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 作者:高天流云-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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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幽州城里的人吧,更叫人看不上。据可靠线报,守城的叫韩德让,是个替父亲守城的世袭公子哥,而且刚刚上任。提到他的爷爷那是大名鼎鼎——韩知古,辽国的开国功臣,虽然起步时低了点,是当年述律老太后的陪嫁奴隶,但是辽国的典章制度、风俗礼仪都出自他手。可是父亲英雄儿孬种,他儿子韩匡嗣给他来了个彻底的子不类父,官职虽然坐到了燕王、幽州留守的极品位置,可是能耐呢?
《辽史》里说得清楚明白——医术高超,只此一项。再联想一下当时的辽国皇帝耶律贤是个怎样的多愁多病的身,宠信是怎么来的就都明白了吧?而且据评估,眼前的这位韩德让是更下层楼,比他的老子更差劲,此前没有任何一点点拿得出手的成绩,年龄倒是已经三十八岁了。
典型的衙内废物!
万事俱备,只差攻城。宋军从十四日冲出太行山,到二十三日凌晨抵达幽州城下,几乎每一天都在急行军之中,并且无日不征无日不战,终于给自己赢得了创造历史的时间。
赵光义的设想实现了,这时辽国方面针对他征讨北汉时所派出的援军都被他击败了,其中耶律沙自从在白马山上被郭进击溃之后就再也没缓过劲来,连战场的边儿都不敢再靠;耶律奚底彻底北逃,无论是这时还是半个月之后,战场上都没了这人的影子,后来证实,他被撤职了;唯一稍好点的是耶律斜轸,但也只能小打小闹敲敲边鼓,请看他这时在哪儿?
得胜口(今北京昌平西北),那与幽州城相距至少八十里以上,城里的韩德让就算爬上城楼喊破了嗓子,耶律斜轸都别想听到一声“救命”。
而辽国国内下一波的援军是真正的远水,不管有多少人马,怎样精锐,由谁带领,都得先跑过千山万水再说时间,给了赵光义既慷慨又吝啬得要命的机会——你可以不被干扰,专心致志地攻城,能攻下来你就成功!
只不过,那有时效,每一天,你的敌人都在长城以外,广漠无边的大草原上集结,在向你靠近
公元九七九年六月二十二日,宋朝远征军开始攻城。数十万人不分昼夜,不计生死,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几乎是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冲击巍峨耸峙的幽州城墙。
有什么办法呢?宋军是轻装简行,一路急行军,翻越太行山而来的,他们没办法携带任何的重型攻城武器,甚至环顾四周,在幽州城外,也没有太原城边的汾河那样的大水系,注定了没有任何的外力可以借助。他们能做的,除了像疯子一样去爬城墙之外,就只有在城墙的下面打洞。
这是个技术活儿,他们先顶着枪林箭雨钻到城墙底下,然后就开始打洞,一直往下挖,但是并不是要一直挖进城。那样就死定了。试想洞口能有多大?你能几百个人一起冲出去吗?外面只要守着几杆长枪,大家就都得变成肉串。
墙,不是那样拆的。要做的是一直挖到地基底下,然后在洞顶上用木桩支撑木板,人都撤出来,再放把火把里面的木料都烧了,之后,至少在理论上没有承重的城墙就会轰然而倒。
就为了这点理论上的可能,宋军把幽州城团团围困,达到了“围城三匝,穴地而进”的程度。这时候有人会说,赵光义把事做糟了,你不能把所有的兵力都放在幽州城下,所谓“围城打援”嘛。你得把人分开,放出一部分在四周游弋,时刻戒备才对。
但是很遗憾,这种说法是事后诸葛亮。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辽国没人来应援,你打什么?难道要分出去十几万人去四面布防,时刻等待吗?笑话,赵光义的战略初衷就是要占领幽州城,尽快地拿下它,作为自己的落脚点和进一步北伐的根据地,怎能为连影子都还没见着的敌人就自我削弱攻坚力量?!
要说他的失误,那是在“围城三匝”上。
这是摆明了不给城里任何人活路,势态很明显,你们就放宽了心吧,都等着死在城里头!这才是兵家大忌,回想一下当年郭威拿下李守贞的河中城用的是什么办法?通过整整一年的消耗之后,郭威还只是三面围城,放出一条生路给城里人。
这一条生路不仅会摧垮抵抗者死拼的意志,同时也是攻城者自己的胜利之路。可是这时的赵光义却把自己的对手往死路里逼,强迫对方跟自己拼命。
攻击整整持续了半个月,其间也有所收获。幽州城里有人支持不住了,契丹的铁林都指挥使李札勒存带着两百个部下逾城出降,随后幽州城的神武厅直部队共四百人也出降,时间到了七月份,幽州城下的攻势达到了空前的强度,周边的契丹人先崩溃了,辽国建雄军节度使顺州刘延素主动投降。
这样的震荡也迅速地传到了漠北草原的深处。《辽史》记载,当时的契丹皇帝耶律贤正在打猎,听到消息后马上升帐议事。群臣讨论,最后的结果非常惊人,不是怎样去救援燕云,而是要怎样保证漠北王庭的安全。
因为他们的决定是——放弃幽州,退兵守松亭(今河北宽城西南)、虎北口(今密云东北)。
松亭、虎北口,这两点都在长城线上。很明显,契丹人不仅已经对幽州绝望了,甚至都打好了背靠长城,来阻止宋军进一步地北伐的预算。一切就像他们事后的记载:“宋乘下太原之锐,以师围燕辽亦岌岌乎殆哉!”
但是别忙,建国已经六十三年的契丹的确不像最初时那样的生猛凌厉了,可是全族危难,还是有人站了出来,只不过这个人并不能让人信服,因为他本是个文官——大惕隐司(掌管皇族政教事物)的长官,惕隐耶律休哥。
他的意见是,不管退守还是赴援,从根本上看都是与宋军接战,那么为什么要退呢?要战,就只在幽州城下战!但是这也要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那就是幽州一定要挺到他带兵杀到为止。不然,就会主客易位,换成宋军在幽州城里以逸待劳,等着千里奔袭,变成强弩之末的契丹人送上门来!
那样的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底,一切的胜负契机都凝结在一个人的身上——幽州留守韩德让。只要韩德让能挺住,契丹人就能保住这一线的生机。如果他先倒了,那么幽州的陷落,就会带动整个燕云地区一起倒向汉人。
那样东亚的格局就会重新规划,契丹人彻底返祖,倒退回三十二年前,他们仍旧不过是草原上的一片飘浮的落叶,有被风吹起来的时候,也必然会极快地落下去,成为下一个匈奴、突厥、回鹘耶律休哥率军昼夜兼程奔驰在草原上,他每时每刻都在祈祷着韩德让能多挺一会儿,再多挺一会儿。
韩德让这本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名字,他的出现绝对是个偶然。幽州,本是他父亲的责区,他只是暂时代理,适逢其会而已。
这就是命运。燕云之役,是一个让强者成名的特殊时机。一些在此之前默默无闻的名字,经过了这半个月炼狱一般的考验后,变得威名震慑大地,成了决定历史进程的大人物。
韩德让,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当年的六月二十五日之后,幽州城外沿三十六里,敌军有数十万人,平均每一里的城墙都可以分配给万人之众去摧毁,人都挤不下了,得围成三圈。并且这还不是最危险的。
危险的是人心。赵光义四面围城,不给一点活路,这让城里人又惊又怕,但是更狠的却是宋军开始了招降(宋兵围城,招胁甚急)。又打又拉,不说城里面那么多的汉人,就连契丹族的军人都叛逃了六百多个。“人怀二心”,这是《辽史》事后对当时的注解。
人心如此,战局同样绝望。首先,辽国自建国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被围困攻城的事。可以说辽人并不习惯防守,不仅没那个技巧,要命的是更没那个心理素质。几十万敌人日夜不停,四面围攻,你站在城头上往下看那是什么情景?
你不怕吗?!
可这也并不是最恐怖的,幽州城坚墙厚,兵甲充足,契丹人已经苦心经营了近四十年,无论如何在军备方面都不会比太原城差,但是想一下太原城被围攻时,里面的人心情是怎样的?他们舒畅,因为他们都知道肯定会有人来救他们的。
契丹一定会出兵可是现在谁来救幽州?!
草原深处的漠北王廷吗?茫茫大地,你站得高点使劲望吧,小心望瞎了眼睛,也看不见援兵的影子;靠旁边的耶律斜轸、耶律沙?提到他们,就没法猜测当时韩德让的心情了,他是痛恨还是绝望?又或者是心有灵犀地理解?
没法考证,反正这两位手握重兵的耶律们连一次,哪怕只有一次的抵近骚扰一下宋军,稍微减低些幽州城防的压力都没有。
他们远远观望,任由韩德让和幽州城自生自灭,直到公元九七九年七月六日这一天。
这一天是所有人的命运日。
在这一天之前,幽州城内外,甚至整个燕云地区,不论是宋朝人,还是契丹人,都已经把自己压榨到了极限的边缘。
城里的韩德让,自从宋军攻城就一直“登城,日夜守御”,此时已经有半个月之久。实际情况是就算他本人还能支撑,可是城里的军民人等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西北方八十里开外,得胜口,耶律斜轸,他一直置身事外,冷眼旁观。像是非常的怯懦,也像是极端的冷静,但无论如何他都完整地保持住了自己的实力,他的信条是——不浪费一兵一卒,那都是他的金子,除非等到了钻石级别的机会,他绝不会动用他们去白白送死。
他比谁都清楚,几十万人的宋朝庞大军团是一个超级怪物,悍然去碰它,那不叫解围,连减压都算不上——那是在找死。它随便分出一只手来都足以把他掐死,那边该围城的还在围城,什么效果都没有。
可是等待和耐心更是最煎熬人的东西,耶律斜轸在静止中把自己折磨得发疯,他知道应该会有援军的,应该会有可是该死的什么时候才到啊?!
耶律休哥在极限的运动之中,他必须尽快地赶路,可却要最大限度地保持住援军的战斗力。他不仅要到达,更要到之能战,战之必胜才行。但是看一下他的兵力,知情的人就会对他不抱什么希望,他居然只有三万人。
少点了吧?这就是号称骑甲三十万众的契丹人所能派出来的援军吗?用这么点的兵力就想千里奔袭,去和宋朝的几十万常胜部队对决?契丹人到底是自信,还是狂妄,又或者是被吓得变态了?
都不是,这也是极限。想一想当年赵匡胤派田钦祚阻止入境的辽兵时,瞬息之间能派出多少援军?那是三千。救兵如救火,契丹人已经全国以赴,斡鲁朵军制快速集结军队的力量在这时显出了巨大的优势。
回到幽州城下,宋朝人更加筋疲力尽了,那不仅是身体上的疲劳,心理的厌倦更让他们忍无可忍。所有人的精力、激情,甚至对杀人放火的渴望都发泄在半年前的北汉太原城下了,这时他们厌战,他们想家,而且他们两手空空,连拿下北汉时的奖金都没到位,他们找不到继续打仗的理由!
这些大宋皇帝赵光义都心知肚明,一个人就算再不知兵,难道连发没发奖金也不知道吗?更何况,宋朝当时所有的智囊,包括骨灰级的赵普都在军中,该做什么,是继续强攻,还是马上撤退,就算没有了记载,当时也应该有人提醒过他。
但是一个终极诱惑让他发疯,让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走——也许就在下一刻,幽州城就能攻破了!
就这样,公元九七九年七月六日这一天终于到了,赵光义突然接到军报,幽州城西北,突然出现了契丹人的大股部队。
契丹人来袭!
终于来了警报传遍全营,可最后领军迎敌的却是皇帝本人。潘美哪里去了?曹彬哪里去了?第一暴徒曹翰哪里去了?要知道当时宋朝的举国重臣都在军中,可为什么一旦遇敌,却得要皇帝御驾临阵?
因为军心懈怠了,赵光义比谁都清楚,这时只有他亲自出阵,才能勉强振作军心,把士兵们从愤怨疲劳的状态里强拉出来。
战报紧急,契丹人迅速逼近,当赵光义整军出阵时,契丹铁骑已经推进到了高梁河。高梁河,今北京西直门外原永定河,与幽州近在咫尺。宋朝军队瞬间明白,契丹人来者不善,这样的深入,不是偷袭,不是骚扰,而是强攻!
这一天,在宋军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自北征以来,敌我双方第一次的主力军团对决,就这样爆发了。
战场上的形势一边倒,契丹人主攻。开战以来不断后退,不断失败的契丹人不见了,他们像是突然返祖,变成了三十多年前耶律德光的部队,他们不知是为了什么,不计生死,全力以赴地向宋朝人进攻。而且让宋军难以置信的是,这支契丹军队的主帅居然是他们的手下败将耶律沙。
这就是郭进在白马山击败过的人?这就是在此前连幽州的边都不敢靠近的那个懦夫?宋朝人难以置信,但是生死边缘,他们的战斗力猛然觉醒,这是中原自后周时起就不断积累着胜利传统的常胜不败之师,这是自中唐以来最强悍的汉人部队,不管怎样劳累,不管对手怎样、是谁,他们没有召唤围城的部队支援,就在高梁河的河滩地上,与耶律沙所部血战。
厮杀直到黄昏时分,契丹人死伤惨重,辽国的南院宰相耶律沙不得不下令撤退。
胜利了?真的吗?当年阵中的大宋皇帝赵光义一定难以判断些什么,有资料显示,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亲身经历十几万人规模的屠杀现场,人山人海,犬牙交错,战局瞬息万变,但不管他懂不懂,宋朝人的阵地终于前移,他被推上了胜利的道路!
夜幕降临,宋军开始追击。这时他们的心情是庆幸的,是解脱的,不管怎样,终于还是结束了,日出而战,日落而息,天黑了,这一天终于过去可是他们做梦都不会想到,这时的夜色是那个人预定的。
耶律斜轸。
就在宋朝军队整体前移,快速追击耶律沙的时候,突然间在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两条火龙,那是千万支火把凝聚成的一大片火海,从左右两侧向他们疾卷而来!
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