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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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拂泪相欢,激动不已。范祖禹、司马康急忙趋前相见。刘恕的儿子刘羲仲也急忙向司马光行了跪拜之礼,向范祖禹、司马康行了鞠躬之礼。
欢声笑语,飞绕园林,漫过弄水轩、读书堂、钓鱼庵,最后停落在湖畔翠竹环抱的“种竹斋”——这里是“独乐园”内最雅静、最阔绰的地方。司马光平生最喜爱的字画,包括密友邵雍、范镇等人的墨宝,都聚集在这六间茅屋的四壁上。
“种竹斋”迎接着“独乐园”建成四年来第一位尊贵的友人。女主人张氏亲自执盏接待。花香、茶香、果香、酒香漾溢于室内。刘恕在酒热九肠、情暖五内的喜悦中,打开行囊,取出一卷文稿,放在司马光的面前:
“刘恕千里而来,无它物以娱君实,唯此篇文章,可慰君实焦虑挂念之思。”
司马光打开一看,高声喊出:
“《超然台记》,苏子瞻之作”高兴若狂地捧着文稿展示于范祖禹、司马康和妻子张氏。众人兴起,举杯以贺。
刘恕称赞说:
“洛阳有个‘独乐园’,密州有座‘超然台’,东西辉映,情趣盎然。君实与子瞻之心交,哲理相通,不谋而合啊”
司马光手捧文稿,朗声读起了苏轼的《超然台记》: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饣甫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为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栗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苏轼在朝廷失意中寻觅阐述的这种“超然于物外”的哲理,唤起了“独乐园”里人们辛酸的情感共鸣,特别在这“谣言啄伤”的苦境当中。是啊,事物的好与坏是交织为一体的,好与坏的分辨就在人们的内心争斗着,取与舍的选择就展现在人们的面前。当事物的外形蒙住人们心窍的时候,人们也就沉湎于事物的有限范围里,而不能超出事物之外了。这也许就是一切悲哀的所在。事物本质并无大小的区别,从它的内部来看,都是高大的,它高大地耸立在人们面前,使人们迷惑不解。如同从缝隙里观着一场激烈的争斗,很难断定胜负归于何方。因而爱好和厌恶交相产生,忧伤和快乐交相出现,悲哀也就不离人生地相随着。
苏子瞻这种人生失意中“无往而不乐”的豁达对失去欢乐的“独乐园”也是一种同病相怜的宽慰。司马光眉展了。张氏气舒了。范祖禹称赞苏轼的“乐观不馁”。司马康想到苏轼坎坷的遭遇,也觉得自己心头上的悲哀减弱了。
就在此时,一辆华贵的双马四轮车辇,轰隆隆地驶入了“独乐园”柴门,老仆吕直急忙上前拦阻,马匹一惊,险些撞倒吕直。车轮一拐,离开了园圃相夹的窄道,驶入园圃的泥土里停住了。车辕上身着宫廷仆役服、年约三十岁的车夫大怒,骂语出口,同时挥鞭向吕直抽来。这时,从黄绫红顶车辇里跳下一个年约四十岁的锦衣贵人,头戴黄绫无翅帽,脚踏黄绫高腰靴,气宇轩昂,目光中带有一股杀气,冷声制止了狂暴的马夫,转头对吕直说出一句冰冷的话:
“我要见司马光!”
吕直一时呆住了。他虽然不认识这个高傲冷漠的中年人,但他熟识这套大内皇宫宦侍的装束和派头,更熟知这类人物作成作福的习性和深浅莫测的权势。他双腿一软,跪倒在马车前,口里冒出了一句官话:
“老仆遵旨。”
京都大内皇宫宦侍的驱车来临,立即轰毁了“种竹斋”刚刚腾起的欢乐和苏轼送来的“超然物外”、“豁达乐观”的梦境,把几天来“谣言啄伤”的预示变成了追究勘审的现实。原来洛阳御史留守台一些官吏的猖獗谣啄,确实是有来头的。不是源于皇上对修书未成的不满,就是“谣啄“已引起了皇上对修书未成的猜疑。也许在这谣啄之后,还有着更为可怕的事。
这位中年宦侍司马光认识,是福宁殿皇帝身边的人物,名叫梁惟简。熙宁三年,司马光弹劾王安石,亲自呈表而“碰壁于大内”,就是这位宦侍极有礼貌地接过“奏表”,极有礼貌地“拒绝”他会见皇上,又极有礼貌地送他出宫。他对这位宦侍的为人处事茫无所知,此刻只能是硬着头皮听任这位中年人的“训诲”。
宾主相晤,司马光首先朝京都的方向跪拜,遥祝皇上“万寿无疆”,以尽臣道。然后向客人表示“竭诚欢迎”,以示对朝廷的尊重。他的一切举止,都是合乎“礼”的。梁惟简也“礼”回敬,首先向司马光请了“大安”,然后申明此次来到,既未带皇上“圣旨”,又未持皇上“谕示”,但决非妄自行动。其任务是“检校书局自成立以来领取尚方笔墨绢帛及御府果饵金钱赏赐情状”。并提出:为不延误司马光修书,愿依书局帐目自行检校,不需书局派人佐助,只希望司马光能提供在“独乐园”入户穿堂之便。
官场情状,官场腔调,干干巴巴、正正经经。宦侍绷着脸皮说明来意,便不再作声。
司马光答应了梁惟简的全部要求。
司马康交出了书局从成立以来的全部帐目。
梁惟简被安置在“独乐园”内最高处、最堂皇的屋宇——见山台上的“见山楼”安歇。他可以居高临下俯视审察“独乐园”里的一切。
司马光颓然地坐在弄水轩里。皇上在朝廷激烈的纷争中西顾洛阳究竟为了什么?为什么要排除书局人员的佐助?为什么提出“入户穿堂”的要求呢?心无愧而无惧,心无邪而无惧。可自己一颗无愧无邪的心,又为什么忐忑不安呢?
入夜时分,范祖禹悄悄地来到弄水轩,刘恕也悄悄地来到弄水轩。三个精于“史学”的大家,在一盏烛光下,面对着一个可疑可怕的“现实”。因为他们都是埋在史料堆里远离”现实”的人,对京都的纷争都懒于关注,甚不了解,所以在这突来的“现实”面前,只能胡猜乱测。
在长时间沉默之后,范祖禹激愤地开了口:
“‘检校书局帐目’的举动,是当年诬陷苏轼‘往复贾贩案’的再版,又是一次‘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官场迫害。悲哀的是,皇上又一次中了某些奸佞之徒的阴谋圈套,向老师开刀”
刘恕凝目注视着痛苦无状的司马光,轻轻地发出一声吁叹。
范祖禹的话变得更尖锐了:
“这可能只是一个借口,其险恶用心也许在于追究‘谣言’中所谓的‘结党营私’,再次掀起一个迫害致仕老臣和遭贬臣子的浪潮,老师可能已被视为这个‘结党营私’中的首领人物。而这个‘检校书局帐目案’的设计和出笼,很可能是王安石一伙人干的。王安石一年来与吕惠卿的激烈厮斗,以吕惠卿出知陈州的惨败而告结,王安石为了巩固相位权力,打击老师声望,防止老师出山,自然会把目光转向洛阳。即使王安石心怀友谊不忍如此;王安石手下的舒鲁、李定、邓绾等人也会强迫王安石这样做。老师,政争无情,在‘谣言啄伤’面前,不能坐以待毙,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身处洛阳难以直面皇上,趁此借重这位宦侍的特殊权力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司马光静听着,思索着:是啊,淳甫分析的有理,仅仅为了“检校书局帐目”,是不值皇上亲自派宦侍来“独乐园”的。政争无情,政争无常。但要说是介甫为巩固其权势而阴行其事,不可相信,决不可相信
刘恕看到司马光沉思不语,用低沉无力的声音谈出了自己的看法:
“皇上对此案的处理,与处理苏轼‘往复贾贩案’有极大的差异,不是动用刑律之剑,而是派一个宦侍悄悄勘审。宦侍是皇上身边的人物,是居于王安石、吕惠卿两派势力之外的,这也许是这桩‘检校书局帐目案’尚可回旋之所在”
范祖禹微微点头,他赞赏刘恕这细微入理的分析。
刘恕调整一下因极度疲惫而歪斜的身躯,气息喘促地说:
“此案的发生是能够理解的,在朝廷纷争中,某些人抓不到司马君实别的过失,只能以书局里的笔墨绢帛和‘御府果饵金钱之赐’这类小事,造谣中伤。这反映了某些人的卑屑阴鄙,也反映了君实这几年来,‘喑哑度日’的奇异功效,或反或正,都在情理之中。但皇上亲派宦侍来到‘独乐园’检校勘审却是离奇难测的。书局清冷桌案,有何可检?白纸黑字,有何可校?君实为人,两袖清风,世人共知,有何可审?宦侍前来,不带‘圣旨’、‘谕示’,已暗示出皇上对书局的‘笔墨绢帛’、‘果饵金钱’心中有数,并不关心。所以,皇上此举,也许别有所图”
司马光静听着。
刘恕呷了一口茶,神情凝重:
“能不能作这样的猜测:三五年来,朝廷纷争不断,案件事件迭出,《流民图》的哄动京都,‘天意赌博’的震动天下,‘宋室不和’的泄露于外,‘李逢、刘育谋反案’的发生,‘华亭弄权奸利案’的揭露,王安石的下台和上台,‘手实法’的推行和罢停,吕惠卿的失势和出知陈州,已使朝廷成了一座乱哄哄的烂摊子。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的官员,几乎都陷于这个或那个案件、事件之中,分派、分帮、分体、分系,以倾诈异己为业,以谋取私利为本。人无干净之人,心无公正之心。忠于帮派,形同铁板;心于朝廷,势若散沙。皇上握掌难成泥团,松掌则满手皆空。如此局面,就算介甫所创新法完美无缺,也难行之于天下。因为执法在人,人若不济,再好的法度也只是一纸空文而已。司马公熟知历代治乱之道,此时的帝王,通常有两种抉择:消帮派、削体系、掺沙子以通气息,加楔子以沾泥土,遴选无派、无帮、无体、无系之忠耿才智之士以摄总行公,转乱为治,此乃英明之帝王所为;一种是狐疑百变,朝秦暮楚,以甲制乙,以乙制丙,以丙制甲,捕风而捉影,听谗而制狱,有案必诛,有诛必连,驱无德、无知之徒揽总而行令,越治越乱,此乃昏庸帝王之所为。今天,宦侍突然进入‘独乐园’,神情暧昧,疑窦甚多,公当善待宦侍,揣摸其来意,庶可知将至之祸福”
范祖禹愕然地望着刘恕,心头浮起了一种沉甸甸的敬重:道原寥寥数语,清晰描绘出了朝廷兴衰难料的未来。
司马光完全听懂了刘恕对朝廷现实和未来的担忧,只是没有明白地点出皇帝赵顼的名字罢了。朝廷近十年来的变革,震荡了百年因循苟且的积习,活跃了百年沉闷暗哀的气息,开始了一种惊扰民心的尝试,但举措失当,用人不精,专事诛罚,贬逐频繁,群臣离意,民心怨沸,以致酿成今天纷错难治的现实。但皇上毕竟是英明之主,吕惠卿的失势和出知陈州,王安石的复出和执掌权柄,也许就是道原所讲的第一种抉择。圣上,现在确实已到“转乱为治”的时候了。
但“独乐园”眼前的灾祸莫测,仍然是惶惶而沉重地压在司马光的心头。他叹息道:
“谣啄在前,勘审接踪,连日飞祸临头,光心神全然混乱而无依了。道原、淳甫析事至细、至深,光感激而尽领受矣。光不畏惧灾祸之降临,只求在灾祸降临之前,皇上能赐数月安静无扰的时间,让我们于钓鱼庵从容商议史料上纷错难治之题。如何‘善待宦侍’?如何‘借重宦侍的特殊权力’?光无知、无法,愿道原、淳甫为我执著一决”
夜已深了,弄水轩外的潺潺流水声清脆而响亮。刘恕和范祖禹相视而无语,轮番打量着司马光粗布黑衫上的补丁和满身的一股寒酸气叹息摇头。
大宋三位史学大家,在谈论悠久而烽烟弥漫的历史时,都有着卓越的见识、不凡的才智和丰富的语言,但在如何“善待宦侍”这样简单的问题上,都成了束手无策的呆虫。在大宋百年来崇尚“华贵绔丽”的传统和近几年来“以钱为是”的新风中,他们实在想不出除了“金银珠宝、权势美女”八字之外,还有什么有效的办法能赢得大内宦侍的好感和同情,更不敢奢望大内宦侍能够仗义相助了。无计无策而又沉默不语,简直是活受罪!刘恕沧然一笑,自嘲自解地道出了他们心底共同的无可奈何: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之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之乎哉?’孔夫子这句话问得糊涂!他老人家对‘礼’、‘乐’高尚的注释早过时了。在现时,‘礼’就是金银玉帛,‘乐’就是钟鼓美女!金银能使鬼推磨,美女能使神拉车。司马公,你有金银玉帛吗?你的金银玉帛只够买书局用的笔墨绢帛;你有钟鼓美女吗?你的‘钟鼓’是弄水轩外的几溪流水,你的‘美女’是满屋沾满灰尘的黄面书卷;你原来还握有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的大权,可你有权不会用,只知梗着脖子与皇上顶牛,不知聚敛财物以自肥,所以落得今日如此潦倒。身居‘独乐园’,坐着冷板凳,却梦想一个大内宦侍俯首听命,这不是愚蠢面荒唐的异想天开吗?”
司马光拈髯大笑:
“一语而解玄机,一语而断生路,光只好束手待毙了。子曰:‘敬鬼神而远之’,我们还是进钓鱼庵自乐其业吧。天塌下来,也不管了。道原、淳甫以为如何?”
范祖禹拱手应和:
“我已是‘独乐园’中人物,既无生路可逃,只有死途作陪了。”
刘恕以掌拍胸,嘭嘭而响:
“鬼神难敬,我入伙了!”
三人相视而笑,笑声飞出了弄水轩。
一晃宦侍梁惟简来到“独乐园”已经五天了。
在这陌生的天地里,面对几个陌生的文人,他已完成了皇上交给他的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