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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部分

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51部分

小说: 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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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鄙园迂叟司马光,恭迎翰林学士承旨大人大驾光临”
  韩维望着年已五十七岁的司马光,发现其发须更为稀疏,面容更加消瘦,便跨步向前,一把抓住司马光的双手,对视而笑,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他退后三步,深深一揖:
  “韩维恭候司马大先生大安!”
  司马光忙挽住韩维动情地说:”
  “持国公,三年苦别,思念至深。今晨喜鹊闹枝,历久不歇,今夕果然喜从天降,故友临门。看来,上天有意施恩于‘独乐园’啊!”
  范祖禹和司马康也向韩维执晚辈之礼以恭迎,并殷切地表达了久别仰慕之意,便拥着携手相语的司马光和韩维向“弄水轩”走去。
  韩维听到司马光动情的话语,欣喜于心,默然思忖:“喜从天降”之语从司马君实口中说出,是一个吉利的征兆!
  现时的司马光,似乎已摆脱了三年前激烈政事落下的悲哀和痛苦,成了一位乐于林泉的隐者。他脱朝服,着深衣,冠竹簪幅巾,踏软草细沙;伴白鸥湖边漫步,看紫燕穿柳而飞。“拜表归来抵寺居,解鞍纵马罢传呼。紫花金带尽脱去,便是林间一野夫。”这四句自侃诗,似乎道出了他的心境。“独乐园”的建成和命名,似乎就是他这种心境化出的实影。
  他似乎已完全丢弃了谋臣不甘寂寞、不甘冷清的积习,成了一位安于清茶浊酒的迁叟。他与老仆吕直耕耘于“采药圃”,沉醉于泥土的芳香;他与老妻张氏品茶于“种竹斋”,缅怀着昔日的种种情趣;他从故乡谏水接来年迈体弱的哥哥司马旦,晨昏请安,踞“钓鱼庵”垂钓,卧“种竹斋”避暑,坐“弄水轩”浅饮,乐在自然,乐在天伦!他似乎在效仿晚年的白居易。
  他远离纷乱嘈杂的现实,从事着品评古人(古人已无足畏了),无涉今人(今人是惹不起的)的劳作。这鄙小宁静的“独乐园”,似乎成了他自划为牢的禁地,篱笆墙外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独乐园”内这精巧玲珑的江湖岛屿、苗圃花坛、翠竹蔓藤、茅屋亭台,就是他的万里江山。“读书堂”里的五千卷籍册,就是他邀游宏宇的扁舟,载着他在历史的长河中,采撷着晶莹的珠王,准备留给历史的未来。籍册中的千古人物,都已是他神交的挚友,不论为帝,为王,为相,为将,为圣,为贤,为盗,为匪,为娼,为妓,都一律平等地卸下戏装彩服,赤条条地袒露着肉身和五脏六腑。三年来,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地对待着从他的眼皮下走过的各样人物和无数恢宏的、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历史画面,删定了《晋纪》四十卷、《宋纪》十六卷、《齐纪》十卷,此时,正在为删定《梁纪》忙碌着。
  他毕竟是从几十年的风雨官场上走出来的,有着“饱经沧桑难为水”的阅历和耐力。他毕竟是儒家学说造就的学者,有着“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的深厚修养。他独立支撑着《资治通鉴》书局艰危欲倾的局面:三年前的一场政见纷争,刘攽贡父被贬往泰州,离开了书局,他失去了左臂;刘恕道原被贬往南康军监酒税去了,他失去了右臂。现时只有范祖禹一人在《唐史长编》六七百卷浩瀚简犊中耕耘着。儿子司马康只能充任文读书案之役。简续盈积,浩如烟海,只靠一支笔删定,何日可竟其功啊!他埋头书案,形若负重之牛。他日以继夜,状若燃烧之烛。他累年累月,不知春秋之更迭。他无悔无怨。
  但他并没有失去老臣的敏感。翰林学士承旨韩维突然地出现,使他立即察觉到朝廷形势有变,而且断定韩维是奉皇帝之命来的。他想到了皇帝赵顼,接着就想到老友王安石。在一阵思绪的翻肚倒肠之后,一种沉重的感觉在心头浮起,他隐隐地意识到,厄运肯定又降落在介甫头上了,否则皇上未必会想起自己。他再次为王安石那种激烈而不顾后果的操术担忧。在与韩维的漫步交谈中,他竭力想摆脱这种不吉祥的感觉,并在心底暗暗责怪自己“杞人忧天”,但这感觉却牢牢地笼罩在他的心头不离不散。三年前那种可怕的烦恼又向自己逼来,他开始埋怨:
  “韩维,持国公,你为什么突然要来到这宁静的‘独乐园’啊”
  入夜,天幕上稀疏的星斗辉映着“弄水轩”的几点烛光,溪水潺潺作响,托出了“独乐园”罕见的欢乐。
  这是一个别具情趣的夜宴,没有丝竹之声,没有歌伎弹奏,没有做作的豪华,没有矫情的喧闹,质朴、热情、亲切、真诚而清新。一向生活简朴的主人已尽其所有,一向生活讲究的客人也开了眼界。
  除请范祖禹作陪外,司马光还邀请了韩维的老马夫和老仆吕直参加,由司马康执壶斟酒。连司马光六十八岁的哥哥司马旦也扶杖来到“弄水轩”,为韩维敬酒之后方离开。
  司马光也许要借此向韩维传递一层意思:自己已安于“独乐园”,不愿再去人事维艰的官场上熬心血了。
  韩维根本没有领悟到这点,他着实为这个独特的夜宴而惊奇。这是一个有别于一切官场应酬的夜宴。司马君实,脚踏实地之人,不事奢侈,厌恶浮华,汴京所欠缺者,唯此风也。两个老仆同桌酌饮,更使他诧异:司马君实,确有仁者之风、长者之风,在大旱饥馑之年,群臣所急需者,不正是这种与民同济之风尚吗?特别是年迈的司马旦的临席敬酒,使他激动不已:司马君实,孝悌人也,事兄若父,亲朋共知,今夜此翁扶杖临席,乃大喜之兆!
  夜宴上的一切,都是“独乐园”内之物。酒是司马光的妻子张氏亲自酿造的米酒;鸡是女主人平时饲养的,鱼是老仆吕直刚从湖中捞得的,竹笋是少主人马司康从竹林中新挖的,肉蘑是范祖禹从树林中刚拾的,蔬菜是老仆吕直从苗圃中才摘的。而且,所有菜肴都由女主人亲自下厨制作。几样精细素菜,如菠菜松、鸡烙菜花、活捉离笋、蒜泥肉蘑,盐渍兰片等,颇有洛阳风味,使吃腻了京都大内山珍海味的韩维脾胃大开。也许因为旅途腹饥,他确实觉得这是生平享用的最佳美食了。
  客乐主喜,司马光频频举杯,司马康频频添酒,范祖禹频频敬客,老仆吕直也以主人的身分与老马夫猜起拳来。这一切都似乎在暗示韩维:“独乐园”之乐,是上下无隔之乐,是人心交融之乐,是天籁祥和之乐,也是远离朝政忧患之乐。如此人间仙境,司马光能舍而远行吗?
  可是,米酒清淡、芳香、柔和,既消解了韩维的劳累,也使韩维的神思空前活跃:司马君实兴致之好是从来不曾见过的,也许猜知了自己的来意,猜知了皇上的意图,也许在为皇上的回心转意、迷途知返而暗自庆贺吧?他举杯畅饮,思索着与司马光即将开始的面谈,思索着司马光可能提出的种种话题,思索着消除司马光疑虑的办法。“李白斗酒诗百篇”,韩维饮酒已有五升之多,一个征服司马光的方案已在思索中形成。
  “司马君实,饭饱矣,酒足矣,我俩该作竟夜之谈了”
  夜深了,“独乐园”里的一切景物,都隐于夜幕与宁静之中,唯“弄水轩”留有一扇明亮的烛窗。深邃夜空中的楚楚银河和灿烂繁星似乎都在远眺着“独乐园”内这次神秘的会晤,聍听着从“弄水轩”传出的隐约细语。
  韩维礼节性地了解了《资治通鉴》的进展情况,并应对着司马光对老友王安石的殷切询问,粗略地谈了王安石著作《三经新义》的辛苦,随即逗趣说:
  “京都文坛,近有四言趣谈一则,公愿闻否?”
  司马光点头。
  韩维拊掌击节吟出:
  “至和年间,黑白两友,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风急雨骤,岁月悠悠,高者低头,矮者昂首,瘦者变胖,胖者变瘦,分居西东,注‘经’治‘史’,殊途同归,人文泰斗,莘莘学子,高山仰止”
  司马光大笑摇头:
  “昨日种种,若在眼前,但不敢回首了。光所治《资治通鉴》,乃故纸堆中之物,以尽愚忠之志而已,平庸之才敢吃冷板凳之苦者,均可成其事。介甫所著《三经新义》,乃九天揽月之举,非介甫无人敢为。以介甫资赋之高、志趣之锐、才学之博、见识之远,必将超越前代经学大师马融、许慎、郑玄、贾公彦、孔颖达诸辈而翻新经学一页,为究道德性命之义开拓一条新路。光居洛阳独乐园,为介甫高兴,为大宋祈福。”
  韩维称赞了司马光与王安石相借相爱的友谊,便把话题转向自己所需。
  “请教司马公,此园精巧自然,质朴典雅,观者悦目,居者舒心,书局设此以品评古人,老仆作歌而耕于苗圃,何取名为‘独乐园’耶?”
  司马光看得出来,韩维是在作试探。他微微一笑,回答:
  “‘初时被目为迂叟,近日蒙呼作隐人’。‘独乐园’者,独乐而已。”
  韩维笑而诘之:
  “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与少乐乐,不如与众乐乐’。公何违孟子之语而为之?”
  司马光摇头:
  “孟子之语诚善,那是王公大人之乐。光乃贫贱之人,不能及也。”
  韩维再诘之:
  “若公所语,乃求颜回之乐耶。孔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司马光拱手告谢:
  “颜子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那是圣贤之乐,光愚昧之人,不敢及也。”
  韩维三诘之:
  “那么,公之‘独乐’者何义?”
  司马光捋须而语:
  “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各尽其分而安之,乃光之所‘独乐’也。”
  韩维大笑,暗思之:“各尽其分而安之”,此公要端出闭门羹了,急忙紧逼:
  “公有植可栖,有水可饮,独乐其分,故无憾矣!然天下流民,栖无枝,饮无水,食无米,公能独乐其分吗?司马公,十月不雨,旱灾肆虐,哀鸿遍野,嗷嗷待哺。近几日来,流民成千上万涌入京都,哭声塞巷蔽街,哀不忍闻,惨不忍睹,市民惶惶不可终日,怨声鼎沸于宫墙之外。联想前年西岳华山崩塌之异,‘上天示警’之说已弥漫京都,朝廷群臣亦为之惶恐颤栗。司马公对此有何见教?”
  司马光知道,韩维要奔正题了。他敏锐地察觉到:现时纷扰朝廷君臣的动乱根源,也许就是这十月不雨而引发的种种“上天示警”!王安石和他的“变法”,正在经受着这“上天示警”的声讨和判决。而这不以人力为转移的“上天示警”,又要把自己拖入政争的旋涡吗?唉,历代哲人贤士对“天”、“人”关系的探索寻觅,终于营造出一个“天命难违”的神话,左右着天下君臣黎庶的心灵,这也是一大悲哀啊!
  司马光与同时代的许多学者一样,对皇权和皇帝的忠贞带有浓厚的“天命观”,但在对待世俗和朝政上,他却不是“天命观”的奴隶。现时,为了替王安石辩解,也为了自己不再陷入纷争,他娓娓而语:
  “持国公请谅。光治《资治通鉴》,有自律一条:其微言不能出吾书,其诞怪之事吾不信也。光认为:天力所不及者,人也,故有耕耘敛藏;人力所不及者,天也,故有水旱螟蝗。十月不雨,乃人力所不及,故曰‘天灾’,非人之祸。若以此责怪介甫,则不公不平。西岳华山阜头峰崩坍,覆峰下一岭一谷,越四十里平川,毁七社民家,死者万人,坏田七八千顷,乃物之自毁。世人怪异,怪其少见,异其不解而已,与人无关。若以此归咎于‘变法’,则荒诞可叹。‘上天示警’之说,诞怪之论,光不敢信而从之。”
  韩维碰了一个软钉子,勉强颔首:司马君实,果非庸人庸众可比。看来,是要费一番口舌了。他要用苏轼与司马光“青山一道同云雨”之友谊,回转司马光回避之意,遂即从怀中取出一部诗集放在司马光的面前:
  “司马公不信‘天命’,当信人言,此亦不信‘天命’之作,请公一览如何?”
  司马光拿起一看,惊喜出声:
  “《钱塘集》,苏子瞻之新作!大宋文坛又生辉了。”他禁不住翻开诗集,急急拜读。不知看到了哪一篇,他的目光突然迟疑了。
  韩维忙以话语相勉:
  “子瞻此集之诗,现已哄动京都,流传于书肆、酒楼、学舍、官府,文人学士以先睹为快,真是纸贵京都。”
  司马光神情黯然,缓缓合上诗集,轻轻置于几案之上,似乎在自语:
  “三年前与子瞻、介甫飞盏流觞话别,子瞻曾以‘纵饮座中遗白帖,幽寻尽处见桃花’的诗句相赠。苏子瞻自己毕竟不是桃花源中人啊。”
  韩维又忙为苏轼辩解:
  “此诗集乃驸马王诜镂版而出,跋中已有申明,是从友人之手集苏子瞻近两年来在杭州部分诗作而成,恐怕苏子瞻此时尚不知此诗集已行世。”
  司马光苦笑摇头:
  “王晋卿重于友情,只怕是多事了。”
  韩维不以为然:
  “苏子瞻此诗集中,并无天命诞怪之句,而以饱满之情,赞江南风光之丽,抒民情纯朴之欢,哀民间疾苦之深,发人事不修之怨。华章似锦,字句成珠,已为京都黎庶吟诵成谣,听说亦得皇上赞赏。”
  司马光喟然叹息:
  “此正是苏子瞻之悲哀啊!”
  韩维惊愕地望着司马光,一时懵懂。
  司马光肃穆而语:
  “持国公知道,天下丰晏,诗文繁茂,文网不张,百家争鸣,此文坛之春。天下艰危,言归一统,文网覆地,百家暗瘖,此文坛之秋。秦、汉至今,律而成规,此形势使然,非贤人圣人所能变也。其中情理,如日月行空,江河经地,因文附于道,非道附于文也。三国时魏文帝曹丕说过,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着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这是有意抬高诗文的地位,安抚天下的读书人。东晋道学家葛洪说过,‘德行为有事,优劣易见,文章微妙,其体难识。夫易见者粗也,难识者精也。夫唯粗也,故铨衡有定焉;夫唯精也,故品藻难一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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