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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

活着活着就老了-第3部分

小说: 活着活着就老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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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的三言二拍,因为影印所以没有删节,因为贵(硬皮装帧,五本一套),坏孩子买不起只有老干部买得起,所以没删,什么金海陵纵欲亡身,什么隋炀帝逸游召谴,都在。我跟我老妈说,我要买影印的三言二拍。我老妈问,为什么?我说,学习古汉语。我老妈问,学习古汉语为什么不买《十三经注疏》。我说,不能拔苗助长,汉语有演化的进程,由上古到中古到近古,诗经先秦散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我要逆流而上,把握汉语的文脉,循序渐进,先看近古,也就是明清小说。我老妈问,为什么不买便宜的简体平装版?我说,要原汁原味,杨贵妃穿个带劳动标兵四个字的跨栏背心就勾引不了安禄山和李太白了。我老妈说,好,给你50块,我一个月工资,别丢了。古籍读多了的好处是,我认识了繁体字,我读古汉语不用查字典了,我知道小鸡鸡三十种以上的小名,我看着繁体字的古汉语硬了起来,我不担心语文考试了。坏处是脑子搞坏了,相信因果报应,相信行房有害健康,相信手淫罪大恶极。

还有就是手抄本和西方小说。手抄本都不长,基本上在一万字以内,造福社会的坏孩子,一边抄一边硬,硬了又软,软了再硬,如是十几次,也就抄完了。手抄本,基本上都是抄在浅蓝色底儿的作业本上,这种作业本到了二十一世纪的北京,被小资必去的那些餐馆当成菜单,用来写满“陆羽飘香”、“非典岁月”之类菜名酒名。手抄本里,有的字,写得真好,甚至看得出家学,看得出敦煌小楷经书体的风骨。版本极其复杂,大体相近,细节千变万化,成因基本上就是抄写的人,抄得兴起,进行了二次创作,“乱扯小衣”四个字被心驰神荡地扩充成四百字。五四一代老翻译们老去之后,汉译西方文学名著基本不能看了,我被逼着读英文。王府井利生体育用品商店以南一点,有家外文书店,一楼卖正版字典,二楼卖盗版影印原文小说。小说印得很烂,但是便宜,不删节。站着看英译《十日谈》中,把魔鬼放进地狱的故事,二楼外面是初夏的午后,时间糨糊一样粘稠而缓慢,我忽然想起诗经曾经达到的好色而不淫的境界,街上人来人往,人人怀揣着一个善良的心和困惑的淫具,他们会因此发生各种事情,我感觉人生丰富而美好。

二.我的禁书理想

人过了三十,世事渐明,发现企业家基本是骗子,科学家基本是傻子,过去的理想都渐渐泯灭了,唯一不切实际的想法是,这辈子,我要写十本小说,其中一本是黄书,我想,这个功德,无量。

我上医学院的时候,管宿舍的王大爷一直喜欢古龙,不喜欢金庸,喜欢假古龙胜过真古龙。王大爷说,古龙比金庸会搞女人,金庸谈恋爱,古龙搞女人,恋爱没有女人久远,古龙更好看。王大爷说,假古龙,碰巧了,基本就是黄书啊,比真古龙好看。后来王大爷中了风,过了恢复期之后,言语更加无忌讳,劝我弃医从文。他看过我写的十页假古龙,他对我说,你行,你写凶杀色情都行。不写,浪费了。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你改行还来得及。比当医生还造福,能让那么多人高兴呢。要不毕业就先干几年皮科,治治性病,或者男科,看看阳痿,长长见识再改行。要不一边当医生,一边写,你肯定行,凶杀色情都行。你知道怎样叫有本事,写的东西能到街上报摊上卖,有本事。写凶杀,让我想磨菜刀,就练成了。写色情,要是让我还能,哈哈,儿子,你就练成了。江湖上你就能随便行走了。

我上完医学院之后的七年里,倒是写了两三个长篇小说,但是讲的都是被王大爷所不耻的爱情。有一天接到一个电话,张口说,他是我大爷,说他在我师弟们的宿舍里翻到我的书,封面太难看了,鸟屎绿,鸡屎黄。鸟屎绿的是《猪和蝴蝶》,鸡屎黄的是《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王大爷说,什么给我个姑娘,到最后才脱下裤子,靠,脱的还是自己的裤子。王大爷问,你之后写什么啊?我说,没想好,一个想法是写些历史,从时间上看人性。王大爷说他不懂,他说,他再过一年八十大寿,他要我写本黄书送他。

我能想到的一个长篇黄色小说的题目是《色空》,写一个鱼玄机和一个方丈,小说的第一句话是:鱼玄机对色空长老说,要看我的裸体吗?小说单数章节写色,双数章节写空。我不知道,如果真写完给王大爷,他会不会明白这个奥妙,用他的第三条腿,跳着看。

黄书在哪里都是不能在街面上流淌的,我想,我可以把它放生到互联网,仿佛顺着河流放生一条金黄的鲤鱼,不署任何名字。所以,过五百年,文学史上,会说二十一世纪初期的冯唐,只有九部长篇传世,而不是十篇。

三.我的禁书书单

我列了之后,才发现好看的黄书是那么少,我开始理解王大爷的苦闷,开始觉得自己的禁书理想伟大。

1.《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高二的时候在书摊上第一次看到,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的,印得极差,借出去两三次就散架了,怀疑是盗版。小说的结构精巧:以性交为结构骨架,九次性交,由初相见到高潮,由地升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她完全沉浸在一种温柔的喜悦中,象春天森林中的飒飒清风,迷蒙地、欢快地从含苞待放的花蕾中飘出在她千丝万缕互相交汇的身体里,欲望的小鸟正做着美好的梦。”那时候初读,看到屈原从窗边走过,带着他那些穿兰蕙佩香草和他关系暧昧的女祭祀们。2000年,读过亨利米勒之后再读,觉得劳伦斯事逼,难怪早夭。

湖南文艺那版,很快就被禁了。2004年人民文学又出了一版,而且在三联书店卖。经过十几年改革开放,谁能说我们没有进步。

2.《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

1987年中间的一期《人民文学》,真的吓了我一跳。除了马建这篇《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还有一篇我记不得的中篇,写种猪场的故事。

在写西藏的汉语里,最好的就是这篇《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还有格非的《相遇》,而《相遇》是格非自己不可能超越的高度,他买再好的音响,再听交响乐,也没用。

最大的好处是,马建的这篇中篇仿佛用的不是汉语,写的环境仿佛不是人间,写的色情仿佛是担水吃饭。

3.《金瓶梅》

朴素老实,人情练达,世事洞明,我喜欢。《红楼梦》和它相比,就仿佛是琼瑶的《心有千千结》和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比。一个文学女青年姐姐看完了问我,世界有这么坏吗?我说,不是坏啊,人就是这个样子啊。你现在走到大街上,如果掀开男人女人的脑子,掀开房间的屋顶,不会比《金瓶梅》那个时代纯净多少。

姿势齐全,角色齐全,了无忌讳,我喜欢。宿舍里流传过一个精华本,就是把齐鲁书社和人民文学版删节出去的内容集中起来放在十七页A4纸上。时间紧的时候,这个版本是很好的自摸伴侣。但是时间不紧的时候,看上去感觉如同扒光了的一小堆瓜子仁或者没了壳的蟹肉团,感觉有些嚼蜡。

4.《肉蒲团》

当初没有互联网,看的是从外教那里借来的英文翻译版。同期看的还有冯梦龙的三言和意大利的《十日谈》。后来出版的《李渔全集》里也没有《肉蒲团》,中文版最终是在互联网上补看的,感觉《肉蒲团》是我见过的行文最干净利落的中文长篇。

个人更喜欢《金瓶梅》。《肉蒲团》里,扒了裤子就干,肉的比例太多,会太腻,就像我老妈说的,即使包全肉的饺子,也要加大葱,这样才会香。《肉蒲团》里也有添加料,但是基本上是说教,啰里啰唆,为他写黄书的正义性找理论依据:“单说人生在世朝朝劳苦事事愁烦,没有一毫受用处,还亏那太古之世开天辟地的圣人制一件男女交媾之情,与人息息劳苦解解愁烦,不至十分憔悴。照拘儒说来,妇人腰下物乃生我之门,死我之户。据达者看来,人生在世若没有这件东西,只怕头发还早白几年,寿还略少几岁”这些说教不是大葱,是猪油;比我老妈还老妈。还有就是不如《金瓶梅》丰富,姿势单调,基本上都是动下半身,不动口。内容单调,未央生的理想简单而无聊:要做世间第一个才子,要娶天下第一位佳人。从第三回开始,理想的前半截就基本不涉及了。

5.《北京故事》

最初在网上读的,真希望看到作者把这个好故事,加入细节,扩充成长篇。

看过电影《蓝雨》之后又重读了一遍。文章比电影好,文章里的文字粗糙得划眼睛,仿佛手抄本,但有真情在。真情不分男的和女的上床还是男的和男的上床,真情没有道理。电影好象用的是台湾的制作班底,精致了好多,但是真情淡了好多。奇怪的是,同样的故事,看粗糙的文字的时候,一点不觉得脏,看细致的电影画面,心里多少有些恶心。总之,北京的事儿,没在北京沉浮过几十年的人,拍不出那种绝对不寒碜的粗糙。

6.《在巴黎的屋顶下》

传说是1941年,洛杉矶书商以一页一元美金的报酬委托亨利米勒写下此书,亨利米勒用书款付了一年的房租,但是他从来没有公开承认过《在巴黎的屋顶下》是自己的作品。我翻前十页就知道,一定是这个老流氓,没跑。有些人有气质,无论怎么写,无论写什么,都是他们自己,喜欢他们这一口儿的人,都没办法拒绝。

亨利米勒一辈子,思考,嫖妓,写作。写作的时候,基本搞不清楚自己是小说家还是思想家,后期作品尤其如此,比较难看。从这点上看,《在巴黎的屋顶下》非常干净,基本上就是小说家笔法,没什么思考,基本就是嫖妓。 

 
读书误我又一年
冯唐


日复一日的上班下班,如厕吃饭,长胡子又刮脸,感觉自己原地转圈,世界无聊静止。但是一些小事物提醒你,世界其实是运动的,比如银行户头里逐渐减少的存款,比如脸皮上逐渐张大的毛孔,比如血管里逐渐下降的激素水平,比如脑海里逐渐黯淡的才气,比如心中逐渐模糊不清的一张张老情人的面孔和姓名。其实,自己是在原地下坠,世界无情运动。

街头竖起了圣诞树,编辑写电子邮件说,年终了,做小结了,一样提醒我,世界其实是运动的,一转眼一年就又没了。

2002年的读书,误我又一年。

2002年的读书让我更加怀疑读书的意义,感觉上比写书更加荒诞。写书至少反映自恋,至少意淫,至少宣泄。读书好象听房,心理阴暗而没有新意。2002年的读书,听到的声音嘹亮而不淫荡,古怪而不灵动。

也就是说,多数是垃圾。

第一种,洋垃圾。《魔戒》、《哈利波特》,从洋文翻译过来并不证明不是垃圾。就象古龙抄袭《教父》写了《流星蝴蝶剑》,我不知道《指环王》有没有抄袭《西游记》。可是好莱坞就是霸道,就着一本没头没尾的书,拍了一处没头没尾的电影,一大群人看了之后,没头没脑地找那个不存在的头和尾巴,电影没出来,于是买书看。我问老婆有什么观感,老婆说:魔戒耶!然后和我讲解钻石的4C,然后上网货比三家,然后要我的信用卡号码,然后没两天大钻戒就戴在手上,然后说,拔不下来了,魔戒耶!

第二种,画垃圾。《几米绘本》、《我的野生动物朋友》,《你今天心情好吗》,不说话并不证明不是垃圾。书商拿捏人性弱点,读图省力省心,半小时一本,“不能说我没读书呀?不能说我没提高呀?”街上很多美女从读图悟出真理,脸蛋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头发散开来顺顺滑滑的,可以美目盼、巧笑倩,就是不开口说话。男生看上去也省力省心,不用谈人生谈理想谈国际国内形势,直接谈价钱就好。更恶心的是配上文字的图画书,比如曹聚仁的《湖上》、沈从文的《边城》。原文不错,至少明丽干净,图也不差,至少是山水。但是配在图片旁边的文字实在是太差了,让人想起来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浙江地区出的日记本,纸通常呈肉粉或屎绿色,封面印着“温馨”、“真情”之类的文字,每页都有一句闷骚的话,比如:“你的心海是我的湖泊,每个夜晚我泛舟荡漾、浅吟低唱,每个清晨你会记得昨夜的梦吗?”

第三种,肉垃圾。《流星花园》、《周渝民》、《周杰伦》,《河莉秀》,还有假借人体艺术名义出版的各种人体画册(妇女们各个浓妆艳抹,胴体横陈,在深圳街边书报摊可以打散后零张单买)。《流星花园》最伟大的社会意义是解放了人们的思想,让人们认识到,男色,和红色、绿色、黄色、女色一样,也是一种颜色。爱美无罪,好色有理。

垃圾不如不读,人不如归去。可能是年纪大了,越来越死吃两三家小馆,一周两次,不醉不归。越来越守着十几年的老朋友,两周一次麻将,不“立(方言,即输光)”不归。越来越贪恋反复读过的老书。宋人说,半部《论语》安天下。闲的时候自己拉了个书单,十部而已,堆在床头,睡前翻翻。将来留给儿子,告诉他,读熟领会后,就能行走江湖,闯些浮名,挣些散碎银子。

2002/12/18 

 


王小波到底有多么伟大
冯唐


最早读王小波,是七年前的事情了。书名《黄金时代》,华夏出版社出版,恶俗的封面,满纸屎黄。那时候的出版社编辑好象就这点想象力,书名叫《黄金时代》就得满封面鸟屎黄,书名叫《倩女幽魂》就得满封面鸡屎绿。一个叫王小波的汉子印在扉页上,就是那张日后满大街满书店都见得到的照片:太阳当头照,他站在莎士比亚故居门口,皱着眉,咧着嘴,叉着腰,穿着一件屎黄的T恤衫。简介上说这个王小波是个文坛外的文章高手,说还得了一个台湾的什么大奖。一个文学口味不俗的师姐把小说扔给我,说:“值得一看,挺逗,坏起来和你挺象。”这个师姐曾经介绍我认识了库尔特冯尼格和飞利浦罗斯,余华刚出道的时候,就被她认定是个好小伙子。我当时正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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