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风骚 作者:颜廷瑞-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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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踏着梆鼓声在宦值引导下走进御堂。
这场深夜里的君臣会见,是在君臣之间从未有过的。会见在紧张、严肃的气氛中进行。
皇太后、太皇太后的驾临福宁殿,不仅加重了苏轼、司马光在琼林苑晋见中所言所论的分量,而且中止了年轻皇帝游移不定的心,他决意按照苏轼“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入太锐”的三句谏言和司马光关于吕惠卿“奸巧非佳士”的参奏,重新考虑“变法”的方略。
皇太后、太皇太后的驾临福宁殿,同样也给王安石增加了极大的压力。当他在宫门等候晋见听到这个消息时,几乎震惊晕迷。他知道,皇太后和太皇太后对苏轼、司马光印象极佳。特别是对司马光敬重如师、从谏如流。这个突然情况的出现,极不利于自己对皇上的规劝和开导。他本想返回府邸,再待时机,但觉得既然来了又突然离去,不仅是对皇上的不敬,势必引起皇上对自己的猜疑,使苏轼、司马光参奏之论在皇上心底深扎其根。硬着头皮顶着上吧,现时的一切,只能靠自己的胆量了!
君臣在礼见之后,赵顼皇帝神情肃穆地开了口:
“三个月来,‘变法’声威惊天动地,朕心甚欢。欢悦之余,冷静思之,‘制置三司条例司’之设,各路巡察使之遣派,议行变更科举考试之决定,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王安石心头一惊,几乎“啊”出声来,皇上的态度果然变了!这可能就是苏子瞻前日在琼林苑的谏言吧?在子瞻历来的主张中,贯穿着一条鲜明的古训:“欲速则不达”。这条“古训”,虽有合理之处,但与现时“因循苟且”之弊相近相通,是断乎不可容其蔓延的!至于“变法”之举是否“操之过急”?看怎么说吧。“变法”这样翻天覆地的大事,事先未与二府、三司议商,一声霹雳,轰隆而出,当然是“操之过急”了。但朝廷群臣因循成习,几近麻木,中枢重臣存心反对,故作聋哑,能“议商”得通吗?就算你能做到“诚之所至”,那些“金石”仍然不开呢?难道“变法”就不搞了吗?天下的许多事情,就坏在貌似公允实则糊涂的想法上。只有采取霹雳手段,才能打开僵局,才能出现震动。震动的本身,就是“变法”的开始。在此实情之下,“急”是极为正常的。他也间忧“急”,但“变法”已始,更患急停。
王安石昂起头颅,从袖里抽出《均输法》,呈献皇帝:
“禀奏圣上,这是‘均输法’的条款和实施方案,臣连夜呈上,请圣上裁定,以便早日实施。”
赵顼皇帝被王安石这镇定的、突然的、近于胆大包天的不是回答的回答弄懵了!他惊异地打量着王安石说不出话来。
王安石拱手禀奏:
“圣上,‘变法’之举,有人以为‘操之过急’,而臣以为‘行之过慢’。圣上,近三十年朝政之弊,臣以为就出在一个‘慢’字上。慢而生懒,懒而生怠,怠而因循苟且,遂成世风。‘操之过急’之论,形似有理,实为谬误。不以急风骤雨,何以洗除积弊?不以霹雳手段,怎显圣上神威?圣上,‘变法’任重道远,人生暂短,臣今年已五十岁,能不与时日相争,以期尽早完成圣上所托吗?”
“操之过急”原是苏轼品茶之间脱口而出的,经不得王安石一通雄辩。加之王安石一颗滚烫忠心,赵顼大受感动,他又“变”回去了。“三、五年以成大业”的憧憬又浮在心头。他强忍着情感上的波澜,才没有失态。他神情仍作肃穆状地又问:
“吕惠卿为人如何?你了解吗?”
吕惠卿,城府深沉而令人难以捉摸,智者共见。但才高而机敏,亦为智者共识。此人是“变法”中唯一可以借重的人物。不仅可以借重其才智和毅力,实践自己的设想,还可以借重其谋略决断,行事果敢,对付“变法”的反对者。王安石心中有数。但此刻他想的是只要自己以强硬和自信,坚定地顶住苏子瞻和司马君实的谏言,皇帝才会完全倒向自己一边。他以不容置疑地口气回答皇帝赵顼:
“吕惠卿,当代英才,学贯古今而通晓百家。欧阳修曾誉为‘文学辨慧’,富弼曾誉为‘后进俊彦’。臣与吕惠卿相识于常州,至今十年有余,深信欧阳公与富宰辅之言确非虚论。以臣观之,学先王之道而能用于今世者,当朝唯吕惠卿一人。圣上请览《均输法》文本,此法之成,全赖吕惠卿之力。其思维之锐进,思虑之精密,决不在当代人杰司马光、苏轼之下”
赵顼心动而无语,翻开《均输法》借着烛光浏览几页,忽而掩卷厉声询问:
“吕惠卿既然如卿所论,何以有人以‘奸巧’、‘阴毒’恶之?”
王安石看得明白,此刻皇帝的声色俱厉,不再是因为“操之过急”和“奸巧非佳士”,而是转向这些言论的参奏者了。他及时抓住年轻皇帝的这个变化,抛出了他从吕惠卿、曾布、谢景温等人议论中汲取的精华,向赵顼性格中最敏感的部位出了一招:
“圣上询问极是。‘变法’之举刚刚开始,新法至今无一项推行,何以有‘变法乃残民之术’、‘变法必有覆舟自焚之祸’之说?臣思之再三,其源在于圣上欲以先王之道变天下流俗,故与天下流俗相为轻重。如果流俗权重,则天下之权归流俗;如果圣上权重,则天下之权归圣上。话说得明白一些,就是朝廷里有些人正在与圣上争权啊”
王安石一下子捅到皇上赵顼的疼处,赵顼一跃而起,拍案而语:
“若有人以败坏先王之道而诽谤‘变法’,朕决不宽恕!”
王安石急忙叩头高呼:
“圣上英明。”
皇帝赵顼扶起王安石,信任地说:
“朕得卿,如得良师,不再迷茫了!来,我们连夜敲定这《均输法》吧!”
王安石举袖拭去额头上的汗水,舒了一口气,微微地笑了。
篇九
皇宫·王府·苏府·
一个惊人的消息从皇宫传出·家伎、官妓、娼妓,大宋京都的晴雨表·御史中丞吕诲亮出了反对“变法”的旗帜·一篇离奇的《奸论》哄响京都·罢贬狂潮席卷而来·
皇帝赵顼在琼林苑召见苏轼、司马光之后的半个月里,朝廷异常平静。除了王安石每日进入宣德门处理朝政日常事务外,“制置三司条例司”的人物,如吕惠卿、曾布、章惇、苏辙等,都似乎一下子销声匿迹了。御史台、谏院的官员和二府、三司因“制置三司条例司”的设立而丧失权力的臣僚们,熬着早至的酷暑沉默着,心烦意乱地注视着皇宫里的一切动静。
六月初,一个惊人的消息从大内皇宫传出:皇上焦虑成疾,皇太后、太皇太后深夜驾临福宁殿探视了皇帝的病情,王安石被深夜召见,受到了皇太后的严厉训斥。
这则消息明显地意味着“变法”要完了。可靠吗?御史、谏官们没有查实就相信了。二府、三司官员探知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确有深夜福宁殿探视皇帝“病情”之行,便深信无疑。于是,他们着魔似地欢腾起来。家蓄歌伎者,饮宴歌舞,通宵达旦;家无歌伎者,重金聘请,日以继夜。以致院街、马行街、曲院街、鸡儿巷、麦秸巷、杀猪巷有点名气的酒楼、妓院的歌伎、娼妓供应不敷,甚至曾出现争请之战。京都的文人们兴致极高,但因囊中羞涩,只能携拥野妓、暗娼夜游御街,在路灯荧煌和月色朦胧中狂舞高歌。
家伎、官妓、娼妓、暗妓、野妓,大宋京都的晴雨表啊!
六月十一日,一声霹雳,“均输法”出台了。“均输法”宣布:为供应京城皇室、百官、军队的消费,朝廷拨给内藏库钱五百万贯,上供米三百万石,以供周转的费用。发运使掌握淮、浙、江、湖六路的财赋情况,斟酌六路每年应该上供和京都每年所需物资的品种、数额以及库存情况,按照“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的原则,“从便交易蓄买”,贮存备用,供以节省价款和转运的劳费。试图由朝廷“稍收轻重敛散之权”,调节供求关系,做到“国用可足,民财不匮”。同时,以陕西转运副使、五十三岁的薛向为东南六路发运使的实施机构出现于京都。派往一淮、浙、江、湖推行“均输法”的新进官员,突然从京都一下冒了出来,乘车的乘车,策马的策马,旗帜堂皇,轰轰隆隆,示威般地穿过东西大街,分六路奔驰而去。
府邸里的歌舞,哑了,停了。
家宅里的酒宴,凉了,散了。
御街上的夜游,冷了,垮了。
御史、谏官和二府、三司的官员们又一次遭到了嘲弄。他们怒火中烧;从大内皇宫传出的消息原来是假的!一定是王安石故意放出来,用以掩盖“均输法”的出笼。真是欺世骗人的卑鄙伎俩啊!
他们骂对了。但放出假消息的,不是王安石,而是吕惠卿。这个“伎俩”,不是出于吕惠卿有意嘲弄,而是出于他性格上的“奸巧”。一种超越众人才智的“奸巧”啊!
重臣们恨得咬牙切齿。这个“均输法”的出笼,简直是“制置三司条例司”出笼的重演,完全是故意蔑视二府、三司。而薛向任东南六路发运使的设置属官和六路新进官员车粼粼、马萧萧地游街出京,则完全是“招待新进勇锐之人”的扬威仪仗。王安石啊,骄赛阴贼之徒!
他们骂的当然也有理。王安石确实有些“骄蹇阴贼”。如果说“制置三司条例司”的设立是“操之过急”,那么,这个“均输法”的出笼,就是“突然袭击”了。错而不改,变本加厉,还不够“骄蹇阴贼”吗?但,这种“骄蹇阴贼”也是他们反对、弹劾、抗争造成的,不“骄蹇”,“变法”就得煞车;不“阴贼”,新法就不能推行。王安石“用心太急,自信太笃”的执拗性格和刚毅果敢、锐意进取、不待时日、不畏艰险的品质决定了这次“突然袭击”的出现。王安石的本意也许是为了避免激烈的抗争,但却引起更加激烈的争斗。
二府、三司失却权力的大臣和谏院、御史台的官员们,开始在沉默中聚集力量,盘算谋略,睁大眼睛注视“均输法”的实施中有何纰缪,准备伺机反扑。
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风风火火、轰轰烈烈地在淮、浙、江、湖六路(淮南路、江南东路、江南西路、荆湖南路、荆湖北路、两浙路)设置机构、招徕官员、组建官船、招募客舟。开始了朝廷“稍收轻重敛散之权”的均输,打击富商大贾的囤积居奇、从中盘剥,以图达到“国用可足,民财不匮”的设想。
汴河上的漕运船队一日一日地增多,桅杆如林,锦帆蔽空,全国最富庶的东南六路的漕粮百货渠运而来。漕运号子声震动京都,日夜不停,为繁华的京都又增加一景:“汴河锦帆”。
在日夜回响的漕运号子声中,闭门不出的司马光,以他特有的沉稳,投入了日以继夜的书局事务,又送走了半个月时日。前天,他的助手刘攽因其哥哥刘敞(字原父)病故将近周年,回江西新余老家扫墓去了。他的另一位助手刘恕,因已调书局供职,也返回翁源县交割事务去了。书局的工作暂停,这就给了他潜心研究《均输法》条款的足够时间和精力。
司马光研究“均输法”的初衷,原只是想摸清皇上突然决定加速推行新法的意图,其中也许含有寻找其中谬误的动机。但在一夜半天的研究之后,他竟奇异地萌生了兴趣,认为这部“均输法”若能切实实施,也许真是一部求治有效的妙方之一。他顺手推开儿子司马康送来的午饭,闭目凝神地悉心琢磨。
范祖禹走进书局,看见桌案上未动的饭菜和展开的《均输法》文本,以为老头子又在为“变法”生闷气了,不觉微微摇头,迟疑片刻,轻步上前,低声叫了一声:
“老师”
司马光忽地睁开眼睛,目光闪亮,顺手就把《均输法》文本推给范祖禹、激动地说:
“淳甫,这是介甫制定的《均输法》,你看看!”
范祖禹以为司马光因气愤所致,急忙宽慰:
“老师正在治史,不必为眼下的事情过分操心。”
司马光看出范祖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笑说:
“治史为了资今。否则,治史何用!”
范祖禹愕然。
司马光兴致极好:
“这部《均输法》,是介甫才智之所集,很值得一看的。”
范祖禹惊讶了。这部“均输法”文本,他已在祖父范镇府邸看过了,结论是“纲”极佳而“目”极缺,缺少预防消极后果的措施。他不敢把这个看法告知祖父,因为祖父根本就没有理睬这样的文本。他此刻来到书局,就是想探知司马光对这部文本的看法的。如果能借重这位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之力,把自己的看法奏知皇上,以弥补此法之缺,不是比御史、谏官们的一味反对强多了吗?他了解司马光这个老头子的为人,在朝廷群臣面前,神情严峻、不苟言笑,语不虚发,令人敬畏,但在与后生学子的交谈中,却慈祥随和、乐于争辩,毫无凌人之气。出于尊敬,他捧过“均输法”文本,坐在司马光对面,请教说:
“能为老师赞赏者,必有创见之处。请老师示知。”
司马光持须而语:
“我朝建都汴京一百零八年来,为供应皇室、百官、军队、市民之需,特在东南六路设置发运使,负责督运粮盐百货。近几十年来,官吏因循,不问丰年灾年,不问需要多少,不问价钱贵贱,一律照章而行,致使运费浩巨,供应不协。物品缺时,高价收购;物品多时,半价抛售。富商大贾囤积居奇,左右市易,上赚国库银两,下敛黎庶之银。此法主张粮盐百货漕运官营,强调‘徒贵就贱、用近易远’之原则,借以节省价款和转运之资,并提出“从便交易蓄买”,以避免富商大贾之盘剥,也许可解国库匮乏之忧。”
范祖禹头点:这就是他认为的“纲”极佳之处。但“目”呢?老头子不会见而不察吧?他再次拱手请教:
“老师教诲,我记住了。此法有无偏颇之处?”
司马光慈和地望着范祖禹:
“历代安业乐富之道,在于农尽力、工尽巧、商贾流通。此法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