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欧洲-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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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架子上的不只是甜腻好吃的巧克力牛奶,还有那装牛奶的圆滚滚很占面积的塑胶
瓶子。立在五光十色、琳琅满目的市场中央,我眼中千千百百件好吃好用好看的食
品用品装饰品同时是垃圾垃圾垃圾垃圾
你绝对没见过气色那么败坏的家庭主妇,孤独而失落地站在洗衣粉和马桶刷子
之间。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而且快乐地活下去。在一个阳光很亮的早晨,我在自家邮
箱上黏上一张小纸条:“请勿投入广告!”在这个一板一眼、不大会转弯的国家里,
听说这样一张纸条就够了。
然后我上市场,手里挽着一个大肚竹篮。先在药房停一下,买一瓶咳嗽糖浆。
“要袋子装吗?”药剂师问。“当然不要。”然后踏进眼镜行,买两罐药水。小罐
装的, 表示待丢掉的塑胶罐太多, 那么就买大罐的。“要袋子装吗?”老板问。
“不要。”市场里,挤满了东挑西拣的女人。牛奶,有玻璃瓶装,有塑胶罐装,有
纸盒装,我把玻璃装的放进篮中;玻璃瓶可退,不必造成我的负担。慢慢儿走.包
装华丽庞大的不要,包装层次繁复的不买。红萝卜、大白菜、青葱、红椒、黄瓜、
芹菜,全可以光溜溜、赤裸裸地躺进竹篮离开超市前,没忘记把所有的包装纸
盒和塑胶外壳当场剥下,丢进商店为客人准备的几口大桶中。
往回家的路上走。左手握着一把芹菜,右手挽着一个沉沉的大竹篮,三岁的飞
飞一旁跟着,一只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裙角太阳把我们的影子投在路面——妈妈、
孩子、竹编的菜篮和芹菜,这,这岂不回到了三十五年前台湾的乡下生活吗?
4
一扇窗。艳红的天竺葵从窗台瀑泻下来,不可收拾地一大片缤纷色彩。
楚戈端着相机,对准着这扇窗,左一张,右一张,边照边若有所思地说:
“住里边的人其实自己看不到,它是美给过路的人看的。”
席幕蓉在另一个夏天来到。看见另一扇窗,眼睛一亮,操起相机就照。什么话
都没说。
我总是几分得意地带朋友来这个乡走走看,这实在是个美丽的小乡。可是,我
其实并不那么得意的,因为——虽然住在这里——这毕竟不是我的故乡、家乡。古
街、老宅、窗、花,都是他们的。
我的家乡呢?
那扇美丽的窗子的主人,你说,是个艺术家,品味超出寻常。
可是我知道不是。主人是个木匠。这古街老巷里住的大多是工匠师傅之流,所
谓普通人。
那咱们家乡人在贫困艰苦中长大,还没有闲情去专注于环境住宅之美。你不服
气地说。
是啊!我也这么想。四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再宏观一点,两百年是怎么过来的?
连窗子都得来不易,如何奢谈窗台外的天竺葵?
可是,你不能不让我沉默地发问: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呢?从一个为了炊火可以
把长城的石头挖掉的民族,一个为了方便可以把连城的凤凰木连根拔起的民族,变
成一个在某些时候愿意为“美”作些妥协和牺牲的民族,需要什么样的条件和时机?
条件,照你的说法,我们其实已经有了。台湾的贫困艰苦早成过去,钱,在灯
红酒绿的街上流动着,却并不走向天竺葵。你想必也去过万华夜市那家台南担担面。
金碧辉煌的装演大刺刺地告诉你——用四种文字——你手中法国的金筷子多少美金
一双、眼前英国来的瓷器、德国来的酒杯、哪里哪里来的桌子待子桌巾桌灯要多少
多少钱,多得教你目瞪口呆。担担面提醒你我们共同的卑微的过去,金杯银匙(全
部来自那些出天竺葵的地方)鼓舞你为我们的现状骄傲、为我们的未来雀跃,然后
打个满足的饱嗝。
你真相信一旦摆脱了贫困艰苦,对美的漠视就自然会改变吗?恐怕没那么决。
这一年来,异乡这儿的街坊邻居明显地感觉到治安恶化的威胁,三天两头地听说左
边有边谁家谁家遭窃了。我们离家度假时,总预期着回来时家中可能巳被搬空;隔
壁老太太,更是惯常地在厨房台子上压张一百块钱,“这样,”她说,“小偷有点
收获,就可能不会因怒而破坏家具。”不安全感到这个程度,够强烈了吧?
为什么不装铁窗呢?你说。
对呀!我也正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奇怪,怎么没有一个人想到去装铁窗呢?
为了同样的不安全感,台北人不都已经决定住在铁窗里头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铁窗是那样一个外观丑陋、内在意义丑陋的东西,这里的人
连那个念头都不会有。或许是来自他们的影响吧,我自己,宁可出外回来发现家中
面目全非,不愿意在房子上加上铁窗。我不能为了怕小偷而用丑来惩罚自己。
只是孰轻孰重的问题罢了。美,在你心中究竟有多大的分量?
5
在海德堡一家小店里发现一种从没见过的香油,茉莉花油。沾上一点点,漫天
漫地的茉莉花香扑鼻而来。我愣愣地立在那里,眼泪就涌了上来。莫名其妙的,不
过是一点花香罢了?
可是茉莉花,和家是联在一起的。小的时候,街头巷尾,哪家没有几株茉莉,
在墙角,在夜晚,静悄悄地呼着香气?少女恋爱的时候,难免爱走最黑的巷子,因
为巷子里甚至没有月光,只有和巷子一样绵长的蠢动的茉莉花香,带着致命的魅力,
把人牵引到梦里去。
从此我再也不去别家买香水,再也不买别的香水。
不一定非天竺葵不可;我们原来有茉莉花,只是由于钻营忙碌,把花给甩了。
6
谈什么住宅文化——如果我们还不认识茉莉花的意义?
大眼睛的鹿从黝黑的森林中冒出,在旷野上不知为什么的仰望星斗。我们,从
黝黑的城市中冒出,也需要一个能够仰望星斗的地方,一点点脚的空间,心的空间。
遇见阿土的那一天
去年夏天,安安在幼稚园的草地上松手放走一个粉红色的气球,气球上系着一
张小纸片,写着两行歪歪斜斜的字:
“我叫安安,今年五岁半,住在德国克伦堡麦河街六号,收到气球请来信。”
十二月底,一个下雪的早上,胡须上沾着雪花的邮差送来一封信,给安安的信,
来自波兰。
邻居把波兰文译成德文:
“安安先生您好。今天我收到了您飘来的气球。我今年三十六岁,名叫可兰波
斯基。有三个孩子,分别是十八岁、十六岁、十岁。波兰通货膨胀得厉害,这里什
么都贵,我们什么都买不起。我也失业了,今年冬天不知怎么过。我们住在华沙一
百公里外一个小村子里。收到信后请给我们一个回音。”
安安听完翻译,失望地说,“不是小孩!”兴致索然地走了。
邻居说,“怎么样?要给这什么斯基寄个包裹去吗?这信分明是写给大人看的!”
我摇摇头,觉得疲倦,“不了。于事无补。”
※ ※ ※ ※ ※
中午,雪变成了雨,挟着冷风,扑打在玻璃窗上,一片肃杀之气。
有人按铃。
门口站着个年轻人,德国人。衣裳穿得单薄,早湿透了。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淋
到眼睛里去。他打着哆嗦,嘴唇发紫地说:
“请——请问您——你要不不要订订一份杂志?”
我的天,是个推销员,该杀的。
“我不要, 对不起.” 我让他站在屋檐下面,雨水在他脚边淋成一个小潭,
“我家的杂志有二十来种,读不完的,但是我可以给您一杯免费的热咖啡”
他在发抖,青紫色的手指在胸怀里摸索,取出一张单子,哆哆嗦嗦话都说不清
了:
“明镜、明星、画报随便订哪一种,一种就就就好”
“我不要,我真的不要——”
我准备关门,年轻人突然哭了出来———或许那是雨水,不是泪水,他急迫地
用呜咽的声调说:“我已经走了一整个整个早上,只有两家订,我只要再一家,只
要您肯帮忙。我就有救了”
头发里的水不断滴到他眼睛里,眼睛里又不断流出水来,简直可怜极了,他哽
咽着说:“我明天就要被房东赶出去了,缴不起房租,只要您您肯订订一份,我就
就——就可以回去交差”
他停住了,就那么湿淋淋地望着我,像只从阴沟里出来的老鼠,腿站不稳,打
着哆嗦,嘴唇发紫。
我看着他,半晌,叹口气说:
“对不起!我实在没时间再多看一份杂志。”
对着他湿淋淋的脸,把门关上。转过身,背靠着门,觉得自己在生气,可是不
知道在对谁生气。
※ ※ ※ ※ ※
下午,竟然放了晴。从窗里望出去,一片湛蓝的天空,好像一点忧愁都没有。
出了门,才知道那蓝色的晴朗是个假相,因为雨雪初化,蓝天下的世界冷得刺
骨。
大街被打扮起来,红花绿叶配着黄澄澄的灯,像蜂蜜般柔腻甜美的圣诞歌曲在
街上荡漾。橱窗里站着红光满面笑呵呵的圣诞老人,毛茸茸的小兔小狗小熊小猪在
电的操作下很可爱地向人摇尾点头。所有的商品都变成了礼品,包装得精致漂亮。
我看到一只蓝色的马桶,马桶上系着一只巨大的金色的蝴蝶结。
我也是那珠光宝气的人群的一分子;我是出来买礼物的。
扎着金色蝴蝶结的马桶在玻璃窗里边,玻璃窗外边,墙角下,挨坐着一个女人,
怀里搂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母子拥抱,守着地上一只空罐子。
我看看马桶,看看这个女人,继续往前走。
没有几步,停下来.回头看看那个熟睡中的孩子。冷,冻得他两颊通红,鼓鼓
的。
我又踱了回来,站在女人前面。她裹着围巾,两眼盯着地上的罐子,里头有些
零钱。
我又拔腿走开。
又回来。那小孩张开了眼睛。
又走开。又回来。
我终于来到这个女人面前,蹲下来。
“这个孩子很冷,”我握着孩子肥短的手,“您从哪里来?”
女人有气无力地说:“南斯拉夫。克罗埃西亚。杜若尼克。”
杜若尼克,那个拜占庭时代的老城,被炸毁了一半的荒城。
“您丈夫呢?您没有家人吗?”我问,感觉背后不断流过的人潮。
女人淡淡瞄我一眼:“死了,都死了。”
“您来德国多久了?您住在哪里?”
“四个月了。住在一个营帐里。”
小孩瞪着清亮的大眼。
“这么冷,”我说,“您要不要到我家里去吃点东西?我用车再把你们送回来。”
女人摇摇头:“不能离开。您把饭带来这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来了个小男孩,背着个风琴,提着一盒披萨饼。他把身
上七七八八的东西搁在地上,然后对我说:
“她要留在这里赚钱,不能走开,可是,”小男孩笑着,露出两颗大大的兔宝
宝门牙,“我可以跟你去吃饭。”
※ ※ ※ ※ ※
我们在餐馆坐下。阿土点了香肠、薯条、百事可乐,每样两份,持会儿带出去
给女人吃。
“你几岁,阿土?”
“七岁!”阿土说,“你呢?”
“我八岁,”我说,“比你大。”
他满意地点点头,大眼睛一转,问:“你怎么有那么多钱?”
他指的是我刚刚付账时拿出来的百元大钞。
“我的钱也不多,”我解释着,“我有两个小孩要养,一个跟你差不多大。我
要很辛苦地工作才有钱——”
“你做什么?”他的嘴巴塞满了食物。
我想了一下,回答:“我每天到办公室去。”
“在办公室做什么?”
“嗯——”说,“写字。”
“哦!”阿土显得惊讶,他笑着说,“我以为你是清洁妇,打扫办公室的。”
“我也是个清洁妇没错,”我帮他切香肠,“我还煮饭、洗衣、带小孩,我的
工作有好几份。”
“难怪你有钱。”他点点头。
“阿土,街上那个女人是谁?”
“是我妈妈的朋友,所以我妈要我照顾她。”
“你妈妈在哪里?”
“我妈?”阿土吧啦吧啦喝着可乐,“我妈死了!”
“怎么死的?打仗吗?”
“不知道。我爸走的时候也没跟我说清楚。”
“你爸哪去了?”
“不知道。他到很远的地方去——可不是南斯拉夫,南斯拉夫在打仗你知道嘛!
我爸不回来了。”
“那谁照顾你?”
“照顾?”阿土似乎觉得滑稽地笑起来,“我照顾爷爷,爷爷病了,躺床上不
动。奶奶做饭。”
“你们也住营帐里吗?”
“我们不住营帐,我们住公寓。”阿土的眼睛流转着观看四周,似乎对吃没兴
趣了,“那个女人就住我们隔壁。”
“公寓隔壁?”我问,“那个女人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哦——”他伸出指头开始数:“她、她丈夫、她侄儿——她侄儿也是个大人,
每天去上班,三个小孩,阿敏七岁,常跟我打架,他很坏,还有小桑妮,只有一岁,
还有姨婆算不清了。我妈说她姨婆脑子有毛病——”
“你妈妈,”我说,“你不是说你妈死了?”
“对对对,”阿土敲敲自己脑袋,“我老说错,我是说我奶奶,我奶奶啦!”
“等下我拉琴的时候,”他眨着明亮的大眼,愉快地看着我,“你要给我多少
钱?”
我说我得想想看,然后注意到盘子里剩下大半的菜。
他耸耸肩:“刚刚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