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狐-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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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听了法国的不说话光跳舞的电影,青狐更是露出了怯,她问:“那不成了无声片了吗?”“不成了舞蹈片了吗?”
雪山还不错,耐心地向青狐进行当今电影潮流的启蒙教育,可惜的是青狐无法想像电影资料部里的影片风貌,愈是如饥似渴地听取雪山的教导,愈是不得要领,最后是更加糊涂。她一下子觉得雪山高大了许多。
而现在电影资料部与杨巨艇一起向她招手!
她接完了或者更正确一点说是回完了杨巨艇的电话,连忙跑到理发馆。她不知道怎么对女理发师讲好,因为这家理发馆对她太熟悉了。但是头几个月的青狐即还没有去过京华饭店的青姑,与今天的已经去过京华饭店的青姑是不同的两个人了:她已经进入了文艺界,她已经与瞿老、犁原、钱文、紫罗兰、张银波、袁达光等人见过了面并与他们平起平坐,她已经听过了也学着说了一些“倾向”、“典型”、“主题”、“题材”、“表现”、“氛围”、“鞭鞑”、“细节”、“结构”、“语言”之类的词儿了。有了这些词儿她感觉自己胸部高耸,眼睛明亮,鼻梁挺拔,腰枝柔韧。那么,她应该有不同的发型了。而杨巨艇的热情相约更使她觉得不好好再理一次发就对不起人家。她与理发员经过反复研究,决定立即烫发。“冷烫”一次,最快可在一小时四十分钟内完成,她还有这个时间。当她的头发一绺绺被卷起来梳起来以后,她为自己终于可以费一些时间为自身去做一些事而感动莫名,泪如雨下。她一面听凭理发师拿着药纸处理她的头发,一面不停地提出一些问题一些担心一些建议,最后理发师懒得再理她,她却坚持用变得更温柔的声音与理发师谈话。几十年过去,她早已学会强陪笑脸,假做殷勤。她想克制一下,她知道等候卷发的过程她最好合眼假寐。然而一种热力在胸头翻滚,她硬是静不下来。卷完了,她又起急,硬让理发师把热风罩调到最高温度,她似乎是把头伸到炼狱的火炉里。她的头皮显然已经几处烫伤,头发几处烫焦,发出不似烤白薯,类似烤白薯的气味。她便开始抱怨,抱怨得理发师兴起,罢工了,人家不干了,躲到一边用一只原来装蜂蜜的空玻璃瓶泡茶饮用。青狐大骇,心想自己无理,自己是消费者而人家是劳动者,是国家主人。便低头认罪,连说对不起,才请来了属于领导阶级一员的理发师。还好,理发师给她做头发的时候,她变得很乖,理发师做得也很好,吹风机头摆来摇去,没有再烫掉她的几层头皮。只是经过一点曲折以后,她的时间益发紧了。她换了十几年来不敢穿出去的一件缎面罩衣,一件西式黑绸裙,她还换上了一双五十年代买下,没有穿过几次就压在了箱子底,有一年还在雨季发了一点霉的有一点半高后根的系带皮便鞋。这次,青狐穿起衣服来好像换了另一个人。她是雄纠纠,气昂昂。只是好久没有穿高跟哪怕是半高跟鞋了,穿上这样的鞋,她直不起腰来,而越是弯腰就越前倾,她感到自己马上就会跌跤。为了追公共汽车她几乎摔倒在车站前。她到达电影资料部的时候距离预定的开演时间已经过了三分钟,她几乎哭了出来。她终于能挺起胸膛穿着半高跟鞋走路了,中国女人为了能挺起胸走路大概用了几千年的时间——还是不敢太挺。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挺着那么高的胸(其实仍然平板窝囊)到需要特权才能进入的电影资料馆看“内(部)参(考)片”,赫赫有名的杨巨艇相约陪伴,这是何等地幸福荣耀。杨巨艇拉住她的手说:“你真漂亮!”她的心怦怦怒跳,她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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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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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进了放映厅,原来电影刚刚放,银幕上出现的只是片头字幕。青狐心花怒放,好像当真骑上了一匹飞马遨游。
她立刻感觉到了电影资料部与普通电影院的不同,很简单,你一进普通电影院,闻到的是一股热气臭气,而在电影资料部的内部放映厅,你一进去,闻到的是一股香气。她看着的是沙俄海军军官李姆斯基?柯萨科夫,心里想着的身上感觉到的却只有杨巨艇。她不时转头看一下杨巨艇,觉得他的侧影有一点像李姆斯基?柯萨科夫。在影院的黑暗与银幕的彩光中,杨巨艇的轮廓十分地动人,只是他的嘴唇不时嘬一嘬努一努,有点多余,有点烦人。而且,他今天在电话里怎么又叫她作青姑了呢?大人物就是这样心不在焉的吗?大人物对旁人的,小人物的名字也是马马虎虎的吗?
富有灵感的作曲家的激情和智慧就是杨巨艇的激情和智慧。而那个酒馆里的应召女郎或者随便什么女郎呢?那就是她青狐自己。可悲的只是她比影片中的女郎岁数大太多了,她远远没有这位女郎的光彩。对于女郎而言,美丽和聪慧就是一切,美丽和聪慧的女郎就是天使,她就是她,她就是小提琴的主题,她就是中音提琴的再现,她就是敲响了的定音鼓,她就是呜咽的萨克管。花花绿绿的色彩,她已经忘记世界上有这么多缤纷的颜色了。缤纷,缤纷,这两个字她当年是何等地喜爱。看到这两个字她就有一点飘飘然,像登上了云端,像穿过了彩光,像沐浴了雨一样的花瓣。而就在李姆斯基柯萨科夫与美丽聪慧的女郎热烈地拥抱的时候,作曲家的头脑里突然发作了灵感,突然奏响了旋律,于是他走了神,于是他拿起笔在一张旧破的招贴画上记下自己的五线谱。是关于谢赫拉萨达的灵感么?为了传说里的美丽的郡主,李姆斯基?柯萨科夫失去了怀抱里的美女。他的走神于音乐使美丽的女郎失望地离开了他。这就是艺术的代价了。
真是一个残酷的故事。不祥。一切高尚的领域的活动与成就都是以荒谬的与不近人情的事件作代价。美人悻悻地去了。这说的不就是杨巨艇吗?杨巨艇每天都沉浸在对于中国的与世界的生产力、生产关系、上层建筑、社会机制、官员作风与士农工学商的命运的研究当中,不就与天才的沙俄海军军官李姆斯基?柯萨科夫的沉浸于音乐一样吗?可爱的与可怜的李姆斯基?柯萨柯夫啊,幸福的与无知的应召女郎呀,还有丢了照片的山桃呢——原来每个人都注定要失去一样或者好几样最宝贵最不应该失去的东西,这是命——让我怎么主宰与编造你们?然而这时,她听到了杨巨艇的愈来愈大的呻吟声。
*第九章
青狐只能潜心创作,用文学虚构代替真正的生活。文学哭诉着瞄准着热恋着生活,却又成为生活的代用品。这就叫画饼充饥。这就叫望梅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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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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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桃的照片丢了,她的照片被一个画家捡拾了去。那个画家正处在倒霉的时刻。那个画家为照片的形象所倾倒,昼思夜想如梦如痴。文革开始,画家更加没有活路。画家准备自杀,他预备好了三十片安眠药片。他吃了所有这些药片。他迷迷糊糊,他拿起了这张拾到的照片,他看到照片里的人活起来了,梦中的姑娘告诉他她名叫山桃,美丽的姑娘劝告他要顶住,要坚强地活下去。他爬到了卫生间。他呕吐得一塌糊涂
一个人吃了三十片安眠药却没有死,因为药力不够,因为画家的顽强的生命力,因为服药前他喝了太多的劣质茶水,因为有一张山桃的照片?
或者什么也不因为,只因为这是小说。
画家在文革当中受了许多罪,他常常拿出山桃的照片来欣赏。画家所在的美术家协会里有一个不走运的女青年,她见到人们都在画画,自己也画,她认为既然自己在美术家协会里供职,就证明自己是画家。她把自己的画拿给画家,画家没有在意,因为那只是中下水平的东西。她受到了极大伤害。文革的发生使她找到了报复的机会,她指出她在美术家协会一直受到资产阶级权威的迫害。她检举说,男画家是美蒋特务,他有一张秘密的联络图,秘密的联络信号。画家由于回答不出照片上的人是谁而受尽了折磨。他最后还是挺过来了。后来文革终于过去,画家迎来了自己的生命的迟到的春天,他突然大发光芒,他以照片上的与他想像里的“山桃”作素材,画了许多画,他的创作震惊了全国和世界。他到处寻找山桃,没有人理解他,大家都劝他停止这无谓的寻找,领导认为他是患了妄想型的或强迫观念型精神病后来画家终于找到了已经徐娘半老的山桃,山桃早已经结婚生子。画家悲伤,得了病,死去了。而那个检举画家的女青年,由于在文革中行为的不端也备受轻视和非议。后来她在一篇小说中看到了类似照片的故事,她怀疑是她的事被某个恶毒作家拿去当了素材,她无法忍受,她得了老年间叫做“夹恼伤寒”的病,悄悄地走了。她最得意的是她对于画家的吃安眠药死而复生的过程的描写。她写道:他的手心里充满了白色的药片,他优美地扬起了头,素常他扬头是表示思考,是准备讲话要讲一点深刻的常人难于接受的道理,是示意保留就是说不完全赞成,或者是将要笑一下,更正确一点说多半是冷笑,因为他很少笑。他刷地一下用同样优美的动作把手里的药片全部倒到了自己的喉咙里,优美的右手在倒空了药片以后又高高地举了这么一下,像是举起一面旗帜,像是举起一束火炬。想像着自己的优美和绝决,他突然冒出了庄严的泪水,他几乎是干吞了大多数药片,然后才直起头用左手拿起水杯,他的泪水流到杯子里,他咕咚咕咚把水喝了下去,剩余的药片被水冲进了喉咙如同砂石被山洪冲进了山谷突然,他的全身发起冷来,他的眼前是一片漆黑,这样快么?不,不可能,他确实地感到的是头变得沉重和麻木,比如说他姓什么,究竟姓什么呢?他已经说不清晰了。他感到的是蒙头盖脸的风雨,狂风暴雨闪电雷不鸣,就是说,没有一点声音。为什么暴风雨没有了声音,就像火没有了温热,花没有了芳香。莫非他已经死了?花瓣像雨点一样地落下,树叶在天空飘飞,山峰崩颓,地面裂缝,他的游魂飞快地飘移来飘移去,如水上的一片落叶。他要嚎叫,他要痛哭,然而,他叫不出声音哭不出声音来。这就是死亡么?然后死亡也就不再是死亡,死亡就是死者的生命,诞生就是死者的死亡。而这时他听到了一丝敲击,一点碰撞。虚空裂开了一道细缝,无声裂开了一道细缝,永远的死亡裂开了一道细缝。“山桃”,他听到了自己的呓语,他看到了一个少女的笑容
她不知道自己写得好不好,但是她渴望写死亡,写自杀,写神秘,写莫名的爱,写仇恨,写命运也写复活、失落与找寻。她渴望写出杨巨艇的精神。
毫无道理,她写着画家,想着的是杨巨艇。
小说已经基本上写完一稿了,他才弄清楚里边的关键性的情节:山桃的照片是怎么样丢的?她无须明确回答这个问题,她可以也必须给读者留下发挥想像力的余地。她也不能完全回避,不能断臂残肢,更不能缺少中心环节。
山桃所在的山乡深处,传说有一只狐狸,被年轻人崇拜为狐仙。狐仙专门关心人间风月,代理红线老人的职责,因为这里太偏僻太贫穷,这里是一个被红线老人遗忘的角落。这里出现过许多与男女痴情奇事,老年间一位六十岁的老妪生了孩子,民国期间一位姑姑爱上了侄子,文革当中有一个因流氓罪被处死的青年农民,罪犯被处死以后,所谓被罪犯强暴的女孩子突然自杀了。狐仙搞得满乡不得安宁,好几个上边派下来的工作队一到来都是先搞批判狐仙,一度狐仙的确是销声匿迹了。那是因为毛主席,毛主席比什么神仙鬼怪都更硬气。然而毛主席百年以后,狐仙的故事似乎又回来了。所以人们相信,山桃照片的丢失也是狐仙所为,至少是类似狐仙的某某所为。
这样,小说不就一下子有了神采了吗?
与小说同时或者说同步,她一次一次地想着,应该说是从早到晚地想着杨巨艇。那天看电影时杨巨艇发作了疝气症。青狐为了照顾他没有能够看完李姆斯基?柯萨科夫创作《谢赫拉萨达》组曲的过程。她自己浸润到一个不同的组曲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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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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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巨艇说她的妻子带着小儿子到南方奔丧去了,而她的大女儿在石家庄上大学。这好像是小鼓的连续敲击。他家里没人。像是巴松莫名其妙地响了一下。什么,杨巨艇的大女儿都上了大学了,青春时代已经属于他的独生女了?这么说,他已经向着或者超过五十岁走了,从天而降的小提琴齐奏。这使青狐怵然,她心疼起杨巨艇来,是第一提琴的独奏。反一个右派,改一阵子造,再改正过来,说是当年没有反“对”“划”对,杨某人只是个常人而已,并不像原来说的那样多一只犄角少一个鼻孔,杨巨艇并没有杀人放火也没有投毒下蛊一个同志的问题叫做就这样搞清楚了,然后二十多年就过去了,于是当年的青年就不再年轻再不年轻永不年轻啦。青狐把他送到医院,像是急板。费了几个小时,到晚上十点多,才暂时止住了杨巨艇的疼痛。她不放心,又陪他回到了他家。一家四口竟然住在一间狭窄的房子里,东西乱放乱摆,左一只袜子,右一只球鞋带着橡胶的臭味,墙上钭靠着一件洗脸盆,墙角一把砸钉子用的小锤子,床头堆着信件,床栏杆上挂着毛巾,还有满地的报纸杂志,显示了房屋主人对于世界大事国家大事的关注和使命感。青狐酸楚地侍候杨巨艇躺好,要了与他爱人联系的电话号码,但是杨巨艇坚持不必给妻子电话,他说他常犯这样的病,过去那一阵也就好了。为什么会是这样?他是一个天才,他是一个思想家,他是一个斗士,他早就提出来了中国需要民主需要文化需要知识分子地位的提高需要司法独立等等,他名震寰宇,在青狐这样的人中无人不晓。而且,他是一个多么体面的男人!伟岸的身躯,凸显的轮廓,巨大的头颅,紧锁的双眉,还有说话时候发出的浑厚的声音,他有这么好的腹腔和颅腔鼻腔共鸣,他也许本应该去学唱意大利歌剧然而我们国家,我们国家的麻烦太多了,我们的国家需要他这样的人为之思考为之操心他怎么日子过得这样狼狈。在她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