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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部分

茶人三部曲 下部-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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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放摇摇头说:“没有啊,她只是特别爱激动罢了,听说她舞跳得很好的呢。怎么啦,她又来找过你了?”

  “她刚才还在这里,你来时,她刚走没几分钟。”

  得放看着得茶的眼睛,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他一进来时得茶脸上会有那么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情了。

  这些天来,杭得茶开始想方设法营救杨真。别的牛鬼蛇神都关在学校里,唯有杨真被吴坤转移了,这说明吴坤确实是一个无毒不丈夫的男人。杭得茶还是低估了他。那些日子里他一遍遍地想起白夜对他说起的有关吴坤的话,他开始理解和洞察书本之外的生活,虽然依旧没有参加学校的任何一派组织,但他不再打算袖手旁观。一开始他打算赶往北京,但北京传来的消息是白夜失踪了,他只知道她还活着,别的什么也不知道。得茶想到不能这样干等,要把身边的事情继续做下去,首先,就是得把杨真先生保护好。然而事实上他没有再见到过杨真先生,他不知道吴坤把他押到了哪里。就在此时,只用脚开门的女子又来了,她膨的一声弹开房门,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一次杭得茶连门都没有让她进,他抵着门说,我不是已经告诉你,吴坤搬走了吗?

   而她则用肩膀撞开了门,破门而人,睁大了眼睛说知道。但她就是来找他的。

   为什么找我,我又没参加你们的组织,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革命使一切都发生了关系。吴坤怎么能够和那个有严重问题 的女人结婚呢,绝对不能,绝对不能!我爸爸也认为不能。

   你爸爸?杭得茶莫名其妙,你爸爸是谁?他同意不同意关吴 坤什么事?

   怎么没有关系?赵争争声音激烈起来,像是又开始了大辩论:没有我爸爸,中央文革的许多内情吴坤能知道吗?毛主席第二次接见红卫兵的时候他能够上天安门吗?告诉你,我爸爸是林副主席的老部下,是江青同志的亲密战友。

  原来是这样,得茶明白了,他点头,但你找我有什么用啊。我又不是吴坤,又不是我在和白夜谈婚论嫁。说这话时他明显地脸红了,他在撒谎,他甚至还有一点兴奋,他多么希望这是一种事实啊——即便在这样的时候,他依旧有他道德上的内疚感,让这个沉重的包袱,因为革命而刷的一下落在吴坤头上去吧——这念头闪电般照亮他的心。

  她说,我知道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说你是一个头脑清晰的很少盲动的人,他还说你才配做他的对手。我认为现在他需要你的指点。你要告诉他,波澜壮阔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需要他,这场革命深刻极了,深刻到了人们想都想不到的地步,没几个人能够知道它的深刻程度,除了江青同志,林彪同志,张春桥、姚文元等同志——对不起,得茶打断了她的话,他发现她这个人有点神经质,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没有发现的。他问:你怎么知道只有他们几个人才知道的事情——是你爸爸告诉你的吗?赵争争愣了一下才点头,说是的,是的,其实我爸爸和吴坤都说过,革命的要害问题是夺权,有了权就有了一切,没有权就没有一切。你给我跟他讲清楚,他到底是要一个破鞋…一她用这词时杭得茶紧握拳头才没给她一耳光——还是要红色江山?你给我马上就去问!

  杭得茶终于从她的歇斯底里当中发现了什么。他小心翼翼如探地雷一般地问她:但是,但是,你跟他你跟他你他

  她果断地打断了他的“你跟他“,快刀斩乱麻一般地说:是的,就是那么一回事,的确发生了,革命的友谊升华为另一种东西,比山还高,比海还深,所以你一定要明白,他不能和她结婚!绝不能,绝不能,否则我就要消灭她!我说到做到,我就要消灭她!消灭她!消灭她!她终于哭了,苍白的小脸上两行薄泪——一杭得茶听得心里发颤——这就是革命时期的爱情!你也可以说这是海燕在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上胜利的喊叫;你也可以说这是母狮子在河东怒吼。他再一次小心翼翼地试问:“可是我听说杨真也在你们那里啊。”

  “这正是我要找你的原因,你必须和吴坤认真地谈一次。你知道这一切有多可笑,他把他关在上天竺的破庙里。多可笑,他还以为他的那个破鞋(杭得茶又一次捏紧了拳头以免劈她耳光)会因为她的亲生父亲而回来。他跟我说他们是合法夫妻,呸!合法夫妻?”

  杭得茶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清,请走了这位赵争争。他陷入了生活的泥沼,这是他没有精神准备,完全没有精神准备的。

  同样的遭遇不也是落在了兄弟杭得放身上了吗?他的生活突然变得茫然失措。他一次一次地给茶科所打电话联系,但对方的造反派坚决不同意机汉与他的儿子见面。得放只得在妹妹哥哥的陪同下去了一趟鸡笼山。但他们无法辨认出属于黄蕉风的那株新茶。他陷入了一种半空虚的白板状态。接下去该怎么生活,他完全茫然了。夜里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没有了妈妈,连枕头都和从前面目全非。半夜里他坐了起来,无聊使他想到继续抽烟,一扔枕头,一条大辫子从枕头里掉了出来。一开始他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系着绿绒线的这一握长发。后来他想起了一切,想起那个像一条鱼一样的轻声轻气的姑娘,有一种心酸的委屈的感觉涌了上来,他轻轻地把那条辫子抱起,重新躺了下去,他不想抽烟了。

  半个月之后他终于动身出门和以往的生活接轨时,却在谢爱光家的大门口见到了董渡江。杭得放看到她完全没有那种同学见面时的兴奋,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指指墙头说:“没想到你爸爸也上墙了。”

  董渡江想了想却说:“你们家的事情我们已经听说了。”

  得放铁青着脸,他很想说他实际上不是来找她的,在这里碰到她连他自己都很意外,嘴上却说:“我本来只是想给你们家打个电话的,没人接。”

  董渡江连忙解释:“我在串联路上就发现家里电话老没人接,当时就担心,现在才知道,总机话务员都造反去了,电话还有什么用?”

  “你们这种人家,也会有这一天。”得放冷冷地说,董渡江从来没有见过杭得放这样的神色,这样的口气,更不要说是这样的话语了。她不知道杭得放找她干什么,杭得放找了一个理由,说他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只是通知一声,以后什么组织也不想参加了,什么事情也不想于了。

  直到听清楚来意,董渡江才说:“实话跟你说,我也不能去了。”

  得放说:“你爸爸的名字还没有打红叉叉呢,你怕什么!”

  董渡江看着得放,大圆脸上露出异样的神情,说:“杭得放,我还可以信任你吗?”

  得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他根本不明白她的意思,便顺口说:“随便。”

  董渡江这才急急忙忙地说:“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我们碰到麻烦了。”

  董渡江去找他,是希望他能够介人一个秘密的行动。原来,省政府的造反派正在组织材料,准备上京告浙江省委镇压革命群众的状。打听到这一消息之后,省市机关另有一批干部,其中包括董渡江的父亲等数人,准备抢先一步先到北京向中央反映真实情况,此行需要人护送,董渡江的革命组织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这个任务。

  董渡江说不清是对毛主席的热爱,还是对保皇派的热爱,还是归根结底对她父亲的热爱,总之,在她家的大门口那株大法国梧桐树底下,她把这件并没有交给她的战斗任务当作一件神圣的使命,秘密地向杭得放传达了。在她的描绘中,革命的生死存亡,就仿佛押在这一次秘密上京汇报之中了。倾听着的杭得放当然也不可能不加上自己的合理想像、合理推论,加上自己的阶级感情。风萧萧兮易水寒,虽然没有易水,但杭得放依旧有一种悲壮的寒。秋风生钱塘,落叶满杭州,梧桐树叶落到了他的身上,落到了董渡江的宽肩上,丑姑娘董渡江甚至在这一刻美丽起来了。杭得放明白了,母亲并不是死于这场革命,也不是死于自己的罪行,也不是死于莫名其妙的一时冲动——母亲是被那些钻进革命阵营里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反革命迫害而死的。这些反革命用心何其毒也,他们借着天高皇帝远,拉大旗作虎皮,闹得天下大乱,妄图欺骗毛主席,欺骗党中央,欺骗全国人民,然后在乱中夺权。是可忍,孰不可忍?

  现在,真正是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时刻了,那么,到底是谁主沉浮呢?我们,我们,当然是我们!董渡江是一个从来也不会撒谎的人,但她现在说出了一串妙语联珠般半真半假的谎言,这些话都是当她看见了杭得放之后才突然想出来的。她说因为她跟她父亲的特殊关系,她没法护送父亲前往北京,想来想去,同学中真正有赤子之心的,首推杭得放,她已经到处派人满城地去找他了,没想到他突然出现在面前;她也许是已经看出了得放的疑惑,又说,她是十分明白孙华正这个人的,这种住在拱高桥西的小市民,在革命的紧要关头是靠不住的,他们至多不过是革命的同路人,绝不是革命的先行者,革命的桥梁。只有像他,他杭得放这样的人,明白什么叫无产者只有解放全人类才真正是解放了自己的人,才担当得起革命的重大使命。

   董渡江这些从革命总部刚刚学来的红色理论,着实地叫杭得放刮目相看。这些理论,原本应该从杭得放这张嘴里滔滔不绝才顺理成章,可见革命是一所大学校。杭得放的心又热了起来,他感到他被信任了,他又回到了组织。这个组织此刻正在危难之中,他们千方百计地找到了他,没有他怎么能行呢?他说:“好吧,让我考虑两分钟。”

  眼前突然一辆三轮车飞奔而来,定睛一看,怔住了,踏车的是表叔布朗,车上放着一堆煤灰,车档*坐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姑娘却是谢爱光。见了得放,布朗倒没有发愣,谢爱光却明显地愣了一下,车就进去了,但她还来得及叫一声:“杭得放,你进来一趟,我有东西还给你。”

  得放心里突然一阵暖潮,刚才云集在大脑里的热血,刷的一下,流了下来,直到心窝。他脸红了,耳朵发烫。他正是为她而来的,却在她家的大门口密谋了半天革命。为了掩饰自己,他也撒谎,问:“怎么谢爱光也住在这里?”董渡江这才告诉他,她们本来就住一个院子,她爸爸原来就是市级机关的干部。

  得放想,怪不得董渡江知道谢爱光是一条漏网的鱼,又问:“我怎么没见过你们说话/

  董渡江有些勉强:“我们就是不说话的。”

  得放看出董渡江的神情了,他也勉强地回答:“谢爱光不像是一个坏脾气的人啊。”

  董渡江沉默了一下,突然心烦地说:“都是大人闹的,其实我小时候和她挺好。后来她爸爸出了问题从机关调走,她妈妈又和她爸爸离了婚,他们家就从原来住的小楼搬了出去,到后面放杂物的小平房过渡去了。没过多久,我们家又搬到他们家住的小楼。再后来,她妈妈结婚嫁到外地去了,谢爱光不愿意走,就留了下来。唉,这么搬来搬去折腾,也不知怎么搞的,就不说话了。“

  得放突然说:“谢爱光的妈妈做过你爸爸的秘书吧?”

  董渡江一下子就愣住了,问:“你怎么知道?”

  “大字报不是都写着了吗?”得放这么说着就朝后面走去。

  谢爱光家的小平房在机关宿舍院子的最后一排,靠墙一长溜。看得出来,在旧社会里,这就是下人居处,或者大户人家用来放花锄当仓库的地方。如今被机关干部当作厨房和停自行车处。靠头的那一间,却被谢爱光家做了正房。

  得放没有能够进房间,布朗表叔正在谢爱光家门口的那一小块水门汀上给煤灰和水,做煤球。水门汀左侧靠墙一边还有一个小水龙头,谢爱光就在这里洗脸。看见得放来,她抹了一把脸,露出半张干净的面孔,她套着的那件男式的中山装显然不是她的,因为领口太大,脖子在里面晃荡,显得更加黑细,像电影里的小萝卜头。

  他这么看着她的时候,心跳了起来,他说不出话。

  她绞了一把毛巾就往屋里走,边走边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进了屋找东西,得放无事,只好走到布朗身边。他已经意识到表叔不再理睬他了,有些尴尬,说:“表叔,你也在这里啊。”

  布朗正蹲在地上,一个一个地搓煤球,听了这话,抬起头,伸出那只沾满了煤球泥的大手,朝得放脸上就是那么一橹,笑着说:“我就等着你叫我表叔呢,我和爱光打了赌。”

  得放想,什么意思?谢爱光就谢爱光好了,什么爱光啊,嘴上却不得不笑笑说:“打什么赌?”

  布朗却不理他,朝屋里叫:“爱光,我要喝茶。”

  爱光笑着答道:“我输了,你等着。”转眼就见她拎着一只茶壶出来,把壶嘴就对着布朗,说:“喝吧,热着呢。”

  得放又想:什么作风,还没毕业,就来社会上那一套了。脸上就有些不好看,问:“你到底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啊,我还有大事要去做呢。”

  谢爱光顺手就把自己头上戴着的那顶军帽拿下来,说:“还你。”

  原来是那顶军帽。得放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天莫名其妙剪谢爱光辫子的事情,脸就“腾“地红了起来,头别到一边,说:“我还有,你留着吧。”

  他听到她冷冷的声音:“我用不着了。”

  得放吃了一惊,这声音是那样的拒人千里,那么冷漠,那么生硬,他心里咯旺一下,忍不住抬起头来,就看到她的好看的面容和生气的面孔,看到她继续用那样一种表情说:“你快拿去,布朗哥哥帮我把头发修好了。”

  得放这才发现为什么一段时间没见到谢爱光,谢爱光突然漂亮起来了的原因。她的短短的头发,毛茸茸的,趴在她的青春的额头上,使她那种大众化的女孩子形象突然改变了。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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