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宋史 作者:高天流云-第2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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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动人的是庞籍死后,他穿上最正规的衣服,请庞夫人到大堂上,像母亲一样接受他的跪拜,对庞籍的儿子就像自己的亲弟弟(籍没,光升堂拜其妻如母,抚其子如昆弟。)这在当时获得了所有人的称赞,以及后世的敬仰。
只是很奇怪,庞籍之死,官方派专人治丧,赠司空、加侍中,谥号庄敏。每一样都是生荣死哀,人家生前是正牌子宰相,为何弄得好像家人无依无靠,如果没有司马光的照顾,就会流落街头,惨不忍睹的样子?
当然,这只是第一印象,我们可以往好处讲,就是领导死了,家里虽然安康,但是他对领导的爱,绝不会人走茶凉,做人要厚道,永远追随领导!
对领导的亲人,比活着时还要尊敬和亲切包括“抚”其子如昆弟?抚除了抚育、抚养之外,还有别的解释吗?
总而言之,无论如何,这是个多么好的同志啊,从这时起,他就有了一个在官场里超级值钱的头衔,以后他写信给别人时,可以这样落款――“你的忠实的司马光。”
范镇写第一篇请立皇太子的奏章时,司马光在边远的并州第一时间响应,但注意,他不是接着写第二篇奏章,和范镇站在一起。而是写了封私人信件。信里说,这是件真正的大事,除非不说,说了就要坚持到底。“愿公以死争之。”
美孚石油的创立者石油大鳄洛克菲勒先生当年有句名言:“打前锋的赚不到钱。”他也是这么做的,在所有美国人一窝蜂地往新发现的油田边冲,想抢个新鲜,淘到第一桶金的时候,他按兵不动。直到石油由于过度开采,需求量却没那么大,变得比白菜还便宜时,他才冲进去,用极低的价格,不仅把油田盘下来,还把各种开采工具、运输设备都搞到了手。
这才是做事的样子。千年之前的司马光在发迹史上与这位大鳄不谋而合。
直到范镇的头发变白了之后,他才开始行动。最初是非常小心的,他以自己的名义写奏章,同样建议立太子,措辞很小心,这让他抢到了立太子事件的排名位置,可一点都不显山露水。这时命运也开始眷顾他,开封城的里顶级官场重新洗牌了。
战无不胜、意气风发的大宰相文彦博终于下台,他在为之前的强硬买单,接替他的是枢密使韩琦。韩相公从这时起变成了另一个人。他强硬得比文彦博还要强硬,温文得仅次于另一位宰相富弼,一位真正适应官场的特殊动物诞生了。
司马光被调回京城,担任了一个非常绝妙的职务,修起居注。这是比馆阁学士们更能接近皇帝的差使,每天的工作就是给皇帝写日记,他可以最大限度地了解皇帝的每一个举动。这样的后果,就是他能第一时间地掌握到皇帝的心理动态。
比如说,在什么时候跟皇帝说什么话。
嘉祐六年(公元1061年)的闰八月二十六日,这一天是仁宗的悲伤日。出生仅仅61天的皇十三女死了。这就像是天地神灵跟仁宗开的大玩笑。
他想儿子,为生出个儿子想尽了一切办法,同时也有了效果。两年内,后宫生出了四个女儿。这简直让人欲哭无泪,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吧,哪怕有一个是儿子也好,皇宫内院都特意建了一座潜龙宫给未来的皇子住了。为什么老天就是不开眼?
关于这一点,实在应该给仁宗正名。不是他无能,是他敌不过整个汉民族的集体命运。常年阅读宋史,每每掩卷沉思,有时我不禁这样想。如果仁宗有自己的儿子,那么让后来的英宗怎样上位?没有英宗的早死,哪来的神宗年轻气盛时的改革?如果神宗活得长些,怎会让改革有头无尾?那样哲宗就不会10岁即位,什么事都不懂,被奶奶夺权再后来天翻地覆,等到他亲政时再把奶奶那一套改过来。然后再早死,才能轮到精彩绝伦、妙想天开的赵佶登场。
那时中原陆沉,神州板荡,全民族被异族欺侮。试问这样的结局都跟仁宗有没有亲生儿子有关,他的生育问题,难道只取决于自身的某些器官的健全?
不,这不是他一个人的悲哀,尽管最难受的人肯定是他自己。
这时仁宗就在悲痛中,难过得好多天都不说话了,就像要再次犯病的样子。司马光就挑在这个他心灵极其薄脆的时刻,写了一道新的奏章。
他没像范镇、包拯、唐介那样简单粗暴地要求立皇太子,而是说,臣不敢奢望陛下立即就选出东宫太子之人,只恳请您在宗室之内选出一位聪明仁孝的好孩子,先立为养子,与其他的宗室子弟稍有区别,好好的培养。让天下人知道您心有怕属,民心官场都会安定。等到他日皇太子出生,这位养子就可以退归藩邸,只当是为国家培养了一位好臣子。这样何乐而不为呢?
当天司马光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皇帝。只见仁宗拿着奏章,看了好久,仍然面无表情,很像是和往常一样,继续沉默,躲进自己悲哀的心情里,谁也不理。但是突然他说话了。
“难道非得选宗室子弟入嗣吗?”没等司马光回答,他又喃喃自语,“这是忠臣之言啊!一般人是不敢提的。”
“臣提出此议,自谓必死,不意陛下开纳。”司马光如是说。他平静地顺着皇上的话,把中心议题悄悄地往实施上推。
果然,仁宗这样说。“这有什么害处,选宗室为皇嗣,古以有之,你把奏章交给中书吧。”
从来没有过的大进展!换一个人,心脏肯定会剧烈狂跳起来,奏章由皇帝的命令传达到中书省,那就是命令宰相们实施了!可这是司马光,他马上就拒绝。
“请陛下自喻中书宰相。”说着就请辞告退了。
搞什么,是不是疯了。好容易皇帝亲口答应,居然就这样轻飘飘地放过去了!但是别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还没到揭谜的时候。当天司马光的演出还没结束,甚至可以说事情才刚刚开始。
他从皇宫出来,直接走进中书省,向宰相们汇报工作。具体内容是皇上的健康。近几年以来仁宗一向龙体欠安,新一届领导班子继承了文彦博的良好习惯,每天都要询问。这一天例行问答都结束之后,韩琦却没放他走。宰相大有深意地望着他,像是期待着司马光说点什么。
可惜等来的是一阵沉默。
最后还是韩琦先开的口,这样问。“今天皇上还说了什么?”司马光继续沉默,好一会儿之后,才回答。“所言宗庙社稷之计也。”
之后韩琦就微笑了,再没说别的,让司马光离开。
到这时,当天的事情才算结束。司马光仍旧平稳地走出了中书省,他知道已经给韩琦等最高权力阶层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仅深刻,而且极好。
当仁宗要他把立太子的奏章转交中书省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地拒绝了。这在后面和韩琦的谈话中证明,是一件绝对正确的决定。如果由他来转交,这就造成了一个说不清的事实。即,立太子这件事是由他司马光一手促成的。连命令都是他从皇帝那里得到,向整个中书省下达。
宰执大臣们被晾在了一边,完全被动。
这样做,简直是把所有的功劳都归于自己,让除他之外的整个官场统统歇菜。这样贪婪的结果,就是把自己扔上了火堆,成为众矢之的,以他当时一个小小的修起居注的京官,简直是在找死。
尤其是韩琦当面就点醒他,当天到底和皇上谈了什么。别以为皇宫之内会有什么秘密,别想耍花样!而司马光的表现是非常的乖,他想了又想,选择说实话。“宗庙社稷之计”,就是立太子的事。整个事件过后,他让宰执大人们觉得他既敢做事,更能做事,难能可贵的又很会做人。
在这种认知下,韩琦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给了司马光一个天大的面子。某一天,一位姓陈的御史找到了司马光,像闲聊一样说。前些天某次会议上,韩相公跟我说,他很欣赏你。说你正在上书说建储的事,能不能把奏章先送到中书省呢?你想做这件事,别自立门户(欲发此议,无自发之)。
这是示好,也是示威,司马光再次面临选择。韩琦这是想收编他,让他成为中书省在这件事上的马前卒。按说也蛮荣幸了,和他之前的人生轨迹非常相符。
投靠过庞相公,为何就不能再投靠韩相公?
可是司马光那天偏偏又犯了沉默的病,他什么都没说,可没有表态,就等于拒绝。拒绝就是反抗!这可真是让人搞不懂了,他到底是想干什么呢?
半个多月之后,事情就真相大白了,人们从此才真正地认识了这个人。九月的某一天,司马光在写皇帝日记之余,再次抓到了一个好机会。仁宗那天心情好,很适合聊天。那么聊什么呢,在一个人悲痛的时候,让他陷进更大的悲痛里,才好说危机。
比如说国家需要太子,不立天下不稳。
在一个人心情好,体力好的时候,就要换一套方法。对方可以思考了,给他上次历史课。众所周知,司马光的历史水平在整个中华民族里都能排进前五,他挑了个近的,说唐朝的事。
话说唐朝神武,百事开明,出产的人物在各方各面都达到了一个顶峰,真是比我们宋朝强很多啊。比如说,宋太祖赵匡胤开创了科举制度里的殿试,从此让天下举子们都成为“天子门生”,只为皇帝服务,再不看座师的脸色。
可唐朝就有“门生天子”。连皇帝都是他们的徒弟。这是怎么回事呢?就是因为唐文宗一直不立太子,死之后被亲近的太监们做手脚,从此随意拥立唐朝的皇帝,想让谁当谁就当,想让谁死谁就死。堂堂的天可汗的子孙,居然被太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陛下,您想让这种事在宋朝重演吗?
再没有犹豫了,仁宗下令司马光立即把文件送交中书省,把这件事确定下来。这一次司马光也没再推辞,火候到了。
再次来到中书省,他的神情动态再不是一个下属,而是位充满着神圣感的天使。他庄严地对韩琦等宰执大臣们说:“陛下决意立宗室为皇子,今天诸公如果不能及时议定,他日夜半,禁中出寸纸以某人为嗣,那时天下谁也不能违背了!”
义正词严,说得也都是实话。现在皇帝的身体到了这地步,谁知道哪天驾崩?那时皇宫深处往好里说是皇后,糟一点就会是太监,来决定谁是下一任皇帝,难道那时做臣子的有权反对吗?
韩琦等全体宰执大臣一齐躬身施礼,同声回答:“敢不尽力!”
从这时起,司马光退出了立太子事件,从程序上,从官衔上,他都再没有参与的权力。那么转身就走,决不迟延,他留下的是倡议阶段起决定性作用的名声,以及让全体朝臣都又惊又佩的印象。就比如说大宰相韩琦。
你要我配合,我已经配合了。可绝不是你所希望的马前卒、小跟班,我以正道尽臣子的义务,转身把成果交给你时,神圣得无可侵犯,你必须向我低头!
这就是司马光的作风,万事都有依据、有道义,谁让他学问大,历史知识强呢。回顾一下倡议阶段的四位名人。范镇、包拯、唐介、司马光,只有他一个人在这件事里得到彩头,就此平步青云名利双收。有人会说,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司马光之腹嘛,干嘛这么刻薄?
对不起,一次是偶然,那么两次呢?这种作风,和这种结果,不久之后他就再次重演了一次。还是大家倒霉,他一个人得利!
接力棒传到了韩琦的手中,历代史书都说韩琦先生是仁宗、乃至英宗朝的两朝传承、居功至伟的大臣,没有他的努力,没有他近于霸道、专权一样的决策,宋朝就不会是历史里的样子。
其实哪儿跟哪儿,上面都已经说了,司马光把什么事都办完,直接把立太子的决定书交到了他手上,他所需要做的就是按令实施,走那些官面上的过场。
十月初,在官方场合,皇帝和宰执大臣们定下了皇子人选,就是前些时段里提过的,由仁宗和曹皇后主婚的“十三”。
十三是宋太宗第四个儿子商王赵元份的儿子,濮安懿王赵允让的第十三个儿子,名叫赵宗实。生于明道元年(公元1032年)正月初三,4岁的时候进皇宫生活,因为仁宗的头生儿子早死。8岁的时候被退还王府,因为仁宗生出了第二个儿子。
他生来就是个预备役。
这时他已经近30岁了,是个沉默寡言的优秀青年。尤其让人感兴趣的是他的生育能力,这时他已经有3个儿子1个女儿,再考虑一下他父亲的生育能力,天哪,一共有28个儿子!这是多么让人兴奋的事,帝国自从真宗开始,两代皇帝生儿子比干掉李元昊还费劲,这一下肯定彻底解决问题。
一劳永逸了!
选定了人,开始进入官方程序。要确立一个皇太子不是那么容易的,这首先是一个行政官衔,皇子和官员一样,得循序渐进一级一级的升,才能升到帝国接班人的位置。第一步,先升闲散宗室人员赵宗实为泰州防御史、知宗正寺。
这是个小官,前面的防御史就算了,他不可能出京到泰州方面去报到。知宗正寺嘛,就是管理在京皇族人员的负责人,很不起眼。但无比光明辉煌的人生就在前面不远处,让人流口水的前程突然从天而降,想一下是多大惊喜。
一步登天,皇太子啊!还有人会拒绝,会犹豫,会哭着喊着说,我不——吗?答案是有。要说这也不出奇,在中国的古代,尤其是宋朝,有学问有修养的人像春天水塘里青蛙的儿子们那样多。个个都把前程、钞票看得比命都重要,却板起脸来说。
不,我不够资格,绝对不当。
一般来说,都要来来回回地谦让三到六次不等,这样才能显得自己道德隆重。这位赵宗实就是这样,他躺在家里,先是找了个正大堂皇的理由,他父亲赵允让刚死,守孝期间万事不干,拒不接受任命。这好办,国家有明文规定,重要人员的爹妈死了,可以夺情起复,不耽误工作。可他接下来变表现得像块滚刀肉,怎样切都切不动。
充分地表现出了他的最大特性——这个贱人!
说他是贱人,是对他一生完整的评价。至于贱人之所以那么贱,就是个循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