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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部分

茶人三部曲 下部-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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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就成吴派最大的对立面。他们甚至在地理位置上也做到了针锋相对。两幢大楼,各占一幢,中间那个大操场,以往是吴、杭二人每天来此挥羽毛球拍的地方,现在成了吴、杭二派的三八线地带。小规模的冲突不断发生,吴坤和杭得茶用电话进行指挥的时候,可以各自在办公室里看到对方手提话筒的身影。他们各自拥有各自的汽车,擦肩而过的时候,各自都盛气凌人。偶尔他们也会有面对面相对而过之时,每当这时候,双方都表情傲慢,但内心都痛苦。在杭得茶,那是他彻底背叛了自己以往的生活方式,他为他的新生活而痛苦。在吴坤,则是友谊破灭的痛苦。这是很难让人理解的。当他抽象地想到那个杭得茶时,他只是他对立面的一个重要对手,而一旦看到活生生的人,看到那双同样的眼睛里的完全不同了的目光,他会为失去的温情而痛苦。他并不希望得茶真正成为与他一样的人。有许多时候他讨厌自己,因此反而喜欢从前的那个杭得茶,那个在花木深房里给他讲解陆氏鼎的杭得茶。仅仅一年时间,他到哪里去了?

  他们之间的再一次接触,正是杭得茶在接到白夜的信之后不久。吴坤给他打电话,让他到涌金公园茶室去见一面。这让得茶多少有些不解,透过窗户,他看到对面大楼里吴坤办公室中他的身影。得茶还在犹豫,他看见吴坤已经走到了门边。一会儿工夫,他就下了楼,骑上自行车,这说明此次会见纯粹私人性质。得茶跟着他下了楼,他没有骑车,慢慢地走着,然后坐公交车。他非常不愿意见他,并且开始了解自己,原来他并不像从前表现的那样,真的就与吴坤亲密无间。他努力地想去回报他人的热情,其实他对这热情并没有真正的投契。

  他们的见面并没有想像的那样紧张,靠窗的桌前坐下,临湖眺望,暖冬如春,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吴坤等着得茶坐定了才说:“我挑了一个好地方,这地方曾经有过我们两家共同的茶楼。我到杭州的第一天就来这里考证,可惜我没有找到从前的忘忧茶楼的遗址。我一直还想问问你爷爷呢,没好意思开口,怕老人家经不起回忆那段往事。“

  得茶歪着头看湖面,冬日的湖心,有几只野鸭在三潭印月一带姨戏,鸟儿总是比人快活的,鸟儿也不知道什么是虚伪。想到这里,他回过头来,对吴坤说:“你觉得我们之间,还有怀旧的基础吗?”

  吴坤咽了一口气,苦笑一下,说:“怎么没有?你看,这是我家乡专门寄来的一件宝贝,非你莫属。”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信封里装着一张信函,一看就是三十年代的东西。吴坤一边把它摊开一边解释:“这还是我爷爷那时通过杭州民信局邮寄茶叶时的信函,现在看来,也就是押包裹单吧。里面的内容倒也清楚,是从杭州发往宁波的一批茶叶,你看,连有几箱也写得清清楚楚。邮寄茶叶包裹,就是从我们杭、吴两家开始的,这个资料应该算是珍贵的吧。“

  得茶的热血一下子上来了,他的目光闪击了好几次,但他还是控制了自己,他想,吴坤给他这个东西,不亚于对他施美人计,接下去肯定还有好戏开场,不要操之过急。

  他的最细微的表情也没有逃过吴坤的眼睛,他指着信函上写着的“力讫“二字,说:“你看,这里写着力讫二字,信里面还有茶讫另付,我就不太懂这是什么意思了。我毕竟是个外来户,不明白这里面还有什么讲究。“

  得茶这才问:“你把我叫到这里来,就为了力讫和茶讫啊?”

  “也算是其中之一吧。”

  得茶站了起来:“尽管这都是四旧,我还是满足你的求知欲吧。力讫就是正常的邮资费已付的记号,茶讫就是小费。我可以走了吗?”

  吴坤没有站起来,他推了推桌子,长叹一口气,说:“行了,和你兜什么圈子,你有白夜的消息吗?”

  得茶想了想,就坐了下去,他不想先说什么。吴坤这才低着头说:“我知道你有,但我知道的却是最新消息。和白夜一起的几个干部子弟偷越中苏国境,被当场击毙。白夜下落不明,我现在还不知道她本人有没有参加这次行动,她失踪了。“

  “这说明她还活着。”得茶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听了这样的消息之后,对她的感觉依然如故吗?”

  “这是我的私事。”

  “也是我的。你不用回答这个问题了,我和你的感觉一样。而且我以为我比你更了解她,如果真的发生了叛逃这样的事情,对她而言也并不是不可能的。我希望我们之间关于她的消息能够做到互通有元,其他的一切,以后再说。“

  他们两人一起走出了茶室,向湖边慢慢走着。不知道的人,会以为一对朋友正在散步谈心呢。他们一直走到了停放自行车的地方,杭得茶这才后发制人,说:“既然来了,还是谈点正事吧,我们发给你们的通知,你都知道了吧。”

  “什么通知?”

  “吴坤,我想告诉你,我们之间装疯卖傻完全没有意义,兜圈子也是浪费智力。你还是说实话,到底打不打算把杨真还给我们?”

  吴坤一边推自行车一边说:“你不要以为我不想把杨真还给你,我知道经济系是你的势力范围,杨真归你管。再说杨真放在我这里对我也并不合适,可以说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我和他之间的那层特殊关系怎么说得清?但是我现在不能放他。我放了他,我们这边的人不会放了我。杨真和别人不一样,他是有可能作为历史的证人出场的。杭得茶,你真的已经从实践上懂得了东方的政治吗?“

  “那要看杨先生愿不愿意当这样的证人,也要看人如何去理解东方的政治。”

  “我还是喜欢你身上的书生气的。”吴坤笑了起来,“虽然我绝对不会把杨真放给你。”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跨上了车,却听到杭得茶说:“书生认真起来,也是不好对付的啊。有关你在文革前夕的那一段研究生时期的所作所为,我们已经全部整理完毕。你是谁的小爬虫,很快就会公布于众的!”

  吴坤这下子才真正地震惊了,他从车上又跳了下来,问:“你,杭得茶,你也会整理我的黑材料?”

  “这不是向你学的吗?你不是也在整理杨先生的黑材料吗?“

  杭得茶等待着吴坤的暴跳如雷,他特意把他引到茶室外面湖边空旷的草地上,就是为了一旦发生冲突不至于声势太大。但吴坤却出乎意料之外地没有发怒。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得茶,才说:“你爱上了白夜,我没有大意外。几乎每个见到过白夜的男人都会被她吸引,你我都不过是其中的一个。可是你会整人的黑材料,这太出乎人意料之外了。不错,我的确曾经是历史主义学派的,但你直到现在还是,你不是在整你自己的黑材料吗?”

  “我这样做也是向你学的,是不问动机只问结果的历史实践。”

  “可是你想怎么样,你想让我把杨真放出来吗?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一个虚拟的结果。他保管在我这里和保管在别人那里,有什么两样呢?他很勇敢、固执,甚至偏执,但他依然不过是一个历史的小人物。要拉他上场的时候,他是无法躲避的。杭得茶,你对这场运动还是太缺乏了解,太幼稚了。听我一句话,回你的花木深房去吧,运动总会过去的,新的权力结构一旦稳定,人们还是要喝茶的,风花雪月是任何时代也不会被真正拒绝的,不过隐蔽一些和显露一些罢了。“

  “你这番忠告倒是和去年夏天的刚刚翻了一个个儿。”

  “那是因为我对运动也缺乏体验,现在我体验过了,我知道了个中的滋味。也许你并不是没有能力介人,但你天生不属于这场运动。听我的忠告,当一个逍遥派——”

  “让杨真先生这样的人被你们一个个折磨死!”杭得茶突然厌倦了这番谈话,他高声叫道,“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过了这个限度,我会把你的底牌掀得底朝天,你就等着吧!”

  他回头迈开大步就走,走得很快,直到吴坤用自行车重新拦住他的去路。他们两人的话其实彼此都触到了对方的心肝肺上,想伪装正经也伪装不成。两个人都气得发抖,面色发白,嘴角抽搐。吴坤比得茶还要不能控制,他从口袋里掏出那通信函,揉成一团,恶狠狠地一把砸在杭得茶脸上,然后跨上车就扬长而去。杭得茶弯腰捡起那封薄薄的信,气得两手拽住就要撕个粉碎。手抖了半天,眼睛定定地看着信封上的那个力讫,运足了气,终于缩回手来,把那揉成了一团的宝贝,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正是在杭、吴二人交锋的当天夜里,布朗给羊坝头杭家里人带来了得放归来的消息。可巧那天得茶也在家,见到布朗高兴得很,拍着他肩膀连说来得好来得好,他正有事情求助于他。布朗也说正好你在,我有件宝贝要交给你,顺手掏出他放在口袋里的那张纸。他们杭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得茶在集什么,布朗以为,得茶看到这张万应午时茶的包装纸,应该非常高兴。这张包装纸和别的包装纸不同,木刻印制的,借此可以说明茶与药之间的关系。但得茶看着它,只是把它按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抚平,和吴坤扔给他的信函放在一起,锁进抽屉。然后,又怔怔地看着布朗,突然问:“表叔,你认识杨真先生吗?”

  布朗摊摊手,表示不置可否。得茶这才开始把他头痛的事情讲了出来:原来杨真先生被关在上天竺了。他这一派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这些非法关押的牛鬼蛇神统统弄回来,弄到他们这一派的手中。布朗不明白地问,把他们统统弄回来干什么呢,放他们回家吗?得茶摇摇手说,统统弄回来,控制在我们手中,至少我们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现在大专院校中已经有一些人被非法折磨死了,和陈揖怀先生差不多。可你们是大学生啊,和得放他们可不一样啊!晦,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不想打人的人,也有中学生,也有工人农民,真要想打人的,大学生照样会伸老拳,读再多的书也没用。再说人也不是打就能打死的,有一些人自杀死了,还有一些人生病不让上医院,病死了。有的人强迫他干重活,累死的。还有的人整天交代,写材料,时间长了,发神经病,迟早也是一个死。

  布朗听了那么多的死,想起那个杨真,问:“杨真先生关在破庙里,不会发神经病吧?”得茶摊摊手,说:“我估计不会,我们家姑婆是最早认识他的,他们年轻的时候就认识。”布朗一拍前额,现在他想起来了,他父亲刚刚抓走的时候,他妈妈还带着他去看过这个杨真呢。

  布朗准备走了,他站起来看了看这小小禅房间的有关茶的事物,那些壶啊、瓦罐啊,挂在墙上的图啊、标本啊,还有一大块横剖面的木板,那还是小布朗特意从云南一株倒了的古茶树上截下来的呢。他嘱咐得茶,把这些东西都放好,等得放这个混世魔王回来,他可不管你将来还用不用得上它们。得茶感激地搂了搂布朗的肩膀,可是他心里想,难道还真的会用上这些东西吗?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用上。这么想着,他从钥匙圈上取下一把备用的钥匙,说:“这些东西以后拜托你替我多照应一把了。”布朗接着钥匙说:“你刚才说什么,你说杨真先生被关在破庙里,你什么时候需要我把他弄出来,你就给我打招呼,谁叫我是你表叔呢。”他这才拍拍得茶的肩,走了。

  那天晚上,得茶一直在小心地整理他以往精心收集的那些东西。有的放了起来,有的整理到床底下。只是那几张大挂图,不知道为什么他依旧没有取下来。也许在潜意识里,他依然不愿意把自己的以往清理得太干净,他还是想留下一点什么,作为某一种相逢或某一天归来时的相识的标记。

  他一直忙到后半夜,这才想起杭得放根本就没有回来。他到大门口站了一会儿,后来又悄悄地打开了后门,最后他实在是有些受不住冻了,这才回到小房间和衣而眠。天亮时他被小布朗弄醒了,布朗问:“得放没有回来吗?”

  “出什么事了?”

  “你瞧,谢爱光也不见了。”

  “谁,谁是谢爱光?”这是杭得茶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布朗却叫了起来,“谢爱光你都不知道啊,就是得放的女同学,昨天夜里他先到她那里的。”

  得茶想了一会儿,还是没理清头绪,便说:“也许他们一早出去办事了,他们是同学嘛。”

  “他一个晚上不回家,和一个女同学在一起。他们会一起睡觉吗?”

  得茶一下子脸红了,好像布朗指的是他,他连连摇手,轻声说:“你可别瞎说,也许谈天谈迟了,回不来了。”

  “那么好吧,我收回刚才的话。可是谢爱光感冒了,我跟她说好的,今天要去检查她的吃药的情况。“

  得茶瞪着他,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了,问:“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布朗一摊手,说:“现在我已经不知道是不是了。”

  正如得茶猜测的那样,杭得放在谢爱光那里聊得太兴奋了,他要说的事情太多了。怎么去的北京;怎么一下飞机就被人绑架,怎么被人饱捧一顿后又扔了出去;怎么身无分文,到处流浪,穿梭在北京的各个红卫兵司令部之间;怎么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想起了堂哥告诉过他的一个女朋友母亲的工作单位;怎么跑到那里去时发现那母亲已经自杀而那女儿却正在单位整理母亲的遗物,而这种天大的巧合又怎么样改变了他的朋友圈;他怎么生活在那些人中间,那其中又有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他几乎讲了一切,只是当他讲到最后怎么跑回来的时候,他看着她纯洁的眼神,使劲地忍住,没有再往下讲。按照他和那些北京朋友的约定,连他前面讲的许多内容,也是不能够讲的。

  到后半夜他们终于都累了。好在布朗帮谢爱光装的那个煤炉通风管也修好了,煤也贮藏足了,谢爱光开了炉子,火光熊熊的,照着得放那眉间有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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