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争奇记-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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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伯伯前天给她娘看病,可知她母女两个近来日子好过么?”舜民一听,所说之人正是日间江中卖虾的奇女子,正中心意,忙即凝神听去。
老者又道:“什么好过!她平日积有几两银子,无奈她娘的病非参不可,前日就用光了。昨日我看她可怜可敬,意欲送她点钱,她却说我钱得不易,又破例给她娘看病,怎好受我的钱?再三推却,后来想是自知无法,才答应收下。我又给她测了一字,应在今日有一贵人救星,千万出去做生意,才能相遇,如若错过,便糟透了。她自从来到这里,最信服是我老头子,其次阿保,但能往她家去的仍只我一个,知道不会骗她。我又叫兰珍去代她服侍娘,才连夜捉了点螃蟹,今日午前相遇,说是卖了一半,未得好价,心惦着娘,想要回去。是我再三劝她,才勉强答应卖完回去。偏生今早客船不多,她碰了两回,赌气不见熟人不卖了。我陪她等了一会,又拆了个字,断定无差。她因上月与人动了回手,几乎闹到官里,我嘴又敞,由不得要对人夸她,知她会几手的人渐多,早想奉母他去。我因算我女儿终身应当靠她才能成就,再三劝阻,仍说过年必走,想起还在为难。谁知这次所拆之字,主于不但她的救星就到,我女儿同她都应在月内他去。请想我这大年纪如何会往他乡?兰珍也颇孝顺,怎肯舍了我去?休说是她,几乎连我自己也信不过了。刚想重拆,她便看见一条熟船,忙划小船赶去。因等了大半日心焦,原想遇见熟人得钱就卖,不料船上一位女客发了善心,给了加上好几倍的钱,正好去买一支好人参来保命,事已应了一半,你道奇也不奇?我又同去她家,她娘日里本来见好,我进门那一会忽然危极,幸而昨日我配的药还有一半,忙给她服了。我又同了兰珍,拿着钱匆匆回到镇上,向人家匀了支好参,配好了药由兰珍与她送去。有这一副吃下,定可转危为安了。”底下便转了别的话头。
舜民留神看那老者,身量高大,须发如银,衬着一张红脸,善气迎人,言谈举止,似非俗流。那说书的却是拱肩缩背,貌相狠琐。正想撇开他和老者说话,恰好说书的时刻已到,堂信来请上场。说书的先拿起水烟筒饱吸了两袋,喝了两口浓茶,然后慢条细理站起身来,就堂信手里递过来的蓝条纹灰布面中擦了擦嘴,咳出一口配痰,将桌上手中包、扇子拿起,向老者道得一声“停歇再讲”,然后笑嘻嘻向众茶座一路点着头,缓步踱上台去。这时茶客便走去了十之三囚,剩下的俱是专为听书而来的主顾。另一个堂倌,一手拿着小箩,一手拿着一串烫有火印的竹书筹,挨桌上走来,每人面前放上一根书筹。有的当时掏出几个制钱,往箩里面一扔,堂倌口里直说:“替老板记上好了,现会作啥!”人却往别桌走去。有的得了筹,连理都未理,可是堂倌对这些不给钱的客人格外恭敬,满面赔笑,蜇过去放下筹,一恭身,拨转屁股就走,仿佛深怕那人给钱似的;有时也向客人低声叽咕几句,意似述说当晚所说节目,宣扬说书人的本领。有的堂信未到便先和他含笑点头,堂憎却装着和别桌客人答话,没有看到,始绕走过来,且不给那人茶筹,开口先说:“客人你这碗茶都泡成白水了,可要再泡一碗?”那人连说:“还好,我等一个人,停歇就走。你不用管我,忙你生意去吧。”堂倌冷笑道:“谢谢你。”
便走开去。这类茶客约有四个,堂信一会绕完别桌,又过来问。两个知赖不过,只得要了把手中,嘴里念着:“天到啥辰光,还不来?我今天又不喜欢听书,还是回去吧。”
讪讪走去;另两个一是和堂信赔笑,要了根筹,却未给钱,堂信走后,连咳嗽几声,拨回头去向邻座茶客,谈论昨夜所闻书中关于,一会唾沫横飞,放言高论;一会拿眼愉觑肆主,堂值,声音忽又低了下去,好似难关已过,心安意泰,中间又略含着一点顾忌之状。全楼茶座约有百人,堂馆待遇因人而施,脸上神态也是阴晴百变,各有不同。
那说书的早已坐到台上,二次接过手中擦完脸,打开手中包,取出醒木。琴马。铜指甲,将桌上横着的三弦上好,再取水烟筒,一袋跟一袋,呼噜呼噜狂抽一阵,一面觑定下面茶客人数,眼光跟着堂情乱转,外表还装着毫不介意的神气,向近台诸熟茶座点头招呼,此应彼答;直到堂倌完放了书筹,回到账桌,将小箩中钱晃琅琅往钱筒一倒,余筹打好了结,往墙钉上一挂,才把水烟筒放下,伸出兰花手指头,端起把自备的小茶壶吸了一口,又平咳了两声,然后套上铜指甲,定了定弦,高举醒木,向桌上拍了一下,交代完过场,弹唱一套开篇,紧跟着说起书来。
舜民一听,乃是“隆中三顾”的后半面。起初见那说书的人物酸俗,无心听书,满意向那老者通谈请教,因见堂倌发筹,形形色色,情景可笑,同时老者又起身往台旁小门走去,归途走向别的茶座与人闲话,未得接谈。及至老者回座,已然开书,台上三弦丁冬几响,立时满堂寂然,悄无声息。再看老者,更把双目闭上,大有专心静听之状,又是大众听书时节,素昧平生,自然不便惊扰,只得耐心等到书说完了再行通问。偶然耳边听到句开篇,觉着音节美妙,弹唱均佳;试再静心一听,这“隆中三顾”本是《三国演义》中一段好节目,经说书人口里一粉饰,更把一代枭雄、旷世奇才的君臣得失遇合、抱负心期以及风雨岁寒、草庐春暖诸般景致,说得来绘影绘声,活灵活现,仿佛玄德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与孔明羽扇纶巾、抱膝高卧之状,如在目前,不禁大为赞赏,暗忖荒江小镇中竟有这等好的说书人才,适才真小看他了。猛又想起全堂茶客收钱的收钱,记账的记账,独自己主仆和老者三人桌上,也没收钱,好生不解。
正寻思间,头段书已然说完,醒木拍案,说书的仍去擦脸抽烟。台下立时乌烟瘴气,添水的、耍青条皮丝的、打手中把的,乱做一圈。再看那老头,睁开眼睛正望着自己,似乎欲言又止,舜民知道歇不多时又要开书,恐出来久了妻室悬念,忙欠身问道:“老先生可以请到这边桌上一谈么?”老者道:“不敢,晚生正要讨教。”说罢,便走了过来。舜民让他上坐,命堂信添了碗茶。两下互问姓名,才知那老者姓苏名半瓢,江苏元和县人,少年游幕,中年改行,以看风水为生。父女二人,别无亲丁。十年前,受一个姓蔡的富家之聘,来到桐庐,心爱富春山水之胜,居停主人生前又为他置了顷许地,便在当地落户,准备老死于此。起初原不叫这名字,只因昔年孤身一人游大白山,发现一条龙脉,追寻入川,在藏边大雪山麓得到半枚周玉,形如半瓢,血沁银惋,古色古香,爱不忍释,数十年来不曾去身,由此改名半瓢,以志奇获,年时既久,真名字反倒忘了。
舜民这一接谈,越觉那老者丰神古秀,道貌岸然,料是假名避地的高人,所说的话也是半真半假。耳听弦索丁冬重又响起,见众茶客好些朝己偷看,知道当地谈话不便,朝半瓢道:“小弟由永康家乡往杭州进香,船行经此,停在前边不远。如不嫌晚,可能恕我冒昧移至舟中一谈么?”半瓢道:“我正有许多话要和舜翁说,同往尊舟,再好不过。只是夜间惊扰,不好意思罢了。”舜民便叫堂倌算书茶账。半瓢忙说:“无须,连尊管家的,小弟都付过了。”舜民心想与王升一上楼便分作两起,主仆二人并未说话露出痕迹,他是如何知道,并连账也候过?无怪堂倌不来收钱;心中不解,口里正在逊谢,半瓢已然看出,笑道:“舜翁觉着奇怪么?你的行迹我已早知。便是此番过访尊舟,也是为了江家孝女之事而去哩。些须小意思,何必客气乃尔!实不相瞒,先他们还当舜翁是当地官府来此访案,经小弟说了,又有人来说舜翁散钱村童之事,知道舜翁只是一个寻常进香客人,才放了心。不然今晚夏先生的生意,还被你耽误了呢。”语声先时颇低,未两句声音甚高。舜民为他豪爽之气所夺,又想起钱都在王升身上带着,客气反不合适,见众人都闻声回头,颇觉半瓢说话过于随便,不愿停留下去,只得道谢,揖客同行。半瓢也不作客气,起身便走,行经适才立谈之处立定,对那两茶客说道:“我说如何?回去对东家说,这事他弄错了。我和他见面再说吧。”舜民主仆听得逼真,以为另一件事,也没在意。
三人一同下了茶楼,见街上月光在地,灯火渐稀,铺户多已打烊上门。只有几家茶楼红灯高挑,弦管之声时起时歇,行人也都少见。半瓢独自当先,步履甚快,不时向前凝眺,也不和人说话。舜民两次想问他话,半瓢只是回头摆手,舜民也不明白他是何用意。一会行抵街口,舜民见路侧墙角里似有两条黑影一闪,半瓢也似特意绕到墙角,嘴里低声咕咕两句。等到近前,并不见人,神情颇为诡秘;细忖半瓢貌相言谈决非坏人,也就不去管他。直到过完街口,行抵适才散钱之处,半瓢才立定相待,并肩缓步同行。
舜民故意问他:“为何走得这急?”半瓢道:“我也受人之托,少时到了尊舟再奉告吧。”舜民不便再问。再行数十步,便到船上。虞妻因舜民久出不归,正在悬望,见有人同来,忙即避开。
舜民揖客就坐,王升去至后舱端上茶点。客主二人客套几句,舜民便向半瓢询问江小妹的来历。半瓢先请屏退从人,说道:“小妹行踪本极隐讳,除当日卖鱼,便是家居奉母,无人识得她的来历。只因前年冬天下着大雪,她娘犯了呃逆老病,危在旦夕,她听冯阿保说我会医,求我前往她家诊治,才得相熟,渐渐和小女成了知己之友。此女事母甚孝,又有一身惊人本领,每日打鱼所得足可度日。这里地方上虽有个豪绅,仗着财势武力,见她美貌,想打主意。因我和他上辈都有交情,经我出头一说,也就拉倒。叵耐她娘,穷人得了一个富贵病,一年之中至少要犯三四回。每当旧病重发,非上好参茸等贵药不治,而且一回比一回重。平日纵有一点积蓄,哪里买得起参?今日因听我劝,在江中卖蟹,得遇舜翁贤梁孟赠她银两,回来对我说起,嫂夫人还约她今晚明朝在桐君山下相见。她因母病甚重,萍水相逢,又不便过受人恩,来否尚未定。身世来历,她因讳莫如深,我也近半年来才知一二。以舜翁为人,本可奉告,无奈她以前曾再三叮嘱莫向人前提起,不便再为泄露。看她感激称誉情形和所占卦象,舜翁明是她的福星,相见当不止此。早晚自行明告,暂且不要说她。舜翁只当她是一个大有来历的风尘奇女便了。
至于此番造访,乃是舜翁未到以前,小妹忽令小女兰珍送话,送她卖蟹回时,仿佛看见尊舟舵后钉有黑鱼图记。当时情切病母:匆匆归来,忘和我说,回家一会,才得想起,恐恩人有什么变故,她又不能分身,请我代为留意。我忙命人往码头上查问,并无永康兰溪来船,归途遇见这船老大,才知停泊在此。向他盘问,他说舜翁是永康有名善人,最是厚道,他们素来敬重,决不敢勾结恶人暗算,并且他们从开船起,也没见人打什么记号。我刚得了回信,小女又赶回来,说她恐小妹错看,也到了舜翁停船之处,寻见那块黑鱼图记钉在舵后船艄隐僻之处,如非小妹那双慧眼,又是在船艄下看,决难发现。
我一听那形相,果与船人无干,也并不是当时就要发难,乃是向这里头子送礼,由他派人尾随进省,或在归途,或随到水康府上再行下手,并且含有搪塞那头子之意,特地把图记钉得隐不易见,如能混过算你运气,他也算向头子交了一次差。看此情形,这人与舜翁必有瓜葛,事非得已,不像安心害人神气。难得舜翁船停僻处,船人既非同谋,或者还未被贼党发现,忙命小女乘夜来此,设法将那图记取走。小女去后,恰好贼党有人上楼听书,我用言语探听,贼头并未得信,可知不曾发现,尚来得及。正觉高兴,不料一波甫平一波又起,如非舜翁为人乐善好施,几乎又惹出事来。”
舜民听到一半已是惊心,闻言益发骇异,自思并无致祸之道,忙问:“何故?”半瓢道:“舜翁勿惊。如今事已过去,只是府上多财,远近都知。现有好人在侧,难保不无后患。小弟既有所知,不能不说出来,好让舜翁作一防备罢了。适才所说贼党为首之人,姓金名鹏,他祖父原是鱼行经纪。到了他父亲手上,吃喝浪荡,把家业败尽,鱼行也盘与别人,中年落魄,所生止此一子,在家乡立足不住,仗着从小学会一点水上功夫,带了儿子,跑到北五省去谋生,终于投到陕西华阴县著名大盗小金龙白冲手下。先只代他在风陵渡口管着一只半黑船。没有几年,便因心辣手狠,结下强敌,被仇人弄死。此时金鹏年才十一二岁,从小随了乃父流落江湖,学会满嘴切口,一身水里功夫,不久便被白冲看中,收为义子,大来又把一个独养女儿许配给他。夫妻二人,水旱两路都着实来得,在黄河岸上称雄了一二十年。白冲忽因劫一官船失了风,吃保镖能手打成重伤,当场虽然逃走,回家自知无救,又料官府搜拿必紧,自己在黄河岸纵横数十年,从未吃过人亏,仇不能报,活也无味,况且不能,生平只此爱女,恐遭连累,忙对女儿女婿说了后事,将毕生劫盗所得,是珍贵易于携带的,给了女婿。余剩金银财帛,全从地库内取出,连夜招集徒党,当众表分完后,便命女婿携了妻子回转江南故乡,不得迟延。身后葬殓,由众徒党料理,埋在华山隐秘之处。只许在江南遥祭,不过十年不许省墓临奠。
乃女再三哭请送终诀别,执意不允,立促起身,并令众人散后,各去洗手谋生,若不相识,不许随意来往。白冲立法素严,令出必行,众人自是不敢违背。金鹏夫妻一走,白冲便即自杀。他夫妻到了河南,又贩些货物,到江浙两省卖了一次,这才装着经商发财,回转故乡。按照乃岳所遗留给他们的资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