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 作者:高天流云-第2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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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谁将杀了自己,黑暗终将吞没一切,这一时刻终于到了。
宋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九月二十日深夜,永乐城沦陷,随即被西夏人拆毁,留下来的只是一些数字资料。
李稷死了,这位军需官冲到城门口,死在乱兵堆里;蕃军指挥使马贵死了,他力杀数十名西夏人,倒在了血泊里;大将高永能也死了,他本来是可以逃生的,他的孙子高昌裔在危急中牵马过来,告诉他有条小路,能逃出去。
可高永能悲愤难抑,在黑暗中大叫:“吾结发从军,未尝一败,今年已七十,受国大恩,今日就是我报国之日!”
也有死得平静的,城破之时,宦官李舜臣拒绝了侍从牵过来的马。他撕下了衣襟,小心地在上面写了一行字:“臣舜臣死无所恨,愿陛下勿轻此贼。”
这是他写给神宗的临终报告,他至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忠告神宗千万别再小看西夏人。
活下来的军官只有三个人,他们都没走城门,而是从城墙上跳了下去。他们是吕整、李浦、曲珍。曲珍是鄜延军二号人物,早就上了西夏人的名单。当他只身逃亡,快被追上时,奇迹发生了,他在路边居然看到了一匹矫健的白马。
这匹白马驮着他逃到了米脂城,之后他命名它为“天赐白”。
最后要说一下徐禧,他的结局和他生前一样的奇妙。有说他死在战场的,可是找不到尸体。不管是宋朝人还是西夏人,都没能找到。那么他没死吗?可是之后再也没有这个人的任何消息。
如果他还活着,应该痛不欲生,再没脸见人;如果他死了,灵魂也不得安宁。他扭曲了一个帝国的命运,更亲手造成了20多万同胞的冤魂。
3万多百战精锐的鄜延军将士,十几万无辜的宋朝民夫,都死在了永乐城里。
战报和李舜举的遗表传到京城时,又是一个深夜了。宋神宗一直在黑暗的皇宫深处等待着,他万万没有想到等来的居然是这样的消息!
一战死难20余万人,这是自宋朝建国以来从来没有过的事,居然被他这个最有理想、最有抱负的人创造了出来,多么的讽刺,多么的悲哀!
这一夜,神宗绕床苦郁,整夜不眠。第二天早朝时,和臣子们说到永乐城之败,突然间他痛哭失声,无法自抑。
他实在没法原谅自己,极端高傲敏感的心灵让他迅速地坠入自责自伤甚至自虐的情绪里。这一年他年仅35岁,是一个男人最风华正茂、精力旺盛的时段,可他的健康快速地衰败了。
思路越想越窄,越来越低落,要命的是他还非常的聪明。不用别人指责,他自己清楚两大战役败在了哪里——用人不当。
五路西征时王中正是个废物,高遵裕在重任面前居然变得自私,永乐城里的徐禧更是个千古笑话,他本该活在春秋以前的三代里,当个古人多好!
回想安石先生还在时,复熙河、平荆蛮、征交趾,战无不胜,王韶、章惇、熊本、郭逵每个人都独当大任始终其事,两相对比,他找出来的这几个都是些什么动物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国力损耗、军队凋残、士气低落,如果说他登基以来还有什么贡献的话,就只剩下了熙宁改革。
但是,那条产业链条,必须要通过外战成功、收复土地,才能创造出更大的利润,来回报被压榨的国内经济。现在外战打到这种程度,链条已经崩断,之前改革的弊病立即就会显露出来这样一来,一生所为,没有一件事是成功的。
甚至连正面的意义都没有!
宋神宗深深地感觉到了绝望,以后的路还要怎样走呢?就在这时,又一个噩耗传来,种谔死了。种谔郁怒淤积,得了背疽,死时年仅57岁。
威名赫赫的鄜延军至此全灭。而这还不是最绝望的事,永乐城之败后半个月,更大的灾难降临到汉人的头上。
宋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十月十日,宋神宗在皇宫里闲走,偶然心动去了秘书省的藏书阁。他在里边看到了一幅画像。像中人欣秀风雅微微含笑,虽然纸迹已黄,年代久远,可那人竟然像是与他早有前缘,让他久久凝视。
神宗问:此是何人?
——回陛下,乃五代时南唐国主李煜。
原来是他,不愧为风流才子。
当天夜里,神宗在梦中见到了这位百余年前的风流才子南唐国主,李煜向他深深施礼,向他缓缓走近就在这天夜里,他的第十一皇子出生了,这个孩子名叫“赵佶”。
这是个超级优秀的孩子,当他成长时,整个帝国的少年没有比他更优雅多才的,当他掌权时,整个宋朝之前的所有皇帝,没有任何一个达到了他的高度。在某些成就上,连开国之主赵匡胤都无法企及,而他所完成的帝国理想,更是太宗赵光义所一生念念不忘、矢志追求的。
回到宋神宗,当经历了永乐城之败后,绝大多数的历史书上都说他彻底垮了,从此之后,闭口不谈战争,每天都在自责中度过,直到把自己折磨死。
不对,宋神宗的确在心灵上不算强大,但那是与开天辟地型的帝王比。比如说刘邦和项羽,没人敢说项羽不够强吧,可他在心灵上真的比刘邦弱。说来最后的胜利者都有个共同的素质——怎样面对失败。
刘邦面对项羽败到了底,老爹保不住,儿女可以扔掉,自己可以化了装逃跑,无所不用其极,但怎样都不在乎;项羽只经历了垓下一败,就彻底崩溃了,连回江东老巢重新再来的勇气都没有了。
相比之下,宋神宗还是仁慈了些、太在乎了些。两败之后就不再尝试,他的赌性不重,把自己百姓的命看得太重。
可这不代表他是软弱的,永乐城之败让他恨透了仁多零丁、叶悖麻、咩讹埋等西夏人。战争有胜负,有伤亡,这无可厚非,不足以成仇。可是两国交战,是战士之间的事,就算以当年耶律休哥之强,也放过了雍熙北伐时的随军民夫。
仁多零丁,你这个恶毒的东西,卑鄙到连手无寸铁的百姓都不放过,那是10多万无辜的生命!神宗下令,尽一切办法,把上述三个西夏人干掉。
仁多零丁、叶悖麻、咩讹埋三人的自我感觉很好,宋朝人的嫉恨是他们的光荣。干出了这么大的业绩,他们相信更大的成就在不远的前方等着他们。
从这时起,这三人有事没事就到边境上转转,杀人越货、抢劫掳掠,越来越觉得自己就是升级版的李元昊,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
却没料到边境线上有无数只热辣辣的眼睛在盯着他们,除了仇恨之外,在宋朝西军的眼里,这三个人都是金子打造的,宰了他们,升官发财、荣华富贵统统都有了。
一年之后,机会来了。叶悖麻、咩讹埋这对老搭档觉得小打小闹没意思了,想来把大的,带着好几万人越境围攻安远寨。
虽说只是个寨,可地点险要,守寨的人更大有来头,竟然是五路征西夏时泾原军的主将刘昌祚。这位哥哥彻底沦落了,怎么说呢,战争只看结果,人生忽略过程,不管怎样他战败了,只有一贬再贬从重发落。而且命运也继续捉弄他,让他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居然得病了。
好得很,叶悖麻、咩讹埋是血统非常纯正的西夏人,喜欢的就是乘人之危。俩人兴高采烈地带人砍了过来,满心以为既老又病心情也不好的刘昌祚只能躺在床上等死,却不料临近安远寨,他们觉得有点不一样。
有点异常,不大对劲。
在这一年多里,宋朝军队一直缩在堡垒里,从上到下贯彻了安全至上小心防备的大原则,顶多有几次小规模的偷袭,从来没有明目张胆地反抗过。
可这次不一样了,一队队宋军从安远寨里列队出来,安静、整肃、杀气腾腾,这样子让叶悖麻、咩讹埋瞬间想到了宋朝西军里的三“最”。
最强野战的熙河军、最狡诈多变的鄜延军、正面冲击最强的泾原军!
刘昌祚虽然病了,泾原军虽然元气大伤,但兵还是原来的兵,将还是原来的将,没有徐禧那样的杂质来污染整体,他们面对的是原汁原味的泾原军。
没有多余的废话,泾原军直接就冲了过去,当年西征时一路正面推进,在野战中杀灭所有面对的西夏军队的战斗力重现。叶悖麻、咩讹埋带来的人根本不够瞧,片刻之后,战场上就倒下了一大片。之后泾原军愣了一下。
在他们想来,西夏人这一年多以来太牛了,快把自己当战神了,这样硬碰硬的场面一定会斗志高昂、死战到底吧。可惜错了,西夏人居然发挥悠久的老传统,面对强敌,逃跑第一。而且逃得非常彻底,管你是不是主将,自己的命才最要紧。叶悖麻、咩讹埋一不小心,居然落到了后边。
那还有什么客气的,泾原军一拥而上,刀枪齐施,等他们闪开时,这两个在一段时间里很牛的西夏人,已经分不出彼此了。
还剩下了仁多零丁,这位大将军是与众不同的,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宋朝不是狠吗?呵呵,能狠过五路西征时?能强过永乐城的防守?在这样的信心支撑下,他明知道叶悖麻、咩讹埋死了,还是满不在意地杀过了边境。
他带来的人很多,超过10万,地点还是选中了泾原路,看架势居然是想给两个同伙报仇。这时泾原路的主将是卢秉,这人的风格和刘昌祚不同,自己很少亲临战场,喜欢的是精致的算计。
对方人多势众,那就放进来。仁多零丁带着西夏兵团一路进攻,突破了层层防线,一直抵达宋军第十六堡,势头才被遏止。之后他表现得非常职业,兵分两路,一边围攻一边打劫,把周边的老百姓洗得干干净净,觉得满意了,才起驾回国。
回去的路上很悠闲,带兵过10万,称雄贺兰山,兵锋所指,随意掳掠。仁多零丁深深地感到骄傲,生而为男人,值了!正在得意时,他路过了静边寨,一支宋军突然杀了出来,人数不过几千,可迅速锲入了他的10万大军里,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军被劈开了一条人肉胡同,宋朝的军人杀到了他的身前。
宋将彭孙一刀砍下了仁多零丁的人头。
第八章 10万军中取主将人头
总算出了口恶气,可神宗的心情却好不起来。想想更窝火,明明对方只是一群渣滓,很轻松就能灭掉的废柴,居然在最关键的时刻绊了他一跟头。
这时再杀了他们,还有什么意义,毕竟挽不回西征的胜负、永乐城的失败。这样的念头在神宗的心灵里每日每夜不断地盘旋,侵蚀着他的健康,同时庞大的帝国里无数的官员们还不断地让他闹心。
比如章惇先生、苏轼先生。
这两位大佬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事件里不断地闹出幺娥子,把神宗气得一愣一愣的。先说章惇,这位神宗年间最猛最狠的男人挑刺时也挑在了最敏感的时期里。
五路征西夏没能达到目的,坏事就坏在了后勤上,粮食、棉衣、箭镞等都没能及时运到前线。事发后神宗怒不可遏,决心一定要找到最直接的责任人。就算时过境迁没法补救战事,也得杀了这混账泄了这口恶气。
但是在宋朝当了皇帝,也没法活得随心所欲。想想开国之祖赵匡胤想要个手工编织的竹篮子都得层层把关等两三个月,杀个官员得走怎样的程序?
神宗想了想,特事特办,他亲自写了个御批,下令中书省以最快速度处斩某漕运官。
第二天,宰相蔡确、王珪率领百官上朝,他第一时间问:朕昨天御批的事,都做好了吗?
蔡确老神在在,回答——今天正要和陛下说这件事。
神宗立即满脑门的黑线,看见没,果然又啰唆。
——又有何疑?
——祖宗以来,国家没杀过士人,您不想开这个先河吧?
神宗郁闷,不是吧,杀个有罪的小官也要抬出太祖太宗等老爷子压俺?可是祖宗的话是真理,没法不听的。
于是他退了一步——不能杀,那就把他刺面流放到偏远山区去。
蔡确犹豫,皇帝在让步,是不是臣子更得有风度?正在想,突然间章惇站了出来,说了句话——刺面啊那还不如直接杀了此人。
神宗一时间很惊喜,爱卿赞同朕吗?你太可爱了。但转念一想就发觉不对头,强悍的公务员章惇先生除了对王安石之外没对什么人露过好脸,怎么会突然间变成这样?
——卿何出此言?神宗问。
——士可杀不可辱!
神宗大怒,原来是这样,成心顶我!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那么精密、庞大的西征毁在了无能的后勤小官身上,难道没有罪吗?
他声色俱厉,叫道——朕快意事一件也不得做!
换到任何朝代,对面的大臣们都得跪下磕头了,可是站在神宗面前的宋朝官儿们个个无动于衷,尤其是章惇,此人不紧不慢地又回了一句。
——这样的快意事,不做也罢。
神宗彻底被撅得没话说了。
再说苏轼,坡仙大人在元丰年间完成了一生的蜕变,和从前截然不同了。在那之前,他只是个脑子超灵、读书超多、记忆力无比好、情感很杂乱的小伙子,蜕变之后,他才变成了名垂千古的苏东坡。
是一次锥心之痛和两次严重欠扁的猪头行为,让他进化成功的。
在那次痛苦之前,苏轼连个三流的诗人都算不上,看看他写的那些狗屁诗吧,怎么看怎么让人烦。比如《初发嘉州》。
——朝发鼓阗阗,西风猫画旃。故乡飘已远,往意浩无边。锦水细不见,蛮江清可怜。奔腾过佛脚,旷荡造平川。野市有禅容,钓台寻暮烟。町期定先到,久立水潺潺。
标准的记叙文,标准的六副对联组成了一首没咸盐的所谓诗。这一水平的东西在中国五千年历史里就是些地摊货,随便扔进明清诗人的集子里都找不出来。它最致命的毛病就是立意太水了。
整首诗里除了“佛脚”二字能确定在乐山大佛之外,其余所有的意境和文字,都可以任意安在中国各条水道上。可以说是在长江上坐船,也可以说是在珠江上坐船,也可以说是在黄河、辽河任意一条河上坐船。
但是这场痛苦过后,苏轼突然间蜕变,成了一条遨游八表无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