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8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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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到妻子王闰之,难舍难离的煎熬,终成无尽的感激:季璋,你甜心柔肠,终日为苏轼操劳,励我匆馁,劝我慎言,乐我情趣,估我饱暖,尽天下贤妻之最;你慈心暖怀,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天性,迈儿虽非已出,抚育教养,胜过亲生,尽天下良母之最。苏轼感激不尽,亡妻王弗亦感激不尽啊
他想到爱妾王朝云,魂断九肠:霞啊,早失怙恃,风尘飘蓬,乍得安暖,又遭霜杀,天何不公!愿佛佑孤弱
他想到儿子苏迈、苏迨、苏过,魂失灵台。痛哀之余,聊生慰藉:天伦舐犊,三个儿子都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啊!来日或智或愚、或龙或鱼、或荣或辱,只能自成于天,自成于己了,父亲已无力眷顾了
苏轼在冥冥无尽的思念中,亡妻王弗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弗啊,你的容颜还是那样秀美,你的眼睛还是那样晶莹,你的秀发还是那样乌黑,你的一颦一笑还是那样清甜纯真。情通阴阳,受逾三界,弗啊,你是从那个世界来迎接我的吧?
苏轼默默吟诵着四年前写的一首词作《江城子》,心灵向虚幻中的王弗走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囱难忘。千里孤坟,无
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幻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
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夜半了。铁窗外的琴音还在响着。苏轼痛苦的灵魂又飞扬起来。
他想到贬逐生涯开始的杭州。烟柳画桥、荷花游舸的西湖,曾宽慰过一个贬臣滴血滴泪的心;深邃安逸、宁静清远的禅寺道院,曾愈和了一个贬臣怀辱怀恨的创伤;春花秋实,殷情深意的山村农舍,曾拂去了一个贬臣心头的迷雾;论佛谈禅、抚琴歌舞的朋友,曾给予了一个贬臣无尽的关切、无尽的鼓励、无尽的友谊、无尽的勇气;连那载着一个贬臣心声的《钱塘集》,也是杭州给予的!杭州,梦魂萦绕啊!
他想到贬逐生涯结束的湖州。蔚蓝的碧浪湖,曾留下了一个贬臣的足迹;碧浪湖畔的渔村,曾留下了一个贬臣的诺言;湖州城的府衙,曾留下了一个贬臣的惶恐;湖州城的小巷,曾留下了一个贬臣的哭声;湖州城北门外的码头上,曾留下了一个贬臣永远忘不了的眷念,眷念着那些焚香洒泪的黎庶和那位临窗缫丝、飞船赠物的渔女!湖州,铭心刻骨、忘怀不了的湖州啊
人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啊?若是为了吃喝拉撒睡活着,为什么又要十年寒窗、闻鸡起舞地贪读圣哲先贤的言行,折磨自己呢?若是为了用诗书礼乐填充自己躯壳的空虚,为什么又要步入坎坷曲折的仕途呢?若是为了谋取仕途的高官厚禄,为什么又不安于高官厚禄的享受,梗着脖颈“逆鳞直谏”呢?若这种“逆鳞直谏”出于对君王的忠诚,为什么这种忠诚却引起君王的猜疑呢?难以捉摸的仕宦人生,欲东而西,欲南而北,欲走向九天至美至善的仙境,却落入了九地至罪至恶的地狱,这个谜谁能解得开啊!屈原“问天”,终生不解天道的谜底沉江了;贾谊“问苍生”,半生不解人道的谜底愁死了。这官场上不解的谜底,也将毁掉自己的生命!人来到这个世间,也许本无目的,一切追求和探索,都是一个时代所强加的。幸运者是撞上了机缘因幸运而流芳干古;倒霉者也是撞上了机缘,因晦气而遗恨终生,都并非人生于世的所求啊
人生原是一股从生到死的云烟,既不值得夸耀,也不值得悲哀。死亡,灵魂上天入地了,荡空游海了,成神成鬼了,无影无形了,无色无味了,不知何处而来,不知何处而去,一切都顺乎自然。留在人世的,只有自己知道的遗憾和忧伤啊
自愧自疚的遗憾,自悲自哀的忧伤是万古不灭的。由于自己的糊涂、软弱,闯祸累人,累及司马光、王诜、王巩、范镇、张方平、孙觉、李常、刘攽、刘恕、陈襄、刘挚等三十九位朋友,为罪殊深,悔恨不已。狱墙如山,牢房如井,只怕连当面向朋友们致歉告疚的机会也没有了。特别是对君实、晋卿,更有着粉身莫赎的歉疚,君实友中之师,晋卿友中之友,今罪累而至绝境,纵然能以高风伟岸而怜惜原谅苏轼,苏轼魂归泉台,也歉疚而茫茫无止期啊
苏轼慨然坐起,屈身矮几前,提笔写下了“绝命诗”,以遗弟弟子由:
圣主如天万物春,
小臣愚暗自亡身。
百年未满先偿债,
十口无归更累人。
是处青山可埋骨,
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
再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
风动琅珰月向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
魂惊汤人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
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
桐乡知葬浙江西。
苏轼诗成,恳请狱卒梁成在他“遭遇不测”之后,转遗弟弟子由,梁成默然点头允诺,接过诗稿,藏于怀中。苏轼向梁成深深一揖作谢,便转身倒在草榻之上。他已了却了全部心事,无所挂牵了,在狱卒梁成心事重重地走出牢房落下铁锁之时,苏轼已然入睡,且鼾声如雷。
也许因为新来的罪犯在旁,狱卒梁成害怕苏轼托付遗诗之事泄漏获罪,也许梁成阴负监视苏轼一举一动之责,他在走出牢房之后,便片刻不停地把苏轼所遗弟弟子由的诗作交给了狱吏,狱吏连夜就上呈了福宁殿。
天亮了。新来的罪犯在苏轼依然如雷的鼾声中,从屋角站起,立即收拾起席片被褥,走向牢门。在踏出牢门的刹那间,他停住了脚步,望着熟睡的苏轼,诡秘地一笑,返身走到苏轼草榻前,在苏轼的屁股上踢了一脚,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苏轼睡得香甜,仍不见醒,只是翻了一下身子,又打起鼾来。新来的罪犯微笑摇头,咽下涌在嘴边的话语,快步走出了牢门。
苏轼做梦也不会想到,与他同室一夜的“罪犯”,原是皇上赵顼亲自派来暗中查访的小黄门。
篇二十
汴京·延和殿
“乌台诗案”在皇帝赵顼新的需要中了结了·苏轼走出监狱,在歌伎的梅花棚里,“无可救药”地依然唱着他心中的歌·
黎明时分落下了一场寒霜,大地一层霜白。冬天的寒意,笼罩着大宋京都的清晨。
皇帝赵顼因苏轼一案的困扰,夜不能寐,今日起床,已是辰时。早餐之后,他坐在福宁殿御堂里的一盆炭火旁,拥着裘袍,品着热茶,阅览着御史台监狱狱吏连夜上呈的苏轼遗给弟弟苏辙的两首诗作,听了小黄门关于苏轼在狱中一夜举止的禀报,心底一松,口中吐出一声喟叹:
“苏轼终不欺朕,看来还是有忠耿之心的”
他欣赏苏轼这两首诗中的开头两句:“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这不是在乞求朕的恩赦吗?这不是在忏悔自己的罪过吗?
他叹服小黄门禀报中所说的“苏轼鼾声如雷”。在身陷监牢、负咎顶罪、剖心露胆,连续两个月“自注《钱塘集》罪思”刚刚搁笔之后,在自度必死的悲哀中,竟能酣然入睡,而且鼾声如雷,真是不可思议!苏轼如此,可见其心底纯净、胸怀坦荡、灵魂高洁,足以消除朕心中的疑虑。苏轼诗赋文字谤世有罪,但心中无鬼,朕终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地以律行刑。
苏轼一案的成立,是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忠君之心的表现,是朕同意的,只是举事焦躁,牵扯过多,而且触及皇室后宫,引起了朝野的惶恐和不满,导致了今日纷乱的局面,反而提高了苏囗的身价,扬张了苏轼的声名,使苏轼成了体现朝野人心的人物。苏轼的才华横溢、诗文影响、领袖文坛也确实具有质孚众望的资格。朕既不能背离民心以诛罚之,则当顺应民心以利用之,朝政上的事情原本需要“纵横捭阖”。“纵横”乃刚柔之术,“捭阖”乃阴阳之道。该是运用苏轼的这两首诗文平息京都人心的浮动、朝廷重臣的对立、两宫皇太后的不满和天下文人人人自危的时候了。
“纵横捭阖”,皇帝赵顼立即密封了苏轼《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首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的诗作,并派亲信宦侍梁惟简呈送庆寿宫里重病卧床的太皇太后。
年已六十四岁的太皇太后,自从五年前皇室那场纷争爆发之后,便很少对朝政发表议论,即使在嘻嘻哈哈的谈笑中,也不再寓政于乐了。老而讨嫌,似乎是人间铁定习俗,再孝顺的儿女,也讨厌老人絮絮叨叨的啰嗦,尽管这个“啰嗦”全是处世做人的真理。在这五年来自制自忍的寂寞中,她的身体急剧地衰弱了,隔三差五的小病小灾,也在浸蚀着那颗慧敏机智的老辣之心,凡事也就睁着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眼睛地放过了。苏轼一案的出现,却使她不安。疯狂株连,使她震惊。对驸马府的抄查,使她愤怒。文字成狱,与秦之“焚书坑儒”何异?一个帝王若惧怕诗赋文字的讥讽,这个朝代也就开始衰微了。特别是满城艺伎、黎庶歌唱苏轼诗词的声浪澎湃,逾月不停,日趋高涨,使她内心惊悸;朝廷百官的分派对立,宰执重臣的形成水火,使她寝食不安。
她联想这五年多来朝廷接连出现的“吕嘉问市易违法案”、“曾布沮害市易案”、“李逢、刘育谋反案”、“吕惠卿华亭弄权奸利案”、“王雱弄权蒙混案”、“王安石蔽上欺君案”隐隐约约地感到,“变法”十二年来,从司马光、苏轼离开朝廷之后,这些层出不穷的案件和纷争,似乎早已离开了“变法”的正道,蜕变为权力的争夺了。现时,宰执重臣们虽然都在高喊“变法”,但实际上却是借“变法”之名而阴行其私,还有谁能像王安石、司马光、苏轼那样认真地为“变法”的成败而严肃地进行争论呢?然孙子赵顼现已三十二岁,当皇帝已经十二年,早已过了“耳提面命”的岁月,提醒不得,指点不得。忧郁使病情恶化,她终于病倒在床榻,再也挣扎不起来了。
但她尚清醒。王安石贬居江宁之后,大宋江山的安危,赵氏社稷的命运,都操在皇帝一人之手。她赞同御史台官员们“强化皇权”的努力,权力的集中是医治纷乱和分裂的有效药方。但权力的集中也会造成万马沉暗的死寂,也会导致奸人谗人的诞生。这个局面终于悲哀地出现了。她了解自己这个孙子,有中兴大宋之志,无中兴大宋之智;有开拓创新之心,无驾驭风云之胆;有容人纳谏之量,无识能任贤之明;有负重耐劳之魄,无高瞻远瞩之魂。守成尚可,创业难啊!园圃里养大的花木,毕竟不是凌云斗风的松柏。岐王颢呢?嘉王君页呢?同样的柔草,只怕连“守成”二字也做不到啊!
在这场因苏轼一案引起的对立纷争中,皇室后宫的卷入,将会带来不可收拾的恶果,不仅会使心存猜疑的孙子依从于御史台李定等人的摆布,而且会使皇室遭受猜疑的王公近臣陷于苏轼一案的株连追究之中。自己一旦撒手离去,鲜血就会飞溅在皇室。历朝历代帝王之家的骨肉相残、箕豆相煎,不都是由猜疑而引发的吗?
其实,太皇太后处事应变的方略是深谋远虑的。皇太后向她谈论皇上的“不聪不明”,她沉默摇头,并劝慰皇太后“莫预朝政”;岐王颢、嘉王君页向她禀奏皇上的“文字成狱”,她厉声制止,并叱令皇室王公“勿躁勿言”;贤惠公主向她哭诉皇上的“不友不思”,她只是与孙女相抱而泣,殷殷叮咛孙女“内外有别,上下有别”。她用皇室后宫的“沉默”,避免了事态的扩大,并用这种“沉默”向当皇上的孙子施加压力,等待着赵顼自己的觉醒。
两个月来,她寝食不安,在病情日益加重中苦苦地等待着。
十月二十四日入夜,太皇太后,终于等来了福宁殿送至的苏轼《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首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的诗作。她秉烛倚枕,读着、想着、谋划着:
“这是苏轼的‘绝笔诗’啊,发自肺腑,毫无雕琢,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不论苏轼的政见是否正确,这真挚的君臣之情、兄弟之情、夫妻之情、对待黎民百姓之情,感人泪下啊!
“想来,那个侮辱斯文的‘自注’已经完成,案情已到判决苏轼生死的时候了。可怜的苏子瞻已经泯灭了生的希望,在绝望中吟出了告别人世、告别亲人、选定墓地的遗嘱。才士失命,诗人断头,大宋开国一百多年来第一次用刑律之剑杀害一个因诗赋文字获罪的臣子,奇耻大辱啊!历史悠悠,如何向后人解说这一荒唐事件呢?
“这两首诗由福宁殿密封转送而来,也许是表达一种隐晦的讯息?是官家借苏轼的诗作暗示苏轼即将断头的丧音呢?还是暗示官家对苏轼一案的收帆转舵呢?官家当了几年皇帝,竟然向自己的老祖母耍起‘藏而不露’的把戏来了。全城黎庶唱苏轼,民心难违!朝廷百官谈苏轼,皇帝不好当!苍天有眼,轮到一个形将入土的老婆子为大宋朝廷做最后一件功德事了。”太皇太后推枕挣扎,意欲坐起,力衰而未果,长吁一声,吩咐床榻前的宫女:
“传告崇庆宫、福宁殿、骆马府、岐王府、嘉王府,就说我病情转危了!”
宫女惶恐地愣住了。
太皇太后惨然一笑,有气无力地说:
“傻丫头,你怕什么,我一天半会儿还咽不了这口气”
午后末时,皇太后、皇帝赵顼、皇后、贤惠公主、岐王颢、嘉王君页都惊慌地来到庆寿宫。
皇太后和岐王颢、嘉王君页是每天晨昏都来看望的,他们对太皇太后病情发展的一波一浪都刻在心里,早就担心这么一天的到来,现时望着病人并非危急,以为是回光返照的一种病象。
皇帝赵顼和皇后已有三天没有亲自进入庆寿宫请安,乍一见面,则是心神颤栗,跪倒在病榻前怀疚请罪。皇帝赵顼的心绪一下子乱了:是自己密封送来的苏轼诗作引起“病危”的出现?还是老祖母病危已无力再看苏轼的诗作?他仆伏在病榻前轻声呼唤着老祖母。
贤惠公主已有五天没来请安,苏轼一案的牵扯,使她不敢贸然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