子之位,筑了一间小屋,独自一人住在里边,闭门静养。三个月之后,他又来拜访广成子。
“这一次黄帝来到空同山上时,广成子正头朝南在一棵大树下睡觉。黄帝小心翼翼地膝行而进,再拜稽首。然后说:“‘听说先生已得至道之精,敢问治身如何,而可以长寿?’
“广成子一听,高兴得一跃而起,说:
“‘善哉!问乎!过来,我告诉你至道之精,为了让你记住,我给你颂一首诗:
至道之精,(至道的精粹)
窈窈冥冥。(深远暗昧)
至道之极,(至道的极致)
昏昏默默。(静默沉潜)
无视无听,(不视不听)
抱神以静,(抱住精神静养)
形将自正。(形体自然健康)
必静必清,(清静无为)
无劳汝形,(不要劳累形体)
无摇汝精,(不要摇动精神)
乃可以长生。(就可以长生)
目无所见,(视外物而不见)
耳无所闻。(听外物而不闻)
心无所知,(接外物而不思)
汝神将守形,(你的精神就会安住于形体)
形乃长生。(形体健康就能长生)
慎汝内,闭汝外,(慎守内心,闭住通口)
多知为败。(知识多是丧命之根)
我为汝遂于大明之上矣,(我助你达于大明之上)
至彼至阳之原也。(进入那阳气之源头)
为汝入于窈冥之门矣,(我助你达于窈冥之门)
至彼至阴之原也。(进入那阴气之源头)
天地有官,(天地万物各司其职)
阴阳有藏。(阴阳之气各居其所)
慎守汝身,(守住你自己的身体)
物将自壮。(万物自然昌盛)
我守其一,(守住那和谐的一)
以处其和。(就可以处于天和之境)
“‘照这首诗上所说的去做,就可以长生。我已经一千二百多岁了,但是我的形体还未衰老,就因为我守静以养。’
“黄帝听后,吃惊地张大了嘴,过了半天才说:‘广成先生,您可与天齐寿了。’
“广成子继续说:‘我告诉你: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吾与日月齐光,吾与天地为常。人其尽死,而我独存。’
“黄帝听后,心里默诵着广成子教给他的诗,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之中。”
那儒士听后,问道:“广成子真有其人吗?抱神静养真能活到一千二百多岁吗?”
庄周笑道:“何必实有其人,唯求其意而已。信不信由你。”
稍顷,庄周又说:“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更是无迹可求的。”
儒士道:“愿闻其详。”
庄周缓缓道:“云神要到东方去漫游,有一天,正好来到扶摇之树的上空。他在这儿遇到了鸿蒙。
“鸿蒙正在地下拍着大腿象麻雀那样跳来跳去地玩耍。云神觉得十分奇怪,此人虽然年过七旬,居然还象个儿童似地雀跃玩耍,真是罕见的人事。于是他停下来,站在半空中,问道:‘叟何人也?叟何人也?’
“鸿蒙继续拍着大腿跳来跳去地玩耍,口中答道:‘游!’
“云神又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鸿蒙抬起头来,看了云神一眼,吐了一个字:‘吁!’
“云神问道:‘天气不合,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失节。今我愿取六气之精,以养育天下之物,如何为之?’
“鸿蒙继续拍着大腿跳来跳去地玩耍,回头对云神说:
‘吾不知!吾不知!’
“三年之后,云神又到东方去漫游,途经宋国上空,正好又看到了鸿蒙。云神十分高兴,从空中降到地下,来到鸿蒙面前,说:‘您还记得我吗?您还记得我吗?’于是再拜稽首,愿有闻于鸿蒙。
“鸿蒙说:‘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我无所知。’
“云神恳切地说:‘我亦浮游,我亦猖狂,而百姓随我而来,我不得已于万民之望。愿闻一言,以利万民。’
“鸿蒙说:‘扰乱天下之常理,破坏万物之真情,故鸟夜鸣于树林,兽散群于山泽。草木皆黄,虫鱼受灾。噫!治人之过也!’
“云神失望地说:‘那么,我该怎么办?’
“鸿蒙说:‘噫!你受害已深,难以开启,快走吧!’
“云神恳求道:‘我遇到您很困难,愿闻一言以归。’
“鸿蒙曰:‘噫!唯有心养。你只要清静无为,万物将会自然化成。忘记你的形体,抛弃你的聪明,昏昏伦伦,与物相忘,就会与自然之洗气同体。解其心知,释其魂魄,与万物为一。归于浑沌之境,达于无名之地。’
“云神听后,顿开茅塞,说:‘天示我以德!天示我以德!’
乃再拜稽首,起身告辞而行。”
那位儒士听完后,说:“先生,您讲的故事可真是妙趣横生,启人神智,沁人心脾。但是,这些故事可都是无稽之谈啊!”
庄周说:“要听我的故事,就必须松弛你的精神,发挥你的想象。如果只以常心常知来听,就如老牛听琴,不知所云。”
一日,庄周正在午睡,突然听得外面车声雷动,滚滚而来。在这样的荒僻村野,很少有如此震人的车声,他便与蔺且一同出门观望。
遥见十乘驷马华盖的轿车从村外的大路上委蛇而来,后面扬起弥天黄尘。一群孩童跟在后面,惊奇地打量着这长长的车队,以为村子里来了什么大人物。车前的驭手甩着长长的鞭子,口中不停地吆喝着,显得威风十足。
车队来到庄周家门前,嘎然而止。从最前面的驷马高轩内跳下一位身着锦缎的官人,在二三随从护拥下,大踏步走向庄周师徒俩面前。庄周细一打量,原来是苏玉。
这苏玉便是上次跑到魏国向惠施诬告庄周图谋相位的人。那次他诬陷不成,被惠施闲置门客之中,久而久之,自觉脸上无光,灰溜溜不告而别。回到宋国,在睢阳城里斗鸡走狗,仍还他无赖本色。宋君偃逐兄夺位之后,耽于声色犬马,专好各种新奇玩意,这苏玉时来运转,竟以斗鸡走狗之术进宠于宋君。他天性谄媚,好玩权术,渐得宋君重用,后来成为宋君的亲信随从。他这一次衣锦还乡,便是想在父老乡亲们面前摆摆阔气,出一口多年来压在胸中的恶气。
他远远便从车中看见庄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