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传 作者:肖凤-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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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③④⑤冰心:《南归》
冰心坐在南下的轮船上,看得见的,只是窗外的海面,——先是溏沽海域的碎裂的冰块,后是渤海、黄海的滚滚的洪涛;听得见的,只是同船人们的嘈杂的谈话声,笑骂声,和令人难以忍耐的呕吐声和涕唾声,夹杂着油味,垢腻味,烟味,咸味,等等乱七八糟的气味。过惯了安静的书斋生活,和住惯了清静的房舍的冰心,忍受着这一切,紧闭双目,躺在自己的铺位上,不饮不食。就这样,熬过了几天。
22日的下午,轮船终于驶进了吴淞口,直到晚上六点钟,才停靠在浦东码头边。12月底,天时已短,夜幕开始缓缓地拉下,这时候,冰心却还没有过江去,又找不到来接她的家人,她又疲倦,又冷,又失望,又害怕,只好顶着凛冽的寒风,坐到颠簸着的摆渡上,急急地过江。等摆渡摇到了浦东的彼岸,冰心的脚终于踏上了外滩的土地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又冷又累的冰心,终于奔回了父母的家中。
母亲病得已经不成样子了,骨瘦如柴,全身疼痛如割,有时甚至昏迷不醒。但是这位有着伟大的母爱和坚强的性格的母亲,对于自己的病痛,都是默默地忍受着,从来不痛哭,不狂喊,而是仍象平时那样对待自己的孩子,言语间充满了慈爱,没有一句性急的话语。当她得知她的唯一的爱女,要回上海侍疾的时候,她想的不是女儿将会给她带来的安慰,而是心疼她这亲爱的孩子,怕她受惊,怕她吃苦,怕她伤心,轻声地说:“可怜的,她在船上也许时刻提心吊胆的想到自己已是没娘的孩子了!”①
等到女儿已经到家,在她身旁服侍的时候,她还时时惦念着女儿的饥饱和冷暖。天气冷了,她就忍受着自己的病痛,劝女儿要多加点衣服:“你的衣服太单薄了,不如穿上我的黑骆驼绒袍子,省得冻着!”②
在她痛苦得难以忍耐的时候,竟然仍是心疼着在她身旁服侍的女儿,看着女儿喘息着说:“辛苦你了等我的事情过去了,你好好的睡几夜,便回到北平去,那时什么事都完了。”③
她为子女操劳了一生,弥留之际,却是十分的满意。她对女儿说:“我自小千灾百病的,你父亲常说:‘你自幼至今吃的药,总集起来,够开一间药房的了。’真是我万想不到,我会活到六十岁!男婚女嫁,大事都完了。人家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我这次病了五个月,你们真是心力交瘁!我对于我的女儿,儿子,媳妇,没有一毫的不满意。我只求我快快的好了,再享两年你们的福”④
①冰心:《南归》
②③④冰心:《南归》
有着这样的胸襟和情怀的母亲,是多么地让儿女们敬爱啊。他们的心中虽然已经雪亮,知道母亲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在轮流看护、轮流休息的时候,背着母亲,总是偷偷地流泪。但是在母亲面前,却都勉强地笑着,高兴着,让母亲看到他们的努力装出来的笑脸,哄着母亲高兴,用娇憨的语言劝慰她。为了宽慰母亲,也是为了报答母亲对他们的爱,他们愿意在母亲在世时的有限时光之内,多给母亲些欢乐。
除夕的时候,家家户户正在高兴地过年,而谢葆璋家里,却是一片紧张的气氛。除夕的这一天,杨福慈的自我感觉很不好,她难受,着急,频繁地催促女儿为她请医生。冰心立即为母亲请来了上海最有名的德国医生V大夫,这位医学权威诊断了杨福慈的病症之后,用英语低声地告诉冰心说:“没有希望了,现时只图她平静的度过最后的几天罢了!”①
元旦过后的第三天,是谢葆璋的生日。四十年前,他选择了自己的生日举行婚礼,因此,这一天,也是他和杨福慈结婚的四十周年纪念日。孩子们决定借着这一天,给母亲一个最后的慰藉:“1月3日,是父亲的正寿日。早上便由我自到市上,买了些零吃的东西,如果品,点心,熏鱼,烧鸭之类。因为我们知道今晚的筵席,只为的是母亲一人。吃起整桌的菜来,是要使她劳乏的。到了晚上,我们将红灯一齐点起;在她床前,摆下一个小圆桌;桌上满满的分布着小碟小盘;一家子团团的坐下。把父亲推坐在母亲的旁边,笑说:‘新郎来了。’父亲笑着,母亲也笑了!她只尝一点菜,便摇头叫‘撤去吧,你们到前屋去痛快的吃,让我歇一歇’。我们便把父亲留下,自己到前头匆匆的胡乱的用了饭。到我回来,看见父亲倚在枕边,母亲朦朦胧胧的似乎睡着了。父亲眼里满了泪!我知道他觉得四十年的春光,不堪回首了!”②
①②冰心:《南归》
在悲痛欲绝的情景中,强颜欢笑,——这是儿女们对即将辞世的母亲的最后的安慰。这次聚会之后,杨福慈的病急转直下,两天之后的夜里,困极倦极的冰心,在睡梦中被母亲与父亲的大声争执声惊醒,“我赶紧起来,只听见母亲说:‘你行行好吧,把安眠药递给我,我实在不愿意再俄延了!’那时母亲辗转呻吟,面红气喘。我知道她的痛苦,已达极点!她早就告诉过我,当她骨痛的时候,曾私自写下安眠药名,藏在袋里,想到了痛苦至极的时候,悄悄的叫人买了,全行服下,以求解脱——这时我急忙走到她面前,万般的劝说哀求。她摇头不理我,只看着父亲。父亲呆站了一会,回身取了药瓶来,倒了两丸,放在她嘴里。她连连使劲摇头,喘息着说:‘你也真是又不是今后就见不着了!’这句话如同兴奋剂似的,父亲眉头一皱,那惨肃的神宇,使我起栗。他猛然转身,又放了几粒药丸在她嘴里。我神魂俱失,飞也似的过去攀住父亲的臂儿,已来不及了!母亲已经吞下药,闭上口,垂目低头,仿佛要睡。父亲颓然坐下,头枕在她肩旁,泪下如雨。我跪在床边,欲呼无声,只紧紧的牵着父亲的手,凝望着母亲的睡脸。四周惨默,只有时钟滴答的声音。那时是夜中三点,我和父亲颤栗着相倚至晨四时。”①又强挨了一天半,到了1月7日的早晨,“母亲的痛苦已到了终极了!她厉声的拒绝一切饮食。我们从来不曾看见过母亲这样的声色,觉得又害怕,又胆怯,只好慢慢轻轻的劝说。她总是闭目摇头不理,只说:‘放我去吧,叫我多捱这几天痛苦做什么!’父亲惊醒了,起来劝说也无效。大家只能围站在床前,看着她苦痛的颜色,听着她悲惨的呻吟!到了下午,她神志渐渐昏迷,呻吟的声音也渐渐微弱。医生来看过,打了一次安眠止痛的针。又拨开她的眼睑,用手电灯照了照,她的眼光已似乎散了!”②
一家人挣扎着,救护着,但终归无用。到了这一天晚上的9点45分,这位给了冰心三十年母爱的,温柔而又高尚的慈母,停止了呼吸,与世长辞了!
这位把自己纯洁无私的母爱,“慈怜温柔”地施予她儿女们的母亲,“乃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中最好的一个。不但我如此想,我的许多朋友也如此说。”③接受过这样的母亲的恩泽的儿女,一旦失去了她的爱,将会感受到怎样的痛苦,失望,孤独,寂寞,悲哀,大概是人人都能想象出来的吧:我从此是没有娘的孩子了!这十几天的辛苦,失眠,落到这么一个结果。我的悲痛,我的伤心,岂是千言万语所说得尽?④
①②④冰心:《南归》
③冰心:《我的母亲》
我再不要领略人生,也更不要领略如十九年一月一日之后的人生!那种心灵上惨痛,脸上含笑的生活,曾碾我成微尘,绞我为液汁。假如我能为力,当自此斩情绝爱,以求免重过这种的生活,重受这种的苦恼!②
完了,过去这一生中这一段慈爱,一段恩情,从此告了结束。从此宇宙中有补不尽的缺憾,心灵上有填不满的空虚。③
在极度痛苦之中,她只有写信给远在北京的爱人,在那里找寻另一种同样深沉,也同样无私的爱:
我从前有一个心,是个充满幸福的心。现在此心是跟着我最宝爱的母亲葬在九泉之下了。前天两点半钟的时候,母亲的钢棺,在光彩四射的银架间,由白带上徐徐降下的时光,我的心,完全黑暗了。这心永远无处捉摸了,永远不能复活了!
不说了,爱,请你预备着迎接我,温慰我。我要飞回你那边来。只有你,现在还是我的幻梦!④
但是,处于极度痛苦之中的冰心,同时也知道,必须“自家料理着回肠,思想又思想,解慰又解慰”⑤。在伤心的同时,也要料理着生活。
②③④⑤冰心:《南归》。
在她母亲尚未瞑目的时候,她就与父亲一起,为母亲选定好了钢棺,又为母亲选择好了墓地。
母亲寿衣的材料,以及帽子、手套、袜子、袍子,等等,都是冰心冒着严寒,上街亲自选购的。又是冰心背着母亲,悄悄地叫来了裁缝,把寿衣的式样、尺寸、颜色,不厌其详地一一交待给裁缝,一件一件地精制出来的。
母亲去世之后,还是她,帮着父亲料理好了亲友们告别遗体、入殓、出殡等等丧葬的事宜。
为了表达自己对母亲的爱心,她剪下了自己的一缕头发,同时还把母亲生前一直珍重地收存起来的她儿时的胎发,以及她在大学毕业时得到的“斐托斐”名誉学位的金钥匙,连同父亲的和弟弟、弟媳的,以及侄女小菊的头发,都装在了一个小白信封里,放在棺内母亲遗体的旁边。
在冰心的安排之下,逝去的母亲的遗体,被安放在万国殡仪馆的一间紫色的屋子里,她安稳地仰卧在矮长榻上面,盖着一床深棕色的锦被,旁边绕着鲜花,点着一对白蜡烛。当全家人和亲友与这遗体告别之后,他们才将母亲的遗体安稳地装在钢棺内,让她枕在一个白绫簇花的枕头上,再给她齐肩罩上一床红缎绣花的被子,棺盖是玻璃的,彼此看得见,棺前仍然点着一对高高的白蜡烛。在紫绒的桌罩下立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他们就这样,又体面、又肃然地,把慈爱的母亲送到了另一个世界。
家中再也没有欢乐的气氛了。彼此看着身上的孝衣,是一片素白。弟弟把钟摆停在了9点40分的地方,不忍再看到它走到母亲停止呼吸的钟点——45分。母亲昨天还躺在上面的床,已经搬走,空出来了一片地方。家里显得无边的空虚和寂寞。冰心怕老父支持不了,就日夜都守在父亲屋中,陪伴着他,白天与老父作伴,每到晚上,勉强睡下,也是常常惊醒。有时她一个人走进母亲生前起坐的屋子里,其中的一切,都会使她回忆起母亲生前的情景,即使是炉中炭火的光亮和噼啪声,也会使她无限地思念已经逝世的母亲。她觉得辛酸,又觉得害怕,于是便写信给远在北京的爱人,向他诉说:“母亲死后的光阴真非人过的!”①
虽然失去了这样一位慈母,说句公道话——比起社会中其他的一些人们来,冰心还是幸福的。她还有她钦佩、爱戴的丈夫,和她尊敬、爱护的老父,以及三个相亲相爱的弟弟。她要学习自己的母亲,用仁爱的心对待他们。正如她自己在《南归》中所说的那样:“我受尽了爱怜,如今正是自己爱怜他人的时候。我当永远勉励着以母亲之心为心。我有父亲和三个弟弟,以及许多的亲眷。我将永远拥抱爱护着他们。”
料理完了母亲的丧事之后,冰心的大弟弟从上海调到了广州。她便与尚在北京求学的二弟一起,把老父接到了北京。而将母亲去世的消息,死死地瞒住在外航海的最小的弟弟。当这个最小的弟弟,在大哥让他交给二哥的信封里,看见了一条系臂的黑纱,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偎倚慈怀的甜梦已经再也无法实现时,是接替母亲的责任的慈蔼的大姐,给了他抚爱和安慰。他在第二次离开祖国的土地,又踏上远航的征途时,曾经满怀着感激与信任的感情,写信给他的二哥说:“母亲是死去了,幸而还有爱我们的姐姐,紧紧的将我们搂在一起。”②
①②冰心:《南归》
冰心帮助父亲,料理完了母亲的丧事,之后又侍奉着老父,回到了北京。母亲病逝前后的这几个月的生活,使她感到非常的劳顿。但是,也算了却了人生与家中的一件大事。回到北京之后不久,她又遇到了人生中的另一件大事,那就是:在1931年的2月,她的第一个孩子——长子宗生(吴平),出世了。
三十一岁的冰心,身体是弱的,她经受住了怀孕时的不适和分娩时的痛苦,作了母亲,心情是非常愉快的。她要学习自己的母亲,把她曾经享受过二十九年之久的无私的母爱,再由她,传交给自己的孩子。
她在教书之余,尽心竭力地抚育自己的儿子,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儿子长得又白又胖,而且活泼聪明。由于孩子的拖累,她写作较少了,在孩子出生之后的1931年,她只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分》,一篇散文《南归》,两首诗——《我劝你》和《惊爱如同一阵风》,翻译了一本叙利亚作家凯罗·纪伯伦所著的散文诗集《先知》。
《分》是冰心根据自己在产院里分娩时的切身感受和观察、体验而创作出来的小说。这是一篇十分有意思的作品,它以巧妙的构思,把作者的丰富的想象融进了真实的生活里面,赋予两个刚刚离开母体的初生婴儿,以思考和谈话的能力。这两个初生婴儿之间的对话,给这篇小说涂上了寓言、童话的色彩,而冰心在这篇小说中表露出来的思想与情感,已与她本人在过去作品中表露出来的思想与情感,有了很大的不同。
这两个躺在育婴室的小床上“对话”的初生婴儿,那个第一人称的“我”,白净秀气,是教授的儿子,而另一个有着圆圆的头,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皮肤,结实挺起的小胸脯的,则是屠户的儿子。他们两个,在医院的育婴室里,都穿着同样的白白长长的小衣服,床挨着床,可以亲密地、无拘无束地谈话,成了相亲相爱的好朋友。可是,这对初生的婴儿,一旦走出医院的大门,贫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