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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部分

青狐-第17部分

小说: 青狐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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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后来呢?现在她是在宾馆里开会与会见外宾了。当你期待着好一点的日子的时候,你发现一切都像一个懒洋洋的乌龟一样,动也不动。青狐是1959年大学毕业的,头一年算试用期,月工资四十八块,第二年转正,月工资相当于行政二十二级干部,是五十六元。然后直到现在的一九八零年,说是快要调整工资了。真是有耐心的人民啊,创造了二十多年工资不变的记录。而现在呢?好像一个电门猛得扭了过来,于是一切都像变戏法一样地变上了。

过去说蒋介石是武装到了牙齿;她青狐真不知道这个词儿是从哪里趸来的,反正不像中国话。现在,她常常出入于宾馆以后,她才感到了宾馆真是武装到了牙齿,装扮到了牙齿。想想那花砖那地板那吊灯那席梦思床那各种颜色与图案的壁纸壁布吧。想想那些打磨光洁,天衣无缝,带着各种天然木纹与装饰性的圆条、长棍、长线的油漆得恰到好处的门窗与窗台吧。想一想各种讲究的器皿与摆设吧。想想接待外宾的宾馆里的气味吧:那里的厕所也散发着香气。过道里若有若无地响着曼托瓦尼或者班德瑞乐队演奏的轻音乐。宾馆的面貌,宾馆的部件,宾馆的构思与宾馆的每一颗牙齿,都像是炫耀,像是舒展,更像是物质的微笑,是高贵的布尔乔亚的善良与文明,是世界的友好善意,是一种自己愉快也希望所有的人愉快的乐生的即享受者的人生观的渗透。与盛装的宾馆相比,她青狐的形象是活活一个垃圾人一个在废品收购站等候过称的废品。想到这里,青狐忽然一阵委屈,几乎痛哭失声。那不也是人的生活吗?她即使算不上比众人好,至少一点也不比旁人差。她本来可以有更好的营养,更好的身材,更好的情绪,更好的风姿,更好的住房,更好的气度居移体,养移气。她本来可以有更多的知识,更漂亮的举止,更优雅的谈吐,更高尚的身份,还应该有绝对应该有爱情与性的淋漓尽致。然而然而,这一切的一切的最好的最好,她的最好的年华就在黯淡和龌龊当中,在灰溜溜和准瘪三的状态之中度过了,她的最好的才华就在提防与申辩,真假检讨与真假表态,还有真假激动的忽左忽右的燃烧之中度过了啊!是的,在宾馆还要会见外宾呢。“会见”这个词过去也是只属于大人物,属于省部级以上领导同志。小人物最多是见面、见着、遇见、碰见、找见;当然不是外宾,谁没事会见外国鬼子找那个不素净去!即使碰到的不是外宾而是你的左邻右舍,即使你们见面没有谈什么正经内容,说不定清理社会关系的时候还要你交代个三天三夜呢,还让你有嘴说不清楚呢。至于会了外国人,你汇报不汇报?肚子里没有鬼,为什么不敢去汇报?同样是肚子里没有鬼,你吃饱了撑的他妈的去汇报什么?而大人物就可以会见、接见、拜会、拜见、会谈。会完了还要登报。她青狐也上过一次报了,说是犁原“等”会见了日本中国文化交流协会的作家代表团。她青狐就包括在这个“等”字中。这个“等”里至少有一个竹字头指的就是她青狐。因为那天是五个中国作家与日本作家代表团会见,犁原的名字已经赫然出现在报纸的第六版的右下角,青狐等四个人平分那个“等”字,她不可以占有一个竹字头吗?别人是有了一席之地,她青狐硬是有了一竹之等啦!而外宾这个词不但凛然更是神秘崇高。经过了与美帝与苏修与各国反动派斗,经过了清查清理各种海外关系,“外宾”这个词使一般人退避三舍,肃然起敬。“外事”这个词也使人飘飘欲仙,脸孔立即紧绷或者立即显出假笑,进入居高临下居核(心)怜壳的位势。她青狐现在已经有好几次会见外宾即出席外事活动的经验了,外事活动已经成为她的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了。



第十七章(3)



他们从事伟大的外事活动的地方是涉外宾馆,这种宾馆的商品与服务往往是只收外汇券的。同样在中国,外字头的新名词包括“外汇券”都高人一等,外字代表的是一个高级的禁区,特权区,不是任什么人都可以随便进入的。只有用硬通货美元、英磅、(西)德马克、法郎和日元才能换得成外汇券。

有一次她与一个老外另加外事翻译一起在一家商场的餐馆吃饭,有一个青年人问服务员崂山矿泉水多少钱一瓶,服务员说那个要收外汇券,服务员的样子是对中国人有所不屑。青狐虽然生性调皮,但并没想过与外字头诸事捣蛋。可能是不敢,也可能是忘记了去捣这一蛋。她又懂一点英语,知道FCY是外汇券的意思,F是Foreign,即外国的,C是Currency,即通货,Y是Yuan即元,这个元字让青狐觉得有点半生半熟,似曾相识,终于陌路。这个大部分人不明所以的缩写标签,使青狐做到了非礼勿视、勿思、勿言、勿问、勿转任何念头。奇怪的是凡与爱情与男女与性有关的戒律,都是反而激起了她的热情与向之挑战务求突破的动机。而与钱有关特别是与外字有关的清规戒律呢,她则一律自觉遵守。但她还是缺欠一点功夫,还没有做到勿闻,其实实在没想听也不想听,但是耳朵不像眼睛,它们缺少自我关闭的机制。青狐听到一个山东口音的青年人问崂山矿泉水:“这是嘛呀?多少钱一瓶?”他听到了服务员的不屑的京腔回答:“那个要外汇券!”“外汇券”三个字像是提起一个爪哇国的地名或是一种新式武器。偏偏那位山东哥们儿不大识趣,他继续问:“嘛叫外汇券啊?”服务员不再置理。山东哥们儿闹起来,提意见,死抓住一个理儿,矿泉水明明出在他们山东青岛,为什么不卖中国人,为什么不收中国钱,还引用了治外法权和华人与狗不入内的典故。说是毛主席在延安讲起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故事,主席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青狐突然激动了,她觉得在这一点上她与毛主席心心相印。青狐满心希望这个山东青年与服务员辩论下去,让卖外汇券的商家尴尬一回。可这时候翻译同志说话了,他悄悄对青狐说:“这小子真浑!”青狐一下子明白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真是糊涂,简直就是反动,怎么能够把新中国与旧中国等同起来呢?这种反动言论要是放在前几年说不定立即就会抓起来,现在是自由多了啊,自由了也不能胡言呀,如果自由了就胡说八道,只能证明你不配得到自由罢了!青狐感谢翻译同志的高度觉悟,使她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去你妈的外汇券吧!

为了提高自己的品味,青狐在一次外事宴请中乃点了崂山矿泉水,她喝到了略带咸味的莫名其妙的凉水,她为自己的高级化而心头逐鹿。她咬定牙关,不好喝也要喝下去,她想起了红色娘子军队长对吴清华(原名吴琼花,文革的样板芭蕾把这个带有女人气名字改掉了)说的话,队长给新战士倒了一碗椰汁,说:“清华同志,你把它喝下去!”于是受尽凌辱的昨日女奴,今日战士,热泪盈眶地喝下去了这充满阶级情谊的椰汁。而现在,她青狐是喝下了充满外汇券的优雅格调的,由中国的无产阶级人民大众制造,专门侍候西方布尔乔亚的崂山矿泉水一整瓶!

只是在喝崂山矿泉的时候她禁不住一种冲动:拿一碟咸菜来!从河北最好是河南,拿一碟老淹咸菜来!为什么涉外宾馆的经营者们就如此没有想像力,也许矿泉水加咸菜才是世界饮食直到人类文化世界大同的峰巅!能够有专收外汇券的商品可以提供的地点气象大不相同。红漆地板,艺术地毯,全遮蔽的化纤地毯,大理石与水磨石地面;丝织的或化纤的壁纸,红、白、彩色瓷砖、玛赛克和防护木板墙壁;沟槽式木质天花板、图案式石膏天板、各种涂料塑料和悬挂着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具的屋顶。这也是人呆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人是干净和微笑的,衣是干净和高雅的,说话是温柔的和文明的,心情是舒朗的和慈爱的,举止是安详和从容的,空气是清纯和芳香的,吃的喝的用的拉的尿的咳嗽的和呕吐的,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和感到的想到的,都和那些缺衣少穿、遍体鳞伤、愤愤不平、苦大仇深、被欺凌被剥夺被强奸被污辱的人不一样。同样是说话,一边是彬彬有礼,一边是粗野混乱。同样是心情,一边是高尚美好,一边是水深火热!人和人就是这样地不同,生活和生活就是这样地不同!契诃夫的人物爱说一句话:“多么野蛮的生活啊!”如果他的人物多来参加几次中国的外事活动呢?他或者她还咒骂生活的野蛮吗?也许他们会改口,说:“呵,多么温馨的生活啊”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温馨一词从港台频频反攻大陆得手,报刊与各类出版物上频频出现温馨二字。青狐恨得咬牙切齿!给我一台重机枪,我要把用温馨一词欺骗污辱损害普罗大众的布尔乔亚小布尔乔亚们通通射杀!瞧把你们美的,吃喝玩乐操还要美其名曰“温馨”!

而此次呢,1981年8月,几个被目为文革以后即新时期以来最活跃的作家坐在火车的软席车厢前往海滨疗养地北戴河去。与硬座车厢里的满地瓜籽皮、粘痰与烟蒂,满车厢的混合着厕所味道与石碳酸的腥气与人体气味的恶臭是怎样地不同啊。这里的窗帘是挑花的,这里的座位是宽敞与柔软的,这里的小桌板上放着专门的清洁的铝盘,供你使用,而列车员警惕地望着穿过车厢的旅客,严防硬座车的旅客混到软座车厢上来。



第十七章(4)



而且青狐戴着一个做工细腻的,带几分拉丁美洲风味的彩色草帽,美丽的圆环,洁白的飘带,她的面孔加上这样的帽子,使她在漫长的列车上一眼就跳了出来。

她的对面坐着钱文,钱文的文字,钱文的幽默与相对别人的沉稳都使青狐心仪。她不喜欢的是钱文那张脸,有时候那是一具幕布一样的,隔开了人与人的交流的面孔,是的,那是面孔而不是脸,面孔上有太多的忧伤和更多的麻木,有一种动辄把自己封闭起来的预警系统,有一种不激动也不不激动,不悲伤也不不悲伤,不失望也不不失望的无可奈何与随遇而安。这种面孔使青狐明明白白地认定,钱文与她不是一样的人,甚至钱文与杨巨艇、与雪山、与李秀秀、与米其南都是完全不同的人。是的,从“面孔”上看,也许你会觉得钱文更像是白有光与紫罗兰,但是又大大地不同了,紫罗兰与白有光的面孔上有一种得意洋洋,有一种炫耀力量,有一种刀剑出鞘的咄咄逼人,而绝对没有钱文面孔上的悲伤。甚至于,青狐要说在钱文的嘴角上与前额上有一种苦难的痕迹。青狐以为是最奇特的,生着幕布式的面孔的钱文,只要与旁人说起话来,立即拉开了帷幕,他的真正的脸会在言谈中浮现出来,生动出来,感情出来。钱文在说起话来的时候情绪是太外露了,表情太活跃了,手势太过分了,抑扬顿挫太强烈了,即兴的发挥与幽默太频繁了。

甚至在说一些套话官话客气话的时候你也能从拉起的帷幕后边看到钱文的深思措词的情形。与钱文交谈是敞开着的,听钱文发言也是清沏透底的。只是钱文只要一说完话,立即恢复了沉思与悲哀的面孔。幕又拉上了。青狐有意与钱文多聊一会儿,她向他讲述自己的最新小说构思。她打算描写两个小人物之间的爱恋。男的是绘图员,女的是打字员。男的每月挣五十六块钱,女的每月挣四十八块钱。两个人都很本分,都得过一张又一张的奖状。他们互相在梦里相爱,在梦里约会,在梦里交谈,在梦里倾诉,在梦里握手,在梦里相亲相爱,在梦里难分难解,海誓山盟。直到文革开始了,他们向工宣队交代自己的思想问题的时候,在斗私批修的时候,在灵魂里爆发革命的时候,他们各自在不同的范围谈了自己的梦,交待了自己对另一方的爱恋思念。他们的梦恋传了出来。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他们觉得太丢人了,他们自杀了。

一株又一株大柳树从车窗飞速掠过,好像它们也急于听取青狐的新故事,它们也想发表一点意见,却永远赶不上趟。钱文听了青狐的故事,脸上显出了奇异而又不无困惑的表情。“这个这个”青狐知道钱文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构思一个这样的故事。青狐有一点怒,这个浑蛋钱文,你他妈的还是诗人吗?为什么,这还有什么为什么吗?你以为每个男女都能向他或她喜欢的女子或男人倾吐自己的心愿吗?你以为人活在世界上就都是那么顺心那么开放吗?你以为哪一朵花想开就能开吗?听说钱文跟妻子不错,你不错了你就不理解为什么还有压抑,还有怯懦,还有矫情,还有逃避吗?你这个幸福的白痴,你这个道学的纠察啊。她已经听说了钱文对于米其南的道德训诫了。于是青狐怀着一种刻薄的念头,着意与钱文绕起弯子来了。也许他们不一定自杀?钱文迷惑地说,他们一定要自杀吗?有必要与必然性吗?即使在梦里,那毕竟是爱过一个人拥抱过一个人而不是恨一个人杀一个人阉割一个人啊,那么就算是为自己的梦吧,为什么不活下去呢?这句话使青狐忽然流出了眼泪,钱文竟也眼圈红了一下,他们又都赶紧转过脸去再转回脸来,他们相视一笑。然而我就是要写自杀,青狐想,她并没有说出声来,有钱文的那一句“毕竟是梦里爱过”的话,她已经达到目的了,她不想再与钱文辩论。爱从来都与死相邻,她到现在之还没有死,无非是由于她到现在还没有真正地爱过。她的失身,她的速嫁,她的克夫,她的颠狂和她的一篇又一篇小说都不是由于得到了爱而是由于始终得不到爱。朝闻爱夕死可也,如果是她而不是孔夫子来讲述人生的价值,她一定会这样说。爱,梦与自杀,这就是小说。小说就是爱,小说就是梦,小说就是自杀,小说写得愈好离生活就愈远,离实际就愈远。远才是近,近正是远。

你可以在小说里爱上一百个英俊的男人,每个男人都是英雄都是好汉都是罗密欧也都是佐罗,你可以在小说里与一百个强壮而又优雅的男人缱倦缠绵,云雨蹁跹;你可以因小说而得到无数的羡慕的乃至爱恋的目光。然后你回到自己的卧室,你对着四壁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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