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传 作者:肖凤-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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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西山东北方向的呈贡,也是一个风景极其优美的地方。冰心在呈贡所住的楼房,就建在一片碧绿的松林之中。她的书房,后窗朝西,从窗中向左右望去,就可以看见呈贡县八景中的三景,只听名字,就能想象得出景色的优美,这三景是:“凤岭松峦”、“海潮夕照”、“渔浦星灯”。热爱自然的冰心,把自己的书案放在了这面窗户的下面,每当她备课、写作得稍感疲倦的时候,只需抬头遥望窗外,便可欣赏到窗外奇妙的景色。
这所楼房的前廊朝东,清晨可以看日出,看朝霞,黄昏可以看晚霞,看月上。阴天,则可以看风雨。即使是风雨,这里也比别处的风雨来得别致:“从天边几阵白烟,白雾,雨脚如绳,斜飞着直洒到楼前,越过远山,越过近塔,在瓦檐上散落出错落清脆的繁音。”①不用下楼,就可以看到这样五光十色,变化莫测的美景。
如果走下楼去,就是更为开阔,更为深邃的景致了。若下楼出门转向东北,那是一片茂密的翠绿的松林,在这片翠绿的松林中间,又参差地长着红穗的荇菜,有的深红,有的浅红。这深红和浅红,点缀着绿色的树林和黄色的土地,还有灰色的院墙,十分鲜艳夺目。若下楼出门向南,再出荆门,走上北边的一个斜坡,又可见已经成林的一片棕色的栗树群,这个林间有一片广场,隐约还可看见林外的山影和湖光。如果是在清晨,这里尤其清静,只有淡淡的云露,与和暖的爽风,陪伴着这片美景。冰心最喜欢在黎明时分,到这片广场上来散步,沐浴着和暖的晨光和晨风,赏心悦目。她有时一个人坐在林间的草地上,静静地看书;有时也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儿,到这里来玩耍,看着她们快乐地游戏,奔跑,心中充满了甜蜜和愉快的感觉。
假如走到这座山坡的尽头,那里还有一个松柏环绕的平台,这个平台上面有石块和石礅,可以坐着休息,也可以站着观景。由这里向下望去,可以看见昆明城内的街市和房屋,错落有致。而由此处向南边望去,则可以看见城外的三景:龙街子山上的“龙山花坞”,罗藏山的“梁峰兆雨”,城南印心亭下的“河洲目渚”。这个平台,以及这个平台上的石礅和石块,是冰心的朋友们最喜爱的谈话与休息的场所。尤其是年纪较轻的朋友,只要走到冰心的家里来,必定要跑到平台上
①冰心:《默庐试笔》
的草坡上,游戏,谈笑,或者横躺竖卧在松柏树下,领略自然的风光,不到开饭的时候,是舍不得离开这里的。
昆明,这个处处皆景的美丽城市,曾经令多少人向往,又令多少人倾倒啊!尤其是她那四季如春,花团锦簇的郊区,更是令人喜爱,依恋。冰心自己说过:“回溯生平郊外的住宅,无论是长居短居,恐怕是默庐最惬心意。”①不但是冰心在美国留学时去过的伍岛,白岭,无法与默庐相比,即使是冰心童年时代生活的地方——烟台,比起呈贡来,也显得山过于高,水过于深,不如呈贡的风采来得诱人:“论山之青翠,湖之涟漪,风物之醇永亲切,没有一处赶得上默庐。我已经说过,这里整个是一首华姿华斯的诗!”②
住在这诗一样的呈贡的冰心,她的热爱大自然的天性,得到了满足。这里是大后方,生活也过得“妥帖,快乐,安稳”③,丈夫、孩子们都在身边,按说她可以乐而忘忧,乐而忘返,心满意足地在这里过日子了。
但是,处身在美丽的大自然怀抱之中,又过着快乐的生活的冰心,却又无时无刻地不在苦恋着已遭沦陷之苦的北京,虽然她这里的环境,“实在比我北平西郊的住处,还静,还美。”④
为什么这样苦恋着北京呢?因为:“我的一生,至今日止在北平居住的时光,占了一生之半,从十一二岁,到三十几岁,这二十年是生平最关键,最难忘的发育、模塑的年光,印象最深,情感最浓,关系最切。一提到北平,后面立刻涌现了一副一副的面庞,一幅一幅的图画:我死去的母亲,健在的父亲,弟,侄,师,友,车夫,用人,报童,店伙剪子巷的庭院,佟府堂前的玫瑰,天安门的华表,‘五四’的游行,‘九一八’黄昏时的卖报声,‘国难至矣’的大标题”⑤,——这一切,都十分牵动冰心的感情,使她不能忘怀。除去这些令她苦恋的人物与经历之外,还有北京香山的红叶,大觉寺的杏花,故宫的金壁辉煌的殿堂,北海的巍峨壮观的白塔,隆福寺的庙会,甚至于东来顺的涮羊肉,全聚德的烤鸭,沿街叫卖的冰糖葫芦,糖炒栗子,这些满渗着浓重的北京风味的一切,都勾起了冰心的记忆,使她思念,使她苦苦地留恋着她的第二故乡——北京!
①②③冰心:《默庐试笔》
④⑤冰心:《默庐试笔》
但是,她也知道,她是不能回去的,她绝不能够回到那个被敌人蹂躏着的第二故乡去,她不能看着这个在敌人铁蹄下呻吟着的美丽的城市而不动愁容,她觉得自己如此热爱与留恋的第二故乡,好象已经死去了!“北平死去了!我至爱苦恋的北平,在不挣扎不抵抗之后,断续呻吟了几声,便恹然地死去了!”①
①冰心:《默庐试笔》
1940年,中国的抗日战争已经处于最困难的阶段里。3月份,汉奸汪精卫在南京成立了伪国民政府,日本帝国主义者立即发表声明,表示承认和支持。从5月份开始,侵华日军即从已经沦陷了的武汉,发动了西犯的攻势,企图把侵略的魔爪,进一步伸向我国的大后方——四川和云南。在这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蒋介石政府不是积极抗战,却把精力用于对付自己的同胞——真正抗战的八路军、新四军,7月份悍然发动了第二次反共高潮。8月初,日本侵略军一方面配合国民党的剿共计划,大举进犯太行山区的抗日根据地,进行灭绝人性的烧杀;一方面又派出大群大群的轰炸机,对重庆狂轰滥炸,使这座山城燃起了大火,几日不灭。8月底,日本侵略军又把侵略的魔爪伸向了云南,把无数的炸弹丢进了美丽的春城昆明。
就在这一年,冰心的父亲谢葆璋,在惦念着远在万里之外的爱女、女婿和外孙、外孙女儿,又忧心如焚地关注着艰苦抗日的战局的焦虑的心情中,与世长辞了。
消极抗战,积极反共,热衷于消灭异己的国民党当局,表面上却要打出抗日的招牌来。也是在这一年,宋美龄以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校友的名义,用前后同学的身份,从重庆写了一封信给住在呈贡的冰心。其中的意思是:你躲在昆明的呈贡,不能参加抗日的工作,欢迎你到重庆来,参加妇女指导委员会的工作,以便直接地投入抗战活动,等等。宋美龄的本意,是想让这位有名的女作家,出来为国民党当局装装门面。其实,冰心1923年去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研究院作研究生的时候,在这所大学里读本科的宋美龄早已毕业离校了。她们两人在美国,从来没有碰过面。但是,女政客宋美龄,要想拉拢有名气的女作家谢冰心,就利用了这种其实是非常勉强的所谓同窗之谊,而且把这种政客耍弄的权术手段,加上了一种堂而皇之的抗日的名义。由于这样的一个因由,这一年的冬天,冰心全家便离开了昆明,到了被国民党政府明令为陪都的山城重庆。
重庆这座城市的面貌,与昆明相比,实在是大不相同的。——昆明有象北京一样的蔚蓝的天空,有象北京一样的和煦的阳光;而重庆这座山城,却常常是雾,常常是雨,再加上老是爬不完的上上下下的台阶。还有许多令人一望便会触目惊心的断壁残垣,在碎石烂木中间,大火燃烧的痕迹,仿佛是涂抹的墨黑的颜色,这是几个月前,日本侵略军的狂轰滥炸,给重庆人民留下来的灾难的印记。重庆是陪都,有许多国民党当局的要员,各种各样的机构,有许多从内地迁来的大学,众多的教授,学生,作家,艺术家。这里也有中国共产党的杰出代表,有广大的爱国志士,有工人,有农民。有许多新闻记者,也有国民党的特务机构,等等。这里聚集着各种各样的政治势力,也聚集着愈来愈多的普通人。这里真是又拥挤,又忙乱。
冰心全家到了这里之后,住在郊区的歌乐山腰,她为这个住处取名叫“潜庐”。据冰心本人告诉笔者:全国解放后,她作为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去重庆视察,曾经去过歌乐山;但是,潜庐所在的那段山腰,因军事设施之故,而不能随便出入了。①
①据冰心1986年3月17日下午对笔者的谈话。
冰心这样描写了这个新家:“潜庐只是歌乐山腰向东的一座土房,大小只有六间屋子,外面看去四四方方的,毫无风趣可言!倒是屋子四围那几十棵松树,三年来拔高了四五尺,把房子完全遮起,无冬无夏,都是浓阴逼人。房子左右,有云顶、兔子二山当窗对峙,无论从哪一处外望,都有峰峦起伏之胜。房子东面松树下便是山坡,有小小的一块空地,站在那里看下去,便如同在飞机里下视一般。嘉陵江蜿蜒如带,沙磁区各学校建筑,都排列在眼前。隔江是重庆,重庆山外是南岸的山,真是‘蜀江水碧蜀山青’。重庆又常常阴雨,淡雾之中,碧的更碧,青的更青,比起北方山水,又另是一番景色。”①
①冰心:《力构小窗随笔》
知道冰心抵达重庆,七君子之一的史良,以及邓颖超的朋友刘清扬,便专程拜访了冰心,并把妇女指导委员会的背景和其中的复杂情况,通报给冰心。当她知道这个所谓指导委员会的内幕之后,正直的冰心,便立即退回了该委员会送给她的薪金与聘书。这时候,冰心一家的经济是很拮据的。但是,清高的冰心,不愿意与污七八糟的指导委员会发生任何关系。因此,刚刚与这个组织割断联系,冰心便立即参加了中华文艺界抗敌协会。
住在歌乐山腰的冰心,虽然躲掉了国民党政客的纠缠,却躲不开敌机轰炸的灾难。当一群一群的轰鸣着的日军轰炸机,从“潜庐”的屋顶上飞过,惊醒了她的熟睡着的孩子们的时候,她是多么地希望,自己柔弱的手里,也能握上一杆钢枪啊!她在刚刚来到重庆之后不久的这一年的除夕,写了一首名叫《鸽子》的诗:
砰,砰,砰,
三声土炮;
今日阳光好,
这又是警报!
我忙把怀里的小娃娃交给了他,
“城头树下好藏遮,
两个孩子睡着了,
我还看守着家。”
驮着沉重的心上了小楼,
轻轻的倚在窗口;
群鹰在天上飞旋,
人们往山中奔走。
这声音
惊散了隐栖的禽鸟,
惊散了歌唱的秋收。
轰,轰,轰,
几声巨响,
纸窗在叫,
土墙在动,
屋顶在摇摇的晃。
一翻身我跑进屋里,
两个仓皇的小脸,
从枕上抬起:
“娘,你听什么响?”
“别嚷,莫惊慌,
你们耳朵病聋了,
这是猎枪。”
“娘,你头上怎有这些土?
你脸色比吃药还苦。”
我还来不及应声,
一阵沉重的机声,
又压进了我的耳鼓。
“娘,这又是什么?”
“你莫做声,
这是一阵带响的鸽子,
让我来听听。”
檐影下抬头,
整齐的一阵铁鸟,
正经过我的小楼。
傲慢的走,欢乐的追,
一霎时就消失在
天末银灰色的云堆。
咬紧了牙齿我回到屋中,
相迎的小脸笑得飞红,
“娘,你看见了那群鸽子?
有几个带着响弓?”
巨大的眼泪忽然滚到我的脸上,
乖乖,我的孩子,
我看见了五十四只鸽子,
可惜我没有枪!
吴文藻的一位老同学,正在重庆主编一个名叫《星期评论》的刊物,知道冰心来到了重庆,就找上门来,约请冰心为他的刊物写稿。这时候,年关已到,冰心为了解决生活上的燃眉之急,就答应为他撰写。用后来冰心自己的话说:“我那时——1940—1943年——经济上的确有些困难,有卖稿的必要(我们就是拿《关于女人》的第一篇稿酬,在重庆市上‘三六九’点心店吃的1940年的年夜饭的)。”①于是,在《星期评论》的第8期上,就登出了《关于女人》的第一篇文章,题为《我最尊敬体贴他们》。这篇文章署名“男士”,是冰心为自己取的一个别致有趣的笔名。冰心为何不用自己原来那个极为有名的冰心,却改用“男士”呢?冰心后来说:“这几篇东西不是用‘冰心’的笔名来写,我可以‘不负责任’,开点玩笑时也可以自由一些。”“这就好象一个孩子,背着大人做了一件利己而不损人的淘气事儿,自己虽然很高兴,很痛快,但也只能对最知心的好朋友,悄悄地说说。”②除了这个原因之外,还有一层更深的用意,就是:冰心不愿意在重庆使用自己的笔名,鉴于那件妇女委员会的事情,她不愿意卷入那种带有政治背景的事儿,当然也不愿意国民党当权者来纠缠她,包围她。郭沫若后来曾经在自己的文章中追述过这样一件事:“记得在重庆时蒋宋美龄曾与谢冰心作过一番谈话。蒋宋美龄问:‘中国国民党为什么没有一位女作家?’谢冰心回问:‘中国国民党又有哪一位男作家?’这是在文艺圈子里面传播得很广的一段插话。”③可见这位清高、温柔的女作家,自有她的不攀附权贵,不阿谀奉承的骨气。
①冰心:《〈关于女人〉三版自序》
②冰心:《〈关于女人〉三版自序》
③郭沫若:《斥反动文艺》
在1941年这一年,冰心从1月至12月,接连地为《星期评论》写了九篇《关于女人》的文章,它们的题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