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穷人 作者:王新军-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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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只要把碗端在手里,他们就会不停地吃,一边吃一边不住地用眼睛瞄着那口黑黝黝的大铁锅。他们像永远也吃不饱那样迫切地呼噜着,直到把锅里的饭吃个精光为止。饥饿的声音像喷泉一样时刻从他们的喉咙里迸出来。马三多望着口袋里越来越少的粮食,被这声音折磨得无处容身。
到了下种的时候,马三多毫不犹豫地用两头大羯羊换来了两皮车洋芋。他的那五亩地,又一次被他全部种上了洋芋。
马三多家的五亩承包地连续种了五年洋芋之后,马小云、马小雨、马小虹就长大了。
他们三个的名字,是米米坐完第二次月子的时候,自己起的。
米米啃着刚出锅的甜丝丝的热洋芋,笑眯眯地说:
“乌云滚滚,雷声阵阵,风雨过后大地上一道接天连地的彩虹啊!”
“爹,我中专毕业了,我要被分配到县城去上班。”
马大洋背着两蛇皮袋书从城里工业学校回来了。他浓眉大眼,看上去已经是一个十分英武的小伙子了。
“爹,我也毕业了,如果可能的话,我就在县城中学去教书。”
马小香穿着一条白裙子,裙摆到膝盖那儿,一对光洁圆润的膝盖给遮去了半边。乍一看,马小香一下子就变成一个大姑娘了,浑身上下散发着成熟姑娘的气息。她没有拿行李,她的肩上只有一个提兜。
面对马大洋的疑问,她说:“别的东西,明天有人帮我送过来。”
但她不说这个人是谁。
马大洋看了马小香一眼,说:“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马小香说:“你不要胡说,谁有男朋友了?我可没有。”
说完马小香的脸一下子红了。
马大洋说:“那谁会帮你把行李拿回来?除非爱上一个姑娘的小伙子才这么傻。”
马小香说:“愿意帮我拿东西的人多了,有人想拿我还不让哩。”
说完马小香的嘴巴就咕嘟成了一朵骄傲的喇叭花,又红又艳。
马小雪、马小云、马小雨、马小虹站在屋檐下,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们的哥哥姐姐,看着这两个从沙洼洼这个鸡窝里飞出去的金凤凰,他们用牙紧紧地咬住嘴唇,低下头去,又不甘心地把目光从眼角偷偷挤出来,再次落到他们的大哥大姐身上。
马大洋给马三多买了一袋莫合烟。
马小香给杨米米买了一块头巾、两块香皂。
坐下来的时候,马三多说:“毕业就好,毕业了就好哇!等你们都毕业了,我就可以把钱攒下来,买一头毛驴了。”
说着,马三多伸出手,和蔼地摸了摸马小雪马小云马小雨和马小虹的小脑袋,他的内心里有一种无比甜蜜的东西在涌动。
马大洋说:
“爹,我上班了,就会拿工资,到时候我们家就有钱了,一头毛驴算个啥呀。”
马小香也说:“钱我们会有的,毛驴我们也会有的,爹,你用不着发愁。”
马三多说:“我不愁,我并不愁,我什么时候愁过啊!”
米米比谁都高兴,特意杀了一只鸡。一盆鸡肉炖洋芋和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白米饭摆在院子中央的方桌上,一家人就热火朝天地吃开了。香喷喷的热气扑到他们的脸上,涌出来的汗水使每个人脸上都增加了一种湿润的颜色。
第三十六章
这一年,马三多家的麦子终于获得了丰收。当麦子在场上堆起一座小山的时候,马三多就感到整个秋天将他紧紧地拥住了。
黄昏来临时,马三多躺在金色的麦堆上,沉甸甸的麦粒像水一样晃动着他的身体,他甚至感到自己是一只湖面上飞翔的水鸟,长长的双翼在微风中舒展开来,凉爽湿润的水汽抚摸着他的肌肤,整个秋天,仿佛都装到他胸膛里去了。
远处的树木依然青翠欲滴,还迟迟看不到秋天的样子。
沙洼洼的秋天,是从收割庄稼的那一天开始的。一场干热的东风刮过之后,麦子次第黄了。沙洼洼人拿出早已拾掇好的镰刀,像出征的骑士一样浩浩荡荡走向麦田。麦子在骑手面前柔曼地倒下去,在骑手身后倒成巨大的一片。
风中的麦田是大地的旗帜,它的舞动发出金属般的声响。麦田在沙洼洼周围呈扇形向远处绵延开去,和太阳的光辉紧紧地连接在一起。金色的麦场上,到处堆满了金色的麦粒,马三多躺在麦堆上,呼吸着麦粒的香气,他的身体已经完全浸泡在浓郁的麦香当中了,连身上所有的骨头都在这种浸泡中发酥变软,渐渐地和麦子融为一体。
秋天总是浪漫的,尤其是一个富足的秋天,一个农人的辛劳得到如实回报的秋天,这时候任何一个看似粗鲁的农人,都会变成一个沉默了千年的抒情高手。哪怕他只是长长地呵出一声,也会生发出无限深长的意味来。
面对丰收的秋天,一个真正的男人,是会不喝酒就自己醉倒的。
这一天,马三多沿着沙洼洼那条铺满阳光和碎石子的街道,由东向西认真地走了一趟。他不住地这样对自己说:
“变了,真的变了。咦,这是谁家?我咋认不出来了。是哇,这不是老吕家么?对,就是老吕家。那一定是老王家,那只大花狗我认得。哦,这条大花狗也老了哇,连叫一声都不愿意了。咦,这一个是谁家?让我再想一想,想一想我就知道了,这肯定是谁谁谁的儿子长大了,又娶上了媳妇,所以修了一院新房子。”
马三多就这样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又从村西头走到了村东头。竟然有那么多人家的院子是他不熟悉的。这几年他忙着放他的羊,忙着供他的六个娃读书,竟然再没有完整地在这条街道上走过一趟。几年的时间,大家的变化竟然这么大啊。村子西头,又续了不少新院子,他知道这是人家的儿子娃娃分门立户分灶另过了。这其中,包括代二的儿子小代。
马三多在自己家门前停下来,注视着自己早已破败不堪的院落,突然感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涌上心头。
这时候,一个人朝他走来,马三多认出来了,他是代二的儿子,现在的队长小代。
那一年代二老了,不干队长了,乡上村上来人选队长,马三多就把自己手里的那颗大豆放到了小代的盆子里。他二叔那一年连盆子也没有。那以后,马德仁就一天比一天老了,去年春上死的时候,瘦得只有一层黑皮包着骨头了。他死后,被沙洼洼人抬到南戈壁上,在马善仁的坟旁边挖了个深坑埋掉了。
队长小代穿着一件白得透亮的衬衫,头发又光又亮,他走到马三多跟前说:
“老马,从今年起,你就该缴村上的提留款了。”
马三多说:“你爹当队长的时候,可没让我缴过。”
队长小代说:
“以前我爹不让你缴,是让全队人给你抬着。现在上面搞民主理财,队务要公开。一公开,大家觉得吃亏了,所以就没人给你抬了。”
马三多说:“可我爹是为要水搭上老命的,你爹说了,我爹马善仁可是咱沙洼洼的大英雄哇。”
队长小代说:“是抢水的英雄,说出去也不怎么光彩。再说现在河上游建了水库,旱涝保收,再也不用抢水了,那种精神也没有必要再提倡了嘛。”
马三多说:“你的意思是说,我爹现在不是英雄了?”
队长小代说:“反正不管咋说,英雄也得缴提留款。国家法律又没说英雄不缴村提留乡统筹,是不是?”
马三多说:“以前,在沙洼洼,你爹的话就是法律。”
队长小代吸了一口烟,眯了眯眼睛说:
“我爹不是已经死了嘛。”
接着队长小代又说:“细细算起来,你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有缴提留款了,你算算,二十年是多少?”
马三多说:“可全村人都住上新房子了,你再看看我这破房子,你就忍心叫我缴提留?”
队长小代说:“那是你生得太多了,好家伙,六个,细细算起来,哪一个不是一只吸血的大坛子?”
马三多说:“小代同志你弄错了,他们头三个不是我生的,后三个才是我生的,我一共只生了三个。”
队长小代说:“不是你生的你养他们做什么,你傻啊!”
马三多说:“你不要说了,我缴,日他妈我缴。”
队长小代又说:“还有公粮,你也得缴了,因为公粮已经改成农业税了。现在虽然不叫皇粮也不叫公粮了,但这个农业税,就是过去的皇粮。农业税就是皇粮啊,所以你得缴。”
马三多说:“你不要说了,我缴,日他妈,我全缴。”
小代队长说:“该缴了,沙洼洼已经为你马三多抬出了两个中专生了。两个人在城里拿工资,就等于你马三多开了两个银行哩。”
上面想了一些有意思也很有效的办法,在河上游建了几个小水库。自从建了水库以后,冬天的河水也不会白白淌掉了。沙洼洼开的荒地,有了水浇之后,当年就有了收成。前年完善承包责任制的时候,马三多又从那片荒地上分了十亩地。当时他不好意思要,别人费老鼻子劲开的荒地,他咋好意思要,这不是好端端从人家手中抢热腾腾的白面馒头么?
当时刚刚上任的队长小代是这样开导他的:
“老马,你就要下吧。你看你那五亩地,口粮都成问题,咋奔小康哩?难道这么些年的煮洋芋你们一家人还没吃够?”
队长小代又说:“开荒一亩,补助一百的政策,上面已经兑现了,并且是按一亩三百兑现的。也就是说,这地差不多就和国家的一样了。”
马三多这才说:“要是这样,那这十亩地我就种上,洋芋我确实吃腻了。”
要不是多种这十亩地,马三多家那五亩地的麦子堆在麦场上,是看不到多少丰收景象的。
这天晚上,马三多和米米睡在那张大床上,米米掰着指头一遍一遍地算着,算得马三多差不多已经睡着了,她才乐呵呵地用胳膊捣了捣马三多的腰窝说:
“哎,今年,咱们可以卖余粮了。”
马三多眯着眼睛咕叨:
“我可再也不想吃洋芋了,我都吃腻了,我想顿顿吃白面。”
米米说:“我是说,咱们除去一家人的口粮、明年的种子和喂羊的饲料,差不多还余十麻袋麦子哩。这十麻袋,可以卖掉。”
马三多说:“你还是再算一算吧!”
米米又算了算,说:“可以卖掉十二麻袋,刚才把口粮留多了。反正多了也吃不完,过不了几个月明年的新粮又跟上了。”
马三多迷迷糊糊地说:“你还是再算一算吧!”
米米蹬了马三多一脚说:“还算个屁,我说卖粮就卖粮。”
说完米米就躺展身子睡着了。
第二天,米米就指使马三多马大洋马小香去远在乡上的粮站卖粮。
两辆架子车各装了四个麻袋,马三多的理由是不能再装了,再装车子会压坏。
马三多拉着一辆,马大洋拉着另一辆。马小香在马大洋那辆车子后面搡。他们一直向远在乡上的粮站走去。
中午的时候,他们来到了粮站,卖粮的人比开交流会看戏的人还要多。装满粮食的车辆从粮站前门和后门里伸出来,像两条巨龙一样蜿蜒了一里长。粮站里面的水泥粮场上,堆满了粮食和卖粮的人,人声和筛粮食的机器声在空气中吵成一片。
啊呀呀!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粮食啊。马三多悄悄感叹着,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粮食的气味从每一只麻袋里钻出来,一团一团挤在一起,像压下来的云头,又像暄软的棉絮,吸到鼻子里都稠乎乎的。
让马三多没有想到的是,粮食多了,也会叫人产生恐惧。粮食袋子把路塞得满满当当,隔一阵子,前面的车辆才能向前一米一米地移上一阵,不久又停下了。这样到了下午,马三多他们才移到靠近粮站大门的地方。
从大门口望进去,粮站里面显得更加拥挤。一粒粒沉甸甸的麦子被硕大的麻袋包装起来,在水泥场上码成山一样高的大粮垛。马三多的目光在这种真实的场景面前蓦地迷离了,他的八麻袋粮食和它们相比,算得了什么呀?简直连九牛一毛也算不上。这样一来,马三多的言语和举止便显得有些失态。他踮起两只脚尖看了一会儿,说:
“哦呀呀,粮食都堆成山了。”
这一句刚刚说完,他又觉得也许是自己的眼睛没有看清楚,便攀着车辕,站到粮食麻袋上,煞有介事地把手搭在眉眼上去看。
这一看他就看了很久很久。每一堆粮食都宛如一把钩子把他的目光牢牢地勾过去了。他甚至没有想到他的目光会这样缠绵,一下子就能够将那些成山架岭的粮食口袋裹得严严实实。马三多嘴里不断发出这样的声音:
“哦——啧。”
“哦——啧——”
“哦——啧啧——”
这声音仿佛又不是从马三多胡楂包裹着的嘴里发出来的,而是从他肚子深处发出来的。这声音肯定在他肚子里埋了很久很久,就像从河水深处冒出来的一个个硕大无朋的气泡。还不止是像这些,那声音还如一只饥饿的狗面对一架肥肉垒成的大山,又是满足,又是恐慌,最后连心也跳乱了。
马三多的身边,到处是来卖粮的农民,他们的脸上没有马三多那么多的兴奋,更多的是丰收带来的阴郁。他们心中的郁闷,满满写在紫红色的脸上。有一部分人还把脸上的阴郁扯下来攥在手里,因此他们脸上就空荡荡的看不出什么表情了。
这些人马三多一个都不认识,但他们从马三多身边走过去的时候,马三多都要对他们笑一笑,这样看上去他们又都像熟识的样子。
不多会儿,他们知道这个站在麻袋上的男人就是沙洼洼的马三多后,他们看上去就显得兴奋了一些,纷纷过来和马三多搭讪。
他们说:“哦,你就是沙洼洼的马三多哇,呵呵呵,我们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了。”
马三多说:“咋会哩,我要不是今天来卖粮食,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见到你们啊。”
他们说:“谁不知道沙洼洼有个马三多啊,听说你找了好几个女人是不是?听说你生了一大堆娃是不是?听说你的娃一个比一个聪明是不是?都考上学了是不是?都当城里人了是不是?”
马三多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