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 作者:高天流云-第3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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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公然做这样的事,前途何在,如何得了?
至于修德。
一个人总要有一颗真挚、理智、光明的本心,才会做出光明、理智的事来。看赵构前半生的所作所为,之所以倒行逆施莫名其妙,都是因为他的心术不正。
修德是很重要的。
世人的眼睛是亮的,清楚岳飞说的是不是实话,是不是对的。
这句话只是开端,淮西之战刚刚结束,各个细节都在眼前,岳飞愤懑难当,说了第二句、第三句话。他转向张宪说:
“张太尉,我看像张家军那样的兵马,你只消带领一万人去,就可以把他们蹉踏了。”
又转向董先说:
“董太尉,像韩家军那样的兵马,我看你不消带一万人去,就可以把他们蹉踏了。”
这两句话在正常状态下看来,是很不合适的,会引起中国人第一时间的反感。为什么呢?不外乎“做人”的道理。
做人要时刻谦卑、时刻低调。柔弱既然胜刚强,那么即使事实真的是那样,也不能直说!哪怕张俊、韩世忠真的退化到那种地步,你岳飞也不能这样公开评判攻击,恶化同志关系。
可他说的是不是实话呢?张俊抛开不论,这人是什么货色,历史清楚,包括他自己都很清楚。至于韩世忠,黄天荡时的韩世忠到哪儿去了?以几千兵马截击十万金军,置生死于度外、置利害官爵金银于度外,什么都不在乎,只要归还二帝、归还河山的韩世忠到哪儿去了?
应该说,他才是第一个提出还我河山的人。可是,现在这人怎么了?只是截断退路而已,就直接撤退了。他本来应该不管张俊怎样,不管临安怎样,率水军截断淮河,以一部之力断金军退路,让这场战斗不得不打起来!
时间在变,一切都在变。唯一没变的岳飞在失望之余难免口出怨言。这一次,论道理他没有任何错误。而在另外一些层面上,他却错得很幼稚。
如此三句话说完,淮西之战才算真正结束。剩下的就是老节目,去临安述职,说一下在这次工作中各自的表现。
张俊是最积极的,他没等赵构下诏书集合,就先写了份奏章。里面大篇幅展示了柘皋之战的胜利,突出了杨沂中勇于首战的英勇,以及他个人临危不乱反败为胜的指挥艺术,最后指责了刘锜的作战不力。如此会战,被寄予厚望的精锐之师居然不见作为。
不作为,是重罪!
这之后,张俊单独用一章详细论述了岳飞的问题。岳飞行动迟缓,久久不上战场,耽误了一次又一次的歼敌良机。甚至在战局不利的情况下,也不见近在咫尺的他伸出援手。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除远在川陕的吴家军之外,全体战将都已莅临战场,参与此战,唯独岳飞坐视生死,置国家利益于不顾?
这不是单纯的表面现象,联系此前岳飞一贯的好战表现,一定有深层次的原因。为国家利益出发,一定要谨慎对待,认真研究。
什么叫倒打一耙?而这只是张俊表演的开始。他长年泡在临安城里,和皇帝、首相近距离接触。一个庞大的计划在这几个人心里生成,而张俊是重要的棋子,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三大将应召入朝述职,张俊轻车熟路,最先到达,其实也可以说他从淮西战场下来之后直接就回临安了。第二个是楚州方面的韩世忠,他的距离相对近一些。
韩、张入朝,临安震动。从规格上讲,这本是一次例行的述职会议而已,是某次重大国事过后,皇帝、宰执、大将们的一次碰头会,总结一下经验教训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细心的人会发现,已经发展壮大到不讲理、不认错、不辞职等地步的秦首相居然一反常态,又变回到从前那个“甜蜜的秦桧”了。
秦桧连日设大宴款待韩世忠、张俊,与之亲切交谈,内容涉及军事、政治、家庭、生活等方方面面,时不时地还说起岳飞。
他与你们三大将最近有过什么交流吗?
这让韩世忠深深地不解,让张俊表面上迷惑。张俊当然知道秦桧这么反常是为了什么,他们私下里制订了一个大计划,要一举剥夺所有大将的军权。这样做的风险可想而知。此时此刻,南宋三大将的势力要远超晚唐时期那些割据的藩镇,如果计划暴露,三人串通谋反,临安小朝廷毫无反抗能力,会被瞬间推翻。
于是乎,夺权在理论上的第一步是保密。只有把三大将都聚拢到临安城里,才有可能实施下面的计划。可要是真的这样做的话,仍然会鱼死网破。
因为没人会坐等失去一切。要让对方接受安乐死,首先就要让对方失去反抗的能力。秦桧以一个顶级阴谋家的身份,准确地看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分化三大将内部。
他许诺张俊,只要协助朝廷收回兵权,那么从此以后,张俊将总揽南宋军事。这一提议由秦桧提出,被赵构默许。张俊仔细衡量,发现这完全是为他量身定造的。登上军权之巅,踩倒韩世忠、岳飞,还有比这更让人享受的事吗?
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这之后,赵构才宣召三大将入朝述职。张俊来了,韩世忠不明真相地来了,可岳飞还没到。这让秦桧心惊肉跳。岳飞是南宋军力之冠,他一人足以压倒全国,他没来,真的是鄂州相对较远吗?还是暗中知道了什么,或者正在准备着什么?
秦桧无法安心,他不停地试探着。
韩世忠一直都蒙在鼓里,张俊与岳飞有宿仇,两者没有交情,秦桧注定没法知道什么。他忐忑着,整个临安的上层领导都惶恐不安,直到六七天之后,岳飞终于率领少量亲兵进入临安城。
岳飞来了。他意气消沉,或许怨愤冲天;对未来仍有所希求,或者连番的遭遇让他变得麻木,这都不重要,因为他想不到下面将要发生的事。
赵构按惯例召见了三大将,场面与从前相似,语言千篇一律。不过是“爱卿们忠勇冠世,朕以社稷之重倚重你们”片刻之后笑容满面、口干舌燥,宣布散会,三大将各回各的宾馆下榻。夜深人静之后,另一项真正重要的工作悄悄地开始了。
当晚,直学士范同、林待聘两人分别写了三份制词,用以任命张俊、韩世忠、岳飞分别为枢密院的两位正使、一位副使。
这份诏书在第二天公布,岳飞等三人即日起至枢密院办公,他们辖区内的军政事务被同时分割,具体办法是三大将主领的宣抚司被撤销,军队番号一律改为御前诸军,由原先的二三把手,如岳家军的张宪、王贵两人,各领部下独自成军,直接向临安负责。
这是分割军队,同时进行的还有切除智囊。岳飞的幕僚们,如朱芾、李若虚被调任地方官,严禁与岳飞接触。
之后是上级制衡,任命秦桧党羽林大声任湖广总领,管理鄂州大军的钱粮,勒住岳家军的生存命脉。如果这样还不够,赵构还派去了一位岳家军的老朋友。
开除原淮北宣抚判官刘锜的军职,改任荆南(今湖北省江陵)知府。宋廷规定他“或遇缓急,旁郡之兵许之调发”。
湖北旁郡,不外乎鄂州,这是以公文授权,刘锜可以视情况夺取岳家军的军权。
如果说刘锜夺权还在可行可不行,情愿不情愿之间的话,林大声对岳家军的剥夺则是强行介入的。何谓藩镇,何谓大将,不外乎辖区内军、政、财三权独立。
这时不由分说,直接夺取了财权。
对韩世忠、岳飞来说,这个打击是突然的,却没有致命。因为他们可以申诉、可以抗议,还可以搞些小动作反对。
但是真正致命的打击瞬间到来,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同为三大将,在裁撤之列的张俊第一时间表态:“臣已到院治事,现管军马,伏望拨属御前使唤。”
张俊已经到枢密院上班了!
这让韩、岳两人何以自处,是仍然反对吗?那样首先面临的就是军方的分裂对抗,三大将内讧,前线直接动荡,两位不是为国为民的忠臣良将吗,会忍心付出这样的代价吗?
答案显而易见。韩、岳只能沉默。
哪怕被人背后捅了刀子,也要时刻坚守底线。这就是有原则的人的悲哀,总是束手缚脚,觉得处处都是花瓶瓷器,不可以打碎,于是碎的就只能是自己!
这一切都在赵构、秦桧的计划之中。等三大将都到枢密院报到上班之后,赵构再一次召见了他们。这一次他说:
“朕当初给你们一路宣抚之权,这很小。现在把国家军事首脑重地枢密院交给你们统领,这权力很大。你们要同心同德为国家服务,要团结,别分彼此,这样我们宋朝的兵力就联合在一起不可抵御了。如此一来,像金兀术之流随时都可能扫除!”
这段话,谁能挑出毛病来吗?
一路宣抚之权,与枢密院长官相比,大小的确不同。三大将变成两正使、一副使,可说总揽军队,理论上千真万确操执军队权柄。三人同在一间办公室里上班,随时沟通,的确比从前远隔千里、互相斗气强得多。那么千对万对,哪里出错了呢?
韩、岳两人总不能直接喊出来“你们搞阴谋诡计骗人夺权”吧?
这就是政治。搞得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却有苦说不出。不是不能说,而是说出来了会更尴尬、更难堪,损失更大。
赵构十五年之后终于成长为一个合格的、超群的政客了。他对三大将说的上面那番话,并不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浅薄表现,而是对下一个更重要的进程的铺垫。
三大将哑口无言之后,赵构以同样的论调向各军区的三大将原下属们发令。命令里有宣告:“朕昨命虎臣,各当阃寄,虽相望列戍,已大畅于军声。”
你们的首领已经升官当了枢密使,不回辖区了。
有指示:“凡尔有众,朕亲统临。肆其偏裨,咸得专达。”
你们统统归我指挥,无论是大将小将偏将准备将,都有直接跟我联系的权利和义务。
有许诺:“简阅无废其旧,精锐有加于初。”
大家不要心慌,归我指挥后不仅不会裁军,还会增加军队精锐的数量。放心吧,绝对不搞一朝天子一朝臣。
有奖励:“高爵重禄,朕岂遐遗。尚摅忠义之诚,共赴功名之会。”
高官厚禄都等着你们,我绝不食言。只要你们都保持忠义之心,就可以成批量地升官发财得奖状!
截至这里,赵构终于完成了这一系列的夺权程序,把三大军区从长官到士兵全体拿下。其行事目的、具体手段,都跟一百五十多年前那次著名的皇宫吃请相似。所以,很多史书都称赵构这段叫“第二次杯酒释兵权”。
诚然,从目的性上说,这没错。真的很像!南宋借此收回了兵权,再一次让军队为政党服务,从政权的稳定性上说,做得没错。
但两者之间实在有太多的不一样了,根本没法相比。
赵匡胤裁撤了符彦卿、慕容延钊、韩令坤等老一辈战将,手边早就准备好了曹彬、潘美等亲信,何况他本人就是无敌将军,一生保持不败的战绩。可以说,那一次杯酒释兵权根本无损于北宋的战力。可这时赵构裁掉了韩、岳、张、刘,南宋还剩下了谁?
更何况一百五十余年前,赵匡胤只是举起酒杯稍微示意,身边所有军人立即驯服,不仅服从,而且从心里往外地感恩。
赵匡胤开历史之先河,于五代末期以不流血的方式交接权力。这是拥有伟大的勇气、伟大的仁德,外加无穷的魅力才能成功地执行的。
反观赵构这次夺兵权,事先开始算计、分化,安插内奸,之后骗人进京、连夜颁诏、先斩后奏、歪理正说,同时还派人下黑手,接管军区要害招招用得阴损卑劣,上不得台面。哪怕执行成功了,也和部下们结成了死仇,就算部下们不记仇,他自己都不安心。
于是,才有了后来发生的事。
眼下三大将都开始就地上班了。他们谁都没搬来家眷,而是显出很渴望的样子,脱下铠甲,换上长袍,每天坐着轿子去枢密院坐板凳。
这时是宋绍兴十一年(公元1141年)四月中旬,三位前大将、现任枢密大入神色平和、动作舒缓、面带微笑,显得非常文雅。尤其是韩世忠和岳飞,两人的角色转换得非常快,迅速把文官这一角色当出了独特的做派。
韩世忠上朝,戴了一顶很有特色的帽子,准确地说是条头巾。该巾称作“一字巾”,据说以特殊手法缠在头上,显得与众不同。韩世忠每天戴着它上朝、下班,之后由几个亲兵陪着,在风景如画的早春时节,在临安城里走走逛逛,心情很好的样子。
每天他都站在桥头看风景,看风景的人都看着他。他的“一字巾”装饰了临安城,成了临安城的一景。有些人气得脸色发青
岳飞没有奇装异服,他一丝不苟地生活,每天上班下班,很大众地混在文官群中。如果一定要说他有哪些不同的话,那就是他有时会解开衣襟,披襟雍容,很有悠闲之态。他有一笔好字,有满腹的诗书,有卓越的见识,有传奇的经历。
这些让他迅速进入了文人的世界里,并成为中心。但他很低调,每当被问及国事时,他总是说自己只想归隐山林,向往安静的生活。
以上,韩世忠、岳飞的工作和生活态度怎么样?平心而论,绝口不提国事,上缴一切权力,按时上班下班,行动不离领导的视线。
还要让人怎样,才算是合格呢?
可仍然出问题了。当韩世忠戴着一字巾招摇过市时,当岳飞披襟雍容与士大夫温颜聊天时,秦桧气得脸色发青,他非常不舒服。
我承认自己知识浅薄,对大人物们的心理变化掌握不足。因为我实在是没看出来韩、岳如此举动犯了什么错,把秦桧刺激得越来越冲动,乃至于提前实施了下面的计划。
三大将于四月中旬上班,到五月初时,一条皇命颁布——令枢密院正使张俊、副使岳飞出差去楚州,“拊循”韩世忠旧部,并把这支部队调到长江南岸的重镇镇江府。
韩、岳二人,先从韩世忠开始清洗。
至于为什么,应该很简单,只是数字化的计算而已。岳家军之强,冠于当时,以一军压全国,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