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第20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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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金称就是张三叔,事情过了半个多月,旭子心绪还不能平静。虽然在他的印象里,吝啬而奸猾的张三叔形象远不如孙九高大。但他依然无法将当年胆小怕事对弱者又不乏同情之心的猥琐小贩和鼓励部下吃人肉的魔鬼联系起来。相比之下,张三叔火并孙九的恶行,反而显得不那么令人震惊了。九叔的武艺很好,如果不是一个平素和他非常亲近的人,想暗算他绝非易事。只有与他多年搭档行走塞外的张三叔才能让九叔放松警惕,也只有曾经不惜一切代价营救九叔的人,才能轻而易举地在酒桌上向他下黑手。
乱世改变了每一个人,无论他们最初的本性是善良还是凶恶。张金称那天大叫即使他不杀孙九,孙九也会杀他。虽然是在狡辩,却也说明了乱世中一个血淋淋的现实。只可惜了刚刚从塞外归来的张季,他对人性的记忆还停留在数年前。所以,他宁死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个吃人肉的恶魔。
已经是四月,寒意依旧彻骨。外边的天一直保持着青灰色,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人世间惨象。
“这便是乱世了!”旭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手中公文放到了桌案上。他记得多年前在炭盆旁,唐公李渊也曾这样叹息过。当年的他对此十分不解,如今,才开始体味到了其中的沉重。
乱世可能会出几个英雄。但对大多数生活于其中的人来说,所见到的绝对是死亡和毁灭。它可以把孙九、张金称这样平素逆来顺受的老实人变成巨盗,也能将博陵崔、赵郡李这样的世家大族连根拔起。它能将曾经繁华一时的城市化为焦土,而在焦土上重建一个城市,至少需要数十到上百年。
谁之过?旭子可以把这一切责任全部归咎于杨广,但无论是谁的过错导致了这个乱世的到来,即将为之付出代价的,却是生活于其中的所有人。并且越生活在底层者,受到了伤害可能也越大。虽然他现在已经是郡侯,大总管,大将军,但他的父母、舅舅、亲戚却曾经平头百姓,并且有人已经遭受了随乱世而到来的劫难。
身背后的炭盆被一双手拨亮,让屋子内的寒气稍微减了几分。李旭轻轻地回过头去,看到萁儿被火光映红的笑脸。
“你又叹什么气,还为张季的死而难过么?”萁儿一直很贴心,几乎不用揣摩便读懂了旭子的想法。“他用自己的命给其父换了一条生路,也没什么遗憾的了。况且你按‘死战殉国’报上去,朝廷照理会给他一点身后哀荣!”
旭子苦笑着摇头,目光中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落寞。“他在塞上已经成了家,孩子都两岁多了。去年在雁门将甘罗交给羽棱部可墩的时候,那些契丹人还舍不得让张季离开呢。他想在中原混个官职,以便安慰父母的在天之灵。等将来世道重新安定下来,也能给孩子也混个好出身。如果当时知道今天的结果,我不如劝他留在契丹人那!”
他说得是发生在去年十月底的往事。将杨广送到太原后,汾阳军便完成使命。隐约感觉到天威难测的旭子带领军队快速返回汾阳,收拾了所有物资补给后即开始移防。绕路赶往博陵的途中,他又带着亲兵去了雁门一趟,如约将甘罗交给了阿芸,顺便从潘占阳手中接受了自己在塞外两个货栈这么多年应得的红利。
“世间之事,谁人能料得清楚。你已经尽力帮他了,张季死后想必也能瞑目。至于那个孩子,其实做官未必就是一个好出路。”萁儿接过李旭的话头,顺手拎起脚边的壶,倒了一碗浓茶给他。家中有足够的仆人和婢女,但夫妻之间却习惯这种彼此互相照顾的温馨,不愿将一碗饭,一口水的恩爱假手他人。
“没做官时,有几个不盼着出人头地!”李旭笑了笑,伸手接过茶杯,“等级这么分明,谁不想着高人一头?你怎么过来了,娘和岚儿她们呢?”
有些平头百姓的感受,不是萁儿这种锦衣玉食长大的人所能理解。但这并不妨碍夫妻之间的交流。迄今为止,萁儿和李旭都已经能包容对方一些缺点,并在彼此之间的包容中体会出很多生活的乐趣来。
“娘和岚儿乘车去了临近的庄子,该组织人手给麦田除草了,他们怕忠叔和忠婶两个招呼不过来。我笨手笨脚地帮不上忙,所以就到你这来看看,顺便找些事情做!”萁儿做了个鬼脸,故作谦虚的说道。
“刚好,这里有些公文,需要有人帮我出主意。崔郎将的伤还没好利索,赵参军又忙着去接受朝廷来的物资去了!”李旭向旁边挪了挪,在胡凳上给萁儿让出一点空间。
维持一个家的平衡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特别是李家的两个女人,一个八面玲珑,另一个心生九孔。因为彼此的出身和阅历差异,她们甚至无法做姐妹。所以李旭只能尽量让每个人都有一个施展才华的空间,以免她们真的把心思放在彼此之间的争斗上。
萁儿自幼伴着阴谋长大,对人际关系的把握极有分寸。旭子每每拿一些和朝臣如何交往方面的事情来和她讨论,总是能大有所获。石岚明白自己在政务处理方面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萁儿,便把所有小心思都放在了家务中。李旭现在身为博陵郡侯,朝廷封赏的、地方豪强赠送的和这些年来自家买下的土地已经有数百顷。打理这些田产上的杂务,监督留在各地庄子上的管家是否尽心等日常杂务则当仁不让地落在了石岚肩膀上。在一众弟兄们面前,萁儿更容易赢得尊敬。但在李家二老眼里,恐怕同为小户人家出身的石岚更体贴些,也更对他们的胃口。
两个女人也明白李旭的心思,所以尽量维持了表面上的和气。石岚插手的事情,萁儿轻易不去过问。而萁儿为旭子所做的谋划,石岚也尽量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不去参与。
萁儿轻轻地坐在了旭子身边,将桌面上凌乱的公文收拢成摞,然后一件件地归类翻看。这些日常政务的处理关系到郎君的前途和家族的命运,所以她不能不尽心。从各地往来的公函上看,大隋今年的状况越发衰败了。而朝廷依旧秉承着多年形成的惯例,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态去应付各地发生的叛乱。
就在李旭率部和张金称血战的时候,朝廷召集地郡守前往东都做例行考评。因为道路不通而无法奉命前来的郡守多达二十几位。天子震怒,决定发府兵讨贼。因为辎重匮乏,武将不愿前行等各种原因,至今未有一兵一卒出东都。
同月,朝廷下旨修建南方行宫,计十六座,极尽奢华。
三月,上巳,帝与群臣饮于西苑水上,命学士杜宝撰《水饰图经》,采古水事七十二,使朝散大夫黄衮以木为之,间以妓航、酒船,人物自动如生,钟磬筝瑟,能成音曲。
四月,帝于景华宫征求萤火,得数斛,夜出游山,放之,光遍岩谷。在杨广的眼里,大隋繁华依旧。
“其他人呢,今天都忙着干什么么?”二人商议着处理了十余件急需回复的公函,李旭怕萁儿过于劳累,抱住她的肩膀,将话题再度岔到日常琐事上。
“公公说他闲不住,也去庄子里忙碌去了!”萁儿想了想,低声回答。想起了家中的某个长辈,刹那间,她的眼神竟然变得有些黯淡,“妗妗跟你说,她想回上谷看一看舅舅的坟。她和舅舅没有后人,天已经回暖,如果不亲自去,怕是坟头青草会一个劲地疯长!”
宝生舅舅死于去年李旭雁门救驾的同一时间。那个月,漫天王和历山飞联手攻克了上谷郡城,太原李家派来的家将和旭子自己的亲兵保护着李旭的父母逃离了灾难,却没能力护住所有人。
有间客栈掌柜、帐房兼跑堂张宝生在自家后院被流寇砍死。老板娘张刘氏躲在放蔬菜的地窖中得以逃生。被石板和柴草垛虚遮掩住的地窖口旁,正躺着其丈夫张宝生的尸体。
第一章雷霆(三下)
平心而论,妗妗张刘氏留给李旭的印象并不甚佳。她那一手持刀,一手拧着鸡脖颈的悍妇形象几乎毁了旭子年少时对所有异性的幻想。但这并不能减弱半分旭子对舅舅一家遭遇的同情。旭子知道,如果没有当年在塞上的连番奇遇,现在的他便是舅舅、妗妗以及无数在乱世中流离失所的父老乡亲中的一员。他就像窗外那些粗壮的毛竹,手臂已经可以擎云,根却依旧扎在泥土里。所以对于眼下平头百姓所遭遇的苦难,每一件都几乎感同身受。
漫天王和历山飞只占领了上谷郡城两天,便被从涿郡赶来的官军杀退。但上谷郡治所易县及其周围的十里八乡却彻底变成了废墟。历山飞和漫天王二人将能带走的东西全带走了,不能带走的东西则付之一炬。大火在城里绵延了三天三夜,直到一场冬雪落下才彻底熄灭。易县百姓几乎家家缟素,户户哀声,悲惨如人间地狱。
从亲兵的汇报中,李旭得知自己的舅舅曾经拒绝了和大伙一道去临郡暂避的请求。他们认为自己一大把年纪了,对流寇们构不成什么威胁,因而也不会遭难。实际上,旭子认为舅舅之所以不肯加入逃难队伍,是因为他舍不得‘有间客栈’。虽然那间开在官道边上的客栈几乎已经赚不到什么钱,但有它在,便意味着张氏夫妇不属于到妹妹和妹夫家蹭吃蹭喝的废物。老人最后拼死保护的,也是自己的家眷和做人的尊严。
“我派了李祥带一队亲兵护送妗妗去了上谷。”萁儿见丈夫的情绪瞬间低落,尽力把话题向旁处引,“让她去散散心也好,要不总是在家中闷着,早晚闷出病来!薛万钧和万侧兄弟来信说,如果你准备进入五回岭剿灭漫天飞的话,他们兄弟会从涿郡出兵配合!遂城的几家大户也承诺,如果大军进山,他们愿意帮忙筹集运送粮草!”
“先缓一缓,现在不是打仗的时候。”李旭明白妻子的苦心,笑着摸了摸她柔滑的长发,“现在各地还是以防御为主,等给入了夏,地里的活也忙得差不多了。我会亲自带兵北上。”
“你倒是体恤民情,就怕别人不会理解你这份好心!”萁儿笑着仰起脸,眼中满是温柔。自己的嫁了个胸怀宽广,勇于担当的丈夫,这是一个女人几辈子修来的幸福。但嫁给这样一个丈夫注定不会省心,为人宽厚善良是他的长处,也是他致命的弱点。他可以伸开手臂,为你撑起一片无雨的天空,你也必须小心守护,防止那些射向他薄弱处的明枪暗箭。
就像眼前剿灭乱匪日程安排,一些被漫天王和历山飞吓得寝食难安的地方官员巴不得李旭在击败张金称的第二天便立刻挥师北上,全不顾汾阳军以轻骑为主,在山中作战并非其所长的现实情况。而春天又正是农忙的季节,这个节骨眼上四处征调民夫运送物资,只会逼得更多的百姓成为流寇中的一员。李旭以士卒尚未训练好为由,一再拖延入山剿匪的时间,在一些本来就对其不服气的官员眼里,则成了消极避战,试图保存实力的征兆。
“让他们说去吧。奏折送到朝廷那,未必会有人看。皇上既然把六郡事务都交给了我,到底怎么做,我自己拿主意,不必听他们乱嚷嚷!”李旭毫不在乎地摇了摇头,给了萁儿一个明亮的笑。“哪天惹急了我,把他们一个个全撤换掉,省得这帮家伙天天苍蝇般四处嗡嗡!”
“郎君的确应该重新选拔一批贤能。否则,也辜负了你的六郡安抚大使之责!”萁儿的笑容很好看,即便是在算计别人的时候。那是一种与其全身气质十分相称的笑,妩媚之中还带着几分狡猾,几分凌厉,“阿爷常说,当官的人不能过分隐藏自己的力量。如果你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任何人都可能欺负上门!”
“赶走他们倒是容易,只是没有足够的人手填补空缺!”李旭咧了一下嘴,有些无奈地交代。和唐公李渊不同,他这个刚刚崛起的将军麾下没有那么多人才,也没有什么故人子侄和名士贤达慕名前来投奔。到目前为止,他麾下的武将班底完全是从雄武营和齐郡硬凑出来的,至于文职幕僚,至今麾下的几个参军还一人身兼数职,更甭说安插人手去管理地方了。
现实总是令人沮丧,但人却必须坚强地去面对。“要不,我写一封信给大哥?”萁儿仰起头,长长的睫毛缓缓眨动。那是一种惹人怜爱的姿态,但很快,她清澈的目光就从睫毛下射了出来,声音也从犹豫试探变成了坚决否定,“不行!”一边摇头,她一边笑着说道:“那样会被朝廷注意到阿爷和你交往过密,言官们又有文章做了!”
“言官们的嘴巴可以用珠玉去堵,我从塞外分来的红利还有一些!”李旭想了想,回应,“就怕唐公那里忌讳颇多,上次在太原遇上,他几乎没跟我说什么话!”
“阿爷巴不得将你纳入太原李家呢!”萁儿笑着想,却什么也没有说。这就是丈夫的薄弱处,作为妻子的她,必须以十倍的小心去护卫。“阿爷很欣赏你,他不理睬你是怕陛下追究。这些年来,他小心惯了,所以也不可能派人来帮你。倒是博陵周边各郡地方上,有许多名门望族,你让他们推荐一些子弟上来,或可一用!”
这是一种值得尝试好办法,选拔地方大户的子侄入幕,便等于将自己的根基扎在地方上。乱世来临,那些世家大族需要以李旭的强悍来保护他们不受盗匪伤害。而李旭也可以借助这些家族的支持,进而建立自己的势力范围。
“那些人推荐来的才俊,我见过几个。像退之这样智勇双全的人少,倒是像裴蕴大人那样只会上司派马屁和给同僚挑毛病的家伙居多。”李旭再次苦笑着摇头,“我用这种人做麾下,恐怕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被他们忽悠傻了!”
“郎君知道他们的缺点,就不会轻易上当!”萁儿与李旭的见解略有不同,“阿爷曾经说过,很多人不是生来就想尸位素餐,幕僚尽不尽职,关键看谁在用他们!”
“我会尽力去试!”李旭笑着承诺。他认为萁儿的话极有道理,唐公李渊说得都是一些经验之谈。但他并不完全认可这些话。危机四伏的大隋朝告诉他,过分地依靠一些家族的势力,会带来很大的风险。就像一片土地上如果长满了大树,底下的其他庄稼就会因为见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