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下部-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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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前额压了下来。大而略显肥厚的手掌,动作有力不容置疑。他的面部表情生动,脖子略粗但极为灵活,头部摆动时犹如一只灵敏的年轻的豹子。他又那么豪爽、随意,与人交往,三句两句,就拉近距离。总之吴坤是一个好小伙子,大家一开始就那么认为。
实际上,得茶第一次与吴坤交谈就发现他们的根本不同之处,吴坤是那种性格外向的人,而他自己却是一个内敛者。仿佛正因为如此他反倒更欣赏他,或者他要求自己更加欣赏他。在他欣赏他的同时,四年级的女大学生们也纷纷向吴助教抛去媚眼,站在一边的同样年轻的就得茶倒像是一个书童。吴坤愉悦地和她们对话,这里面的光明正大的调情,像杭得茶这样一位从未涉人爱河的人是感觉不到的。他只能从事后吴坤那闪着愉快的眼神上看出一些异样,他总是摆摆手,仿佛无可奈何地说:“南方的女孩子啊,都是这种风格。”每当他这么说的时候,得茶不知为什么地就会想到那位北方的女孩子。吴坤是为她而来的,但直到现在,杭得茶还没有见过她。
总之,一旦有了吴坤,一种格局就形成,那是一种比较的格局,得茶在吴坤的衬托下,显示出了另一种风貌,他喝茶,而吴坤爱酒,看上去他仿佛比吴坤要嫩得多。他羞涩,有时还不免口吃,这也是家族的印记,杭家的男人,几乎都有些口吃。他治学的方向是地方史中的食货、艺文、农家、杂艺类,对这个领域,许多人闻所未闻,纯属冷门。吴坤开玩笑说,他以为像得茶这样出身的人,应该去修国际共运史呢。得茶说:“从逻辑上推理,我去修食货也和出身有关啊。我们家可不是光出烈士的,主要出产的还是茶商,所以我最近正准备研究陆羽,他那部《茶经》,不是在湖州写的吗?”这一说吴坤也乐了,回答说:“照你那么说,我正准备研究秦桧,也和祖上有关少?我们家祖上可没有当奸臣的啊!”
得茶为了表达自己那种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心情,破例把吴坤带回家里,吃了一顿饭,知道他对酒的兴趣比对茶更浓,特意请奶奶去买了绍兴老酒。宴毕,又把他带到后院的那间小屋子,门媚上刻着的那四个字让吴坤停住了脚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你还坐禅啊?”他笑指着门媚上写着的'“花木深房“那四个字问得茶。其实这里早已是七十二家房客的大杂院,再无通幽之感了。得茶笑笑说那是曾祖父手里的事情,属于文物,所以才让它留着的呢。现在这里是他的小书房兼卧室。
吴坤在那间禅房里看到了一些别样的东西,他暗暗吃惊,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可以体现抗得茶的个性,而在学校里看到的那些却只是杭得茶的一部分,或者一小部分。只有在这里,杭得茶才会在瘦削的面容上露出了些许的得意。他让他看挂在墙上的《琴泉图》,他曾祖父用过的卧龙肝石,他的日本亲戚在六十年前送给他们杭家的砸成两爿后又重新铜好的天目盏,那尊放在案头的年代悠久来历不明的青白瓷器人儿陆鸿渐,还有那把有神奇传说的曼生壶。这些东西放在那里,并不让吴坤觉得有多起眼,但一经得茶解释就不一般了。吴坤更感兴趣的还是挂在墙上的两张大图,一张写着“唐陆羽茶器“,另一张写着“南宋审安老人《茶具图》“,两张画画的都是古代的茶器。吴坤的视野就被第一张画上第一幅图——一只风炉吸引住了。
风炉画得蛮大,三足两耳,风炉旁竖写着四行字:伊公羹,陆氏茶;坎上翼下离于中;体均五行去百疾;圣唐灭胡明年铸。吴坤指着那最后一行问:“圣唐灭胡明年,应该是764年吧?”
“正是那一年。陆羽是安史之乱时从湖北天门流落到江南的,这只茶风炉大概就是纪念平叛胜利所铸的吧。“
“可见陆羽号称处士,也是一个政治意识很强的人。”
他见得茶很认真地看着他,就又指着那第一行字说:“我不懂茶学,瞎讲,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过拿伊公羹和陆氏茶来平起平坐,说明陆羽,其实是有伊尹之志的。“
伊尹是史籍中记载的商朝初年的著名贤相,有“伊尹负鼎操组调五味而产为相“ 的记载,这也是鼎作为烹任器具的最早记录。在中国历史上,“伊尹相汤“和“周公辅成王“一样,都被后人把之以圣贤之礼。吴坤这样评价陆羽,也是顺理成章。
但得茶却不同意这种简单的立论,他说:“在我看来,陆子在此倒不一定把自己摆到政治立场上去。我对他算是已经有了一点初步的研究,至少有句话我敢说,他是封建时期的知识分子中少有的一个具备自己价值体系的人。比如他敢拿自己的茶与伊尹的羹比,应该把鼎的因素放进去。鼎最早不过是一种礼器,传国重器,用于祭祖,也可在鼎上刻字,歌功颂德吧。后来用到炼丹、焚香、煎药等等上来。伊尹用来煮羹,陆羽用来煮茶,都是首创。自从陆羽生人间,人间相学事新茶,陆羽事茶和伊尹相汤一样,都是千秋伟业,虽一在朝一在野,一论政事一论茶事,都可平起平坐,不分高低贵贱。所以后来太子两次召陆羽进宫当老师,都被他拒绝了。这就和日本的茶祖千利体很不一样嘛。千利体就当了幕府丰臣秀吉的茶道老师,结果怎么样,活到七十岁,还让秀吉逼着自杀了。“
得茶突然滔滔不绝地说了那么多,倒让吴坤新鲜,但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在争辩中甘拜下风的人,立刻就回答说:“你那些例子可是个例,别忘了,任何一部历史都是政治史。”
“那可是政治家说的。”
“也是史书上那么写的。”
“别忘了,还有另外一条历史长河,日常生活的历史长河,没有被政治家们正眼相看,但是却被老百姓一代代传承的历史,比如它们。”他指了指墙上的那两幅画。
吴坤第一次吃着了得茶分量,他的内功,就在这里,花木深房中,这番话之后,他微微地有些吃惊和不快。他不是一个能公然听不同意见的人,尤其是得茶,这个在他眼里相当低调的人。但他非常聪明,也有相当敏捷的微调能力,他立刻就指着中间的那两句话,笑着说:“快把这两句没有被政治家正眼相看的话解释给我听。”
得茶突然警觉,像是感觉到朋友的调侃,笑指着他说:“你算了吧,宋朝人最喜欢讲异瑞,算八卦,你会不知道?坎、哭、离你还要我来讲?“
吴坤也笑了,说:“你就让我当一回听众吧,我最懒得记这些东西,真是要用了才去查资料的,快说快说,也让我长点见识。”
得茶这才解释说:“一说就明白。这四行字都是刻在这只陆羽亲自设计的茶炉上的。其中第一行分成'伊公'、'羹陆'和'氏茶',分刻在炉壁的三个小洞口上方;其余三行字分刻在三只炉脚上。坎主水,卖主风,离主火,坎上翼下离于中,不就是煮茶的水在上,风从下面吹人,那火却在中间燃烧吗?至于那'体均五行去百疾'七个字,就更好理解了。我们都知道,古代中国的中医学是根据金木水火土五行的属性,来联系人体脏腑器官,再通过五脏为中心,运用生克乘悔的理论,来说明脏腑之间生理和病理现象,从而指导临床治疗的。这句话的根本意思,也就是说茶是一种好喝的药罢了。不过陆羽把卦义都渗透到茶事的各个方面去,这种文化对日常生活的介人,却是不简单的。你看这幅风炉图,是我根据陆羽的描述画的,你看那个支架的三个格上,也分别铸上了粪、离、坎的符号,还有象征风兽的'彪',象征火禽的'翟',象征水虫的'鱼',这些,都是根据《周易》上的卦义设计的。这样,当人们使用这只风炉的时候,还会以为在使用一只普通的风炉吗?”
“一只烧茶的炉子都文化成这样,从这只炉子里烧出来的茶,还不知道文化成什么样呢!中国封建社会漫长到两千年,不知道跟这样的烧茶的炉子有没有关系。”吴坤再一次调侃着说,但他的心里充满着对这位同室的尊敬,这才是搞学问,这才叫治史,能把冷门研究得那么热火朝天,这就是一种本事,虽然他对这一方面并无大兴趣。
得茶这一次倒没有听出朋友的调侃,反倒认真地说:“这肯定是研究历史的一个角度。一个民族、一个国家采取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对这个国家的正史不会起作用吗?我可以告诉你,喝茶与不喝茶,肯定是不一样的。唐代的甘露之变是怎么引起的,你不会不知道吧,那不就是因为国家的茶事政策作了重大调整引起的宫廷政变吗?鲁迅先生在古书中横横竖竖地看,都是'吃人'二字;我在古书中横横竖竖看,都是帝王将相。难道历史不可以有另外一种记载法吗?难道以庶民生活变迁为标志的历史不可以是历史吗?所以我才特别看重唐煮宋点明冲泡,因为这是人民自己的历史。你不会觉得我谈得太远吧,我告诉你,我的茶史里有历史观呢。”
吴坤笑着说:“什么唐煮宋点明冲泡,我真是不知道,包括甘露之变的详情,唐史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你的领域。不过宋代王小波的起义倒真是名副其实的茶农起义,他倒也真是影响未王朝历史发展的。“他们的话说到这里的时候,叶子手指头上钩着两只洗干净的茶杯走来,要给这对年轻人冲茶。得茶说:“奶奶,我们要用曼生壶。”叶子早就把曼生壶洗得干干净净,放在案上,只是说了一声“手脚轻一点“,就悄悄走了。
那天晚上,关于曼生壶,得茶又讲了许多,吴坤认真地听着,不再随便插嘴。得茶讲的许多关于这块土地上的故事和人物,都深深地吸引了吴坤,当他讲到很想收集各种茶事方面的实物,有一天可以建一个有关茶的博物馆时,吴坤真的心血热了起来。他当即表示他家乡徽州还保留着不少这方面的实物,他一定帮他征集回来,说这些话时他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调侃了。他是京城大学经过名家正宗训练的才子,在外省,突然发现了足以和京城文化平起平坐的另一种力量。
饭后这对年轻人回了学校,嘉和来到厨房,看着叶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收拾盏碗,他突然问:“你觉得怎么样?”
叶子说:“没看清啊,我的眼睛不行了。”
嘉和怔了怔,想,我的眼睛还很好啊,怎么我看这个年轻人,也是模模糊糊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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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第三部:筑草为城
第三章
一种遭遇被另一种遭遇阻隔,小撮着迟迟等不到的杭家人,是被得茶耽误了。
那年梅雨季节中的某个早晨,得茶第一次看到白夜。在此之前,他只听说过她的名字——她让他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名小说的版画插图:黑白分明的俄罗斯姑娘侧面头像,激情飞扬的大裙子和有着美丽花边的女帽。因为吴坤对他几乎无话不说,他开始了解到有关这个姑娘的种种。这使他多少有些好奇,杨真先生在他眼里是一个正正经经的革命的知识分子,尽管他当下在人们眼里是很不革命的。但是传说中的那个姑娘完全和杨真先生对不上号,也许她像她的母亲吧,听说她那姓自的母亲是天津买办家的大小姐,当年和杨真先生差不多时候上的延安。经过这几十年的交叉组合,他们这一家的关系也已经搞得错综复杂,谜上加谜。杭得茶对这种家族间的不正常关系倒是见怪不怪,因为他们抗家就是最典型的一例,所以他对吴坤和杨真之间的低调处理并无异议。倒是吴坤常常要寻找机会解释,说他之所以从来没有和杨真接触,乃是她的本意,是她不愿意他们接触。这倒反而使杭得茶不好理解起来:倘要避嫌,她自己为什么偏偏要来到亲生父亲的身边呢?
昨天下午,吴坤把他从图书馆里拉出来,告诉他,白夜今晚要来了。这一次他们下决心结婚,明天一早就去登记。得茶兴奋地握着他的手,热烈祝贺,他们这一久拖不决的好事经过反复锤炼,终将修成正果。吴坤一脸灿烂,但依旧露出谨慎的担忧,他说他只认历史结果,不认历史动机。现在还只有动机,结婚证书拿到手了,史实方能确立。得茶不以为然地说:“这正是我和你在治史上的一大分歧嘛,我可是从来都把动机和结果看做史实的。”这一次吴坤笑了笑,没有和以往那样,与得茶舌剑唇枪,却说:“好吧,为了支持你的史学观,今天晚上你能否把房间全部让给我。”
尽管吴坤用开玩笑的口气把这话说了出来,得茶还是愣住了,他的脸,突然没来由地红了起来。吴坤有些误解了,连忙说:“不方便就算了,不方便就算了。”看得出来,他也被得茶的表情弄尴尬了。得茶一把拉住了吴坤的手,他用力过猛,甚至把吴坤手里的一卷杂志报纸也夺了过来,然后说:“这太好了,但是你们一定要结婚啊。”吴坤真的有点急了,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是谁拖着?都一年了,是谁拖着。”得茶回头就走,边走边说:“明天一早我来看你们,我来做你最后的说客。”一直走回图书馆,他才发现他手里拿着的杂志是去年12月的《红旗》,翻开的那一页正是戚本禹的文章《为革命而研究历史》;报纸则是《人民日报》,尹达发表的《把史学革命进行到底》。这两篇文章中的不少段落,吴坤都认真地画了红线呢。
二十五岁的杭得茶与女性缺乏交往,他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也还没有哪一位少女打动过他的心。得茶从小由爷爷一手带大,也许某些老气横秋的潜质妨碍了他和姑娘们交流,特殊的出身又无形隔开了他与同龄人之间情感的对应,史学专业则把他训练成了一个穿长衫的按部就班的老夫子——谁知道呢,对得茶而言,关于白夜的印象,一开始都是从她的热恋者吴坤那里来的。吴坤搬进他的单人宿舍时,带来了白夜的照片。从相片上看,她是一个风格独特的女子,刘海碧曲,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