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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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倒彩”的叫喊声随着十支利箭的射中箭靶而无可奈何地戛然停止了。人群用可怕的沉默等待招箭手报出结果。
招箭手举起长竿,高声报靶:
于阗“伴射”,一中虎颈,一中虎额。
回鹘“伴射”,一中虎耳,一中虎鼻。
交趾“伴射”,一中虎额,一中虎目。
大辽“伴射”,一中虎目,一中虎颈。
西夏“伴射”,两箭脱靶。
西夏人的狡猾满足了大宋京都观众心底的希冀。似乎边境上打败仗的也不是大家而是西夏。一场骚乱避免了。
大辽人、交趾人却悄悄地压倒了大宋皇帝。于是,懊丧的叹息声从看台上腾起,笼罩了整个“射弓场”。只有彩楼上的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和皇帝赵顼在笑语祝贺。十个捧盒为“伴射”们赠送宫廷糕点的宫女,在这唉声叹气的声浪中,两条腿似乎有些打飘。
皇帝赵顼虽然以礼相贺,但他的心底却浮起一种捉摸不定的忧郁。
王安石也在凭栏沉思:西夏人的“脱靶”也许是一个讯号啊!兵不厌诈,这“射弓场”上的“韬晦”和“回避”,也许为了掩盖在另一个“射弓场”上的进攻。永兴军驻守地区大约是要闹大事,打大仗了。司马光能跃马弯弓、冲锋陷阵吗?我的老友,切莫成了真枪真刀的战场上的曾布啊
吕惠卿急于扭转此时的懊丧情绪,急于“后发制人”,用禁军将校的“伴射”压倒大辽人、交趾人,为皇上报仇雪恨,为大宋挽回面子。他焦躁地举起手中令旗。五十支长号愤怒长鸣——号手们似乎把吃奶的劲都用上了。
“呜呜”长号声,驱赶着“射弓场”上的晦气。十匹铁骑呼啸着飞出谷口,给大宋观众带来新的希望。全场响起了“噢噢”的吼叫声。
白马银鞍,灿若流星;红装朱缨,势若烈焰。禁军将校“伴射”的先声夺人和神骏威武,直使得意忘形的诸国使节引颈张目,直使神情不欢的皇帝、皇后眉飞色舞,直使垂头丧气的王安石高声叫好,直使焦虑不安的吕惠卿热血沸腾。吕惠卿高举令旗奔向列队的“伴射”们,握紧拳头,逐一叮嘱:“射虎中目!”“射虎中目!”直喊得他自己嗓哑失声,直喊得“伴射”们心惊肉跳。
在“伴射”们的心凉肉跳中,吕惠卿倒转回来,仍用拳头的上下挥动,代替失声的叫喊,在每个“伴射”面前,挥动着“射虎中目”的节奏。在强劲的挥动中,他的嗓子突然恢复了发声,喊出了他心底严厉的命令:“要箭箭射中虎目!”当他返回“起始线”一端猛地落下令旗后,再也支撑不住地瘫软在地——他有些虚脱了。
马队飞奔,观众们凝神屏息,天地间只有“哒哒”的马蹄声。包括高高在上的皇太后高氏和太皇太后曹氏,许多人都紧张地闭上了眼睛。
马蹄“哒哒”
马背上的“伴射”们,原本已明白形势的严峻,此一射的责任重大,早已反复斟定了“射虎中目”的要领。可吕惠卿刚才挥舞拳头的叫喊和激切的神态,搅乱了他们的心。特别是最后那一句“要箭箭射中虎目”的命令,使他们头脑里的一片雷鸣,什么射箭要领?全然记不起了。连同那个教皇帝赵顼骑射的禁军弓马教头,一样冷汗如涌,心乱如麻,昏昏然只知随马狂奔。
马蹄“哒哒”
禁军“伴射”们在马背上拔箭、搭箭、开弓,头脑中跳跃着“射中虎目”四个字,心发慌、手发软、臂发颤、眼发花,连拉弓的手指也似乎发麻了。尤其那位弓马教头,竟在瞄准的“偏头虎”的眼睛里,看到了吕惠卿挥舞拳头的身影妈的,真是活见鬼了!
十支利箭呼啸而出。禁军“伴射”们把十颗心也射了出去。个个失魂落魄、面无人色。
招箭手的高声报靶打破了短暂而漫长的死寂。
十名“伴射”的利箭全部中靶。三人射虎中额,四人射虎中鼻,三人射在虎的眼眶上。
大宋观众的叹气声、惋惜声,幽幽怨怨,凄凄惨惨
十名。“伴射”,伏在马鞍上痛哭失声
当天晚上,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在庆寿宫内室里设宴,慰劳“御苑射弓”的皇帝赵顼。
皇后也随驾参加。
太皇太后的这个酒宴,只备有一道菜——海味八宝火锅。这是孙子最爱吃的。其他的则是皇太后和皇后从各自的宫里带来的几样精细小菜。
祖孙三代聚会,庆寿宫内室洋溢着天伦之乐与祥和气息。
太皇太后今晚兴致极高。“御苑射引虽属年节娱乐,自己却从中感受到一种振奋;不甘因循苟且的振奋,锐意进取的振奋。也许因为朝廷几十年来太平静、太死气沉沉了,这种振奋竟使她心潮澎湃,萌生了询问朝政的念头。在目睹孙子今天“射弓场”上的不凡表演之后,心中滋生出许多话题,不说出来,憋得慌啊;
皇太后今晚母爱更切。儿子一个月来在寒风冷雪中苦练骑射,累瘦了肌肤,磨硬了筋骨,冻肿了手指,也拼出了一副帝王的胆量和威风。做母亲的,心里疼爱,心里高兴啊!
皇后今晚的心绪最为复杂。“射弓场”上皇上那跃马飞出谷口的英姿,把自己的心带进酒杯里,真要醉了。看台上观众如疯如狂地欢呼,把自己的心沉浸在糖罐里,真甜透了。射弓时马背上皇上那飘逸洒脱的身影,把自己的心引入花丛里,美免美伦。开射前皇上那成败莫测的冒险,把自己的心提向云彩里,魂飞魄散。天可怜见,皇上终于射中了虎的眼眶,自己的心一下子落进胸腔里,没有比此更舒坦了。可在一组组的“伴射”过程中,皇上那凭栏沉思的情景,却又把自己的心扔到火盆里。特别是回到福宁殿寝宫,躺在床榻上那疲惫的神态和那不断声的叹息,又把自己的心拉回除夕前的那个夜晚,真是煎熬难忍啊!为了争得“御苑射弓”的成功,皇上压下了心中的忧愁,在这“御苑射弓”成功之后,新的忧愁和那旧的忧愁,又淹没了皇上。西夏人狡诈,大辽人骄横,交趾人也开始猖狂“募役法”、“保甲法”、“青苗法”还有司马光的《强兵安民三策》和苏轼的“请求外任”!天可怜见,别让忧愁再折磨这心事如山的人儿了。但愿能借太皇太后的恩德和皇太后的慈爱,为皇上解脱心中的忧愁
大宋王朝三个杰出的女人,都在为一个“励精图强”的年轻皇帝操心。这个皇帝也算是一个幸运儿了。
可这个幸运儿却有着宫廷里特有的那种敏感多疑的禀性。他猜度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不避一天“射弓场”登楼、下楼、乍惊乍喜的劳累而举办这个夜宴,必定是有所为的。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虽然不预朝政,但对朝廷里发生的一切重大事情,何尝掉以轻心过?就是她们有意不问,宫中的宦值、宫女也会“无意通风”的。何况还有姐姐贤惠公主经常问安于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膝前。唉!但愿王安石、吕惠卿没有再出什么岔子,但愿这两位老人别在“变法”上再出什么难题,但愿今晚这个宴饮,只是一次舒心的天伦之乐的聚会。
宫女们捧上了沸腾的赤铜火锅,在添汤、下注、斟酒之后,便侍立一旁。太皇太后不等儿媳、孙子、孙媳举杯敬酒,便端起酒杯开了口:
“官家射弓,万民欢颂。前几天听说苏轼讲过一句话:‘人主所恃者,人心而已’。今天南御苑所见,人心拥戴官家,看来大宋真的要中兴了。老身这杯酒,是专为我这个有出息的孙子举起的。皇太后、皇后,你俩也陪老身喝了吧!”
皇太后、皇后一时惶恐地愣住了。
皇帝赵顼急忙举杯站起,毕恭毕敬地说:
“老祖宗折煞孙儿。孙儿恭祝老祖宗圣躬康泰!”
皇后也举杯站起:
“孙媳敬祝老祖宗太皇太后万寿无疆!”
皇太后站起,被太皇太后一把拦住:
“皇太后不必多礼。你看,官家和皇后如此孝敬你我,咱俩就倚者卖老吧!”
皇太后忙说:
“儿媳遵从太皇太后教诲,恭祝太皇太后圣躬康泰!”
太皇太后大笑,四人欢饮。
皇后为太皇太后夹菜,太皇太后笑着拦住,把火锅里的海参、鲍鱼夹到皇帝赵顼的餐盘里,疼爱、打趣地说:
“官家,这一个多月来,你人也累瘦了,手也冻肿了,再不多吃一些,你媳妇就更心疼了。皇后,今儿个你不用孝敬我和皇太后,只要把你女婿侍候得身强体壮,我和你婆婆就打心里谢你了。”
皇后脸红红地笑了。
席间斟酒的宫女也转头掩嘴笑了。
酒绿灯红,笑声盈盈,谐趣成串,妙语连珠,谈今日京都,话御苑射弓,论西夏人狡诈,议大辽人骄横
太皇太后在慈爱中选择着暗示孙子的时机。
几杯热酒下肚,皇帝赵顼在谈论“御苑射弓”这一传统节目复活时,他赞扬王安石决策的大胆,赞扬吕惠卿调度的周全,赞扬朝廷百官的辛苦。皇上为王安石、吕惠卿等人唱起赞歌,精明的太皇太后巧妙地抓住了这个时机。她似乎为皇帝的谈论所感染,欣喜而笑,赞许地说:
“善!古人说:‘善射者不忘其弓,善为上者不忘其下’。官家知君臣相处之道,老身可以垫高枕头睡好觉了。若‘当代奇才’苏轼今日能身临南御苑,必有《射弓赋》以记其盛,大宋文坛又会增添一颗明珠。可惜今天疏漏了此人。”
皇帝赵顼心有所悟,神情略慌。
皇太后接着太皇太后的话题询问儿子:
“听说苏轼要离开京都了?”
皇帝赵顼回答:
“苏轼前几日上呈奏表,请求外任”
皇太后神情凄楚地说:
“人常讲,‘得十良马,不如得一伯乐;得十良剑,不如得一欧冶;得地千里,不如得一圣人’。苏轼虽非圣人,也是百年人物。只是口无遮拦、信笔纵情,染有历代文人的毛病,恃才傲物,免不了得罪一些人。其实,这有什么要紧,‘自古文人做王侯’,唐代的李白不是还要高力士为他脱靴吗?听说苏轼的策题《论专断》犯了罪,外任也好,贬逐也好,若能为他安排一个好的去处,成就他文学上的才能,官家也就功德无量了。”
皇后暗暗用脚在桌下提醒赵顼赶快遵旨谢恩,却误触了太皇太后的脚,她神情惶恐地向太皇太后一瞥,脸先红了。太皇太后纵声大笑,为皇后解窘说;
“都怪我这个老婆子多嘴,牵出一个苏轼,败了皇太后的兴致,惹得官家心烦。孙媳妇,今个儿苏轼不在这里,惜无《射弓赋》飨酒,你就唱一曲为皇太后提兴、为官家解烦吧!”说着,转头吩咐身边的宫女:
“取琵琶来,我为皇后伴奏!”
真是天降梵音!皇帝赵顼、皇太后、皇后全懵了。机敏的宫女雀跃凑趣:“许多年不听太皇太后抚琴了,太好了!”说着,转身取琵琶去了:
皇太后笑着躬身作谢。
皇帝赵顼高兴地走到太皇太后身边为太皇太后挪椅设座。
皇后心情紧张了。她明白,太皇太后这不寻常的举动,一定是为重要的事情而发,也许与“变法”有关。一曲不当,就可能引起风波。她不敢唱王安石的词作,那等于以油灭火;也不能唱苏轼的词作,那等于为丈夫添乱;更不能唱现时京都风行的柳永的词作,仁宗皇帝生前认为柳七的词作都是靡靡之音。精明的老祖宗啊,哪一曲才能符合你的心愿呢?
宫女把琵琶取来了,太皇太后调弦定音之后,望着皇后询问:
“何曲为好?”
聪明的皇后,已在唐代诗人的诗中选出佳作。她要把太皇太后的心思引向边塞。于是,她跪倒禀奏:
“禀奏老祖宗,孙媳不清音律,不谙歌唱,当年在颖王府时,官家曾教孙媳习唱唐人王昌龄的《从军行》。请太皇太后、皇太皇指教。”
太皇太后点头,赞赏地说:
“王昌龄的《从军行》也是神品之作啊!”说罢,抚弦弹起《相和歌平调曲》。
皇后歌唱:
大漠风尘日色昏,
红旗半卷出辕门。
前军夜渡洮河北,
已报生擒吐谷浑。
胡瓶落膊紫薄汗,
碎叶城西秋月团。
明敕星驰封宝剑,
辞君一夜取楼兰。
玉门山嶂几千重,
山北山南总是烽。
人依远戍须看火,
马踏深山不见踪。
边塞之歌,战争之歌,时代最强音编织之歌,震撼着大宋皇族祖孙三代的心。
唐代的战争,有的是为抗击外族入侵而战,和现时朝廷抗击西夏兵马的扰边相似;有的是为开拓疆土而战,和现时皇帝赵顼“变法”的思路吻合。王昌龄这首《从军行》,以风格的清丽,气魄的雄浑,形象的生动,描写了边塞的景色和豪情,立即引起了皇太后和皇帝赵顼的共鸣。皇后此时的歌唱,以其特有的身份、情感和思绪,表现了大宋皇室关注西北边境和北部”边境的深深忧虑。
太皇太后抚琴叹息:
“悠悠岁月的边塞沙场,在王昌龄的笔下永生了。唐太宗手下的大将李靖,夜渡挑河,讨平了吐谷浑,保住了西北边境的安宁。我们大宋能行吗?我们的李靖是谁?在哪儿啊?唐高宗置建碎叶城,开拓了广阔的疆土,使大唐称雄于世。我们呢?大顺城失陷了,环庆路战败了,燕云诸州至今还失落在大辽人的手里啊!唐代的边防,像屏障一样重重叠叠,戍边的将士,与烽火台同生同息。我们的边防如何?我们的戍边将士如何?
“官家,听说你把司马光赶到永兴军去了,这不闹着玩吗?他是一个书呆子,一个直筒子,一个治学上的圣手,一个治军上的呆虫,能为大宋夜渡挑河、夜取楼兰吗?与其让他去战场上送死,莫如叫他去洛阳修书。一个不知爱书、读书、用书的王朝是不会有出息的。
“我的话说多了,听不听由你。我累了,要歇息了。但愿官家的这次‘御苑射弓’,能为我们大宋培养出几个李靖。但愿官家的励精图治、身体力行能重振我们大宋的雄风。”
说着,太皇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下,走出了内室。
皇太后跪地向太皇太后送行。她的目光注视着儿子的反应,因为她的心里也牵挂着可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