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人三部曲 下部-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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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草心跳地一把抓住杨真的衣袖,叫道:“你还见着了我们家的忘忧?”
“还有李越。”
寄草走不动了,她靠在杨真的肩膀上突然哭了起来,哭了几声,又复然而止,说:“我不相信,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你怎么还能碰到忘忧?我找他们可是把腿都跑断了,我不相信”
杨真怕别人看到寄草哭哭笑笑的样子,一边拉着她往里走,一边说:“这你就得感谢周副主席了。他在浙西临时中学开学典礼上演讲,来了一千多听众。我在下面担任保卫,走来走去的,突然在一株大树上看到一个半大孩子,浑身上下雪白。我就想起你说过的那个忘忧。他不也是在天目山避难吗?我想世上也没有那么巧的事情啊,就在那树下绕来绕去的,想等着那孩子下树后问一问名字。谁知孩子还没下树呢,就走过来一位国军军官。我又想,这一回周副主席去浙西,是由国民党省主席黄绍站陪同的,这些军官,很可能就是黄绍站的守卫,我也就没在意。谁知他过来就问我,在树下绕来绕去地想干什么。我脱口而出,说了忘忧两个字。你看,全对上了,原来他们的保护人无果师父把他们带到西天目山的禅源寺来了。可巧他们又在那里遇见了罗力——”
寄草坐了下来,她又哭了,说:“他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来?他为什么不跟你一起来”
杨真小心翼翼地说:“他走了”
寄草却不哭了,一下子变得很冷静,说:“快把信交给我吧。”
杨真取出一封薄薄的信来,拎着热水瓶就走了出去。寄草的神态让他吃惊,他在天目山看到的那个东北汉子,好像并没有寄草那样地狂热,看上去他甚至还有那么几分冷漠。他们彼此之间,多少还有那么一点戒备。这是因为他们各自隶属的阵营决定的呢,还是因为寄草?
等杨真拎着热水瓶回来的时候,寄草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喜气洋洋,春光明媚,浑身上下充满着爱意。她热烈地伸了一个懒腰,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拥抱。她用无比喜悦的声音,拖长着声音,带着少女的刻意的嗲气说:“冻顶乌龙呢?冻顶乌龙呢?你不是让我喝你们台湾人的最好最好的茶吗?拿出来呀!拿出来呀!“
杨真默默地看着她,他羡慕罗力,也喜欢眼前的这位姑娘。他觉得这同时产生的感情,一点也不矛盾。他微笑着说:“多么伟大的情书啊,它让你转眼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寄草笑了起来,把罗力的信摊到杨真面前,说:“你看啊,这算什么情书啊。”
罗力的信,真的不能算是一封标准的情书,只是从笔记本上扯下了一页,大大的字,写了正反两页:
寄草:
知道了你的近况,我没法给你写长信。一是没有时间,二是写不惯。总之告诉你,忘忧他们在禅源寺是很安全的,请放心。我很想念你,但没法来看你,我已经编入前线部队,马上就要动身,先去重庆,再接受具体调配。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每时每刻都可能为国捐躯,不打败日本鬼子,我誓不还乡。寄草,你可以等我,也可以不等我,一切都凭你的心。至于我的想法,不用多说了,黄主席昨日与周副部长登天目山,做诗一首,我抄给你,就作为我的心吧。
反面便是黄绍站的那首《满江红》了——
天目重登,东望尽,之江造这。
依稀是,六桥疏柳,微波西子。
寂寞三潭深夜月,岳坟遥下精忠泪。
忖年来守上负初心,生犹死。
这真的不像是一封常规的情书,但写得很真实,很朴实,是一封好信。杨真没有对这封信作任何评价,他为寄草沏了一杯配配的冻顶乌龙茶。这道茶,未冲泡前茶条索卷皱曲而稍粗长,外观呈深绿色,还带有青蛙皮般的灰白点,冲泡后,茶香芬芳,汤色黄绿。寄草慢慢地吸着茶,眼泪,又慢慢地从眼睛里沁出来了。
杨真关上了门,坐在寄草对面,两只手捧着茶杯,像是说着别人的事情:“我要走了。”
“你知道我要去哪里的。”
“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你可以和我同行一段。”
“保育会要把一批孩子送到内地,懊,也就是重庆去。如果你愿意接受这个任务,你可以掩护我的真实行动,我可以与你同行,一直到成都”
寄草怔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说:“我立刻就会保育会——”
她已经冲到了门口,才听到杨真说:“我们已经和保育会商量过了"
寄草对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为了护送保育会的儿童去大后方,才踏上这条西行之路的。只有同行者杨真真正知道,寄草此行的另一个重大原因。
分手的那天,是个很早很潮的川中的早晨,浓雾把空气搅成了一锅白粥。他们坐在成都一家小茶楼上,杨真的脸放着奇特的光芒,寄草觉得杨真就像是浓雾里时遮时显的一缕阳光。她说:“好了,我的同路人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去的路,该你自己走了。”她的口气中,有一种故意轻松的做作。
杨真看上去却有些闷闷不乐,他甚至有些生气地说:“是啊,一开始就说好的嘛,是假冒的未婚妻嘛。”
饶舌的寄草不知道为什么,便觉得自己有些理亏。出发前他们就说好了,同行到成都,然后分道扬镰,一个去重庆,一个去延安。可是,事情就变成了这样,仿佛杨真成了一尊佛,既然送佛,就应该送到西天啊。
杨真很快就恢复了他的快乐而又自信的天性。他认真地盯着寄草的眼睛,用毋庸置疑的口气说:“如果你有一天想去那里,只要说我的名字,我会为你担保的。”他的手指神秘地朝那个方向指指,寄草知道,“那里“是什么意思。
仿佛是为了急于要表白自己的心境,同时又急于要划清某一条界线,寄草的两只手搭在胸口,喘着气,发誓一般地说:“只要 我找到了罗力,就和他一起上你们'那里'去。我们一定去!”
杨真笑了起来,他的笑容里有一些平时没有的腼腆。他略微有些用力地握了下寄草的手,说:“罗力真会听你的吗?我可是在天目山和他交谈过,他不像是个对信仰很感兴趣的人。再说你也不能把握很快找到他。你若实在找不到他,你也可以一个人来嘛。“
突然心血来潮,寄草冲口而出说:“既然已经到了成都,你就干脆把我送到重庆,等找到罗力,等找到罗力再作打算好不好?”
杨真微微吃了一惊,认真地为难地说:“我很愿意和你在一起,可是我得走了。你知道我”
“我知道,你的主义和真理比我更重要。”寄草刚刚说完那句话就后悔了,她有气无力地回答着,想掩饰自己的轻率和即兴。可这句话一出口,她就更把自己给吓了一跳,连忙补充说:“当然,我不能这样要求你,你到底不是罗力。”
“我知道,罗力对你很重要,我知道他很重要。我知道他很重要”杨真就若有所思地回答着,陷入了自己的沉思。
寄草睁大了眼睛,凝视着杨真,他的面带病容的鼻翼四周微微地红了起来,鼻梁上放出了小小的光亮,他的端着茶碗的手抖动着。他们两个人同时都脸红起来,然后就低下头去刮盖碗茶的茶末子。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寄草非常伤感,现在她确信,除了罗力,杨真也是她喜欢的男子了。当她这样问他的时候,她相信他一定会说:“会的,我们当然会再见面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充满了理想的、热情的、单纯的人。他要说的话,往往是寄草预料到的,他总能说出她想说的话。
然后他果然就这样说了:“会的,我们当然会再见面的。”
寄草也充满信心地开始了憧憬:“我们会有许多时间,可以到西湖上去,一边品茶一边讨论随便什么主义。反正到那时,日本人已经被赶走了,我们那么多人,有的念诗,有的唱歌,有的品茶——”
“有的读《资本论》——”杨真接口说道,他们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然后,杨真就站起来了,只说了一句“再见“,就头也不回地融入了川中的小巷。寄草眼看着他被大团的浓雾吞没了。她不明白她心里发生的那种依恋的感觉。这种感觉她以前从来没有过。她和罗力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他们的爱情过于匆忙了;而她和这位年轻人呆的时间又太长了,这一路千里迢迢,走的恰恰就是江浙茶源自古巴蜀而来的道路啊他们的确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了,再走下去,她对此行的目标,几乎都要模糊起来了
《茶人三部曲》
第二部:不夜之侯
第二十三章
十二月的雾都重庆,和江南一样寒冷。今天是复旦大学的校庆纪念日,刚才系主任吴觉农先生专门作了《复旦茶人的使命》的报告。散会后,杭汉特意要了一份先生报告的文字打印稿,向学校门口的一家茶馆走去,他还有个重要的约会要在那里进行。杭汉现在的身份,是迁徙在重庆的复旦大学首届茶叶系的一名即将毕业的正规的大学生。他和大学里的许多同学一样,保留着战前喜欢泡茶馆的习惯。
远在江南的杭家亲人们,如今若是看到杭汉,恐怕是要认不出来了。杭汉的外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和他的父亲一样,他长了一脸络腮胡子,眉心很重,几乎连在一起。皮肤粗糙黝黑,下巴方方正正,像是水泥钢筋浇的。他的性格却是越来越像母亲,沉默寡言,非常内向。
温暖潮湿的江南,像梦一样地留在了长江的下游了。杭氏家族忘忧茶庄的下一代年轻的茶人杭汉,跟着他的父亲溯水而上,来到了长江的上游——抗战的大后方陪都重庆,亦已二年有余。
杭汉过去是从来也没有到过中国腹地的,他对川中的了解非常模糊。但从寄客先生酒后的畅谈中,他知道古巴蜀是全世界真正的茶的诞生的温床,可是他还真没想到,重庆的茶馆会是如此之多。这个与杭州城完全不同的出门就要爬地的防市体前伤脑筋。他花了许多时间,才听懂了他们的发音拐弯抹角的川中方言。但杭汉很喜欢这里的茶馆,茶馆的老板们似乎也很知道大学生们对茶馆的偏爱,沙坪坝中央大学和北磅复旦大学的大门之外,茶馆多得严然成市。
杭汉第一次随着他的同学们上茶馆,看着这些成片的一排排的躺椅和夹在当中的茶几,如此壮观的场景,“啊哟啊哟“地就叫了起来,说:“我那开茶庄的杭州伯父若看到这里的茶馆,才叫开心呢。”
同寝室一个成都籍的同学不以为然地说:“杭同学,这你就是少见多怪了。四川!茶馆甲天下,成都茶馆甲四,我们成都的茶馆才值得你如此啊哟啊哟地叫呢!你若在街上行走,没几步就是一家矮桌子小竹椅的茶馆,旁边还配一个公厕。前些日子我回家专门数了一次,数到近一千个公厕,那么茶馆少说也有近一千个了吧。当然,重庆这几年来茶馆也是暴长的,比起你们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是不是我们这里的茶馆更加豪放大气了?”
杭汉淡淡一笑说:“各有风采吧。”他到底还是有一点故乡情结的,不愿意因为四川茶馆而贬低杭州的茶楼。
他常常一个人到大学门口的一家大茶馆来喝露天茶。他也学会了躺在那些再舒服不过的竹椅上,对着那些此地称之为么师的茶博士们叫一声:“玻璃——”
杭汉一开始根本不知道怎么在茶馆里还可以卖玻璃,而且这玻璃竟然还可以吃。成都同学看出他的困惑,当场就叫了一杯盖碗玻璃,杭汉打开茶盖一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玻璃茶就是白开水啊,杭汉算是领教了一番】!冲人的特殊的幽默了。
杭汉虽然习惯了常来茶馆喝玻璃茶,但他显然没有他的堂哥杭忆的语言天才。直到现在,他还是不能够讲出一句完整的)11中语言。这种方言,在他看来,几乎就是一种歌唱。他常常听着躺在他身边的抽烟的老茶客们突然一声高叫——么师,拿葛红来——杭汉费了老大的劲,才知道这是点个火的意思。就这一声叫,那声调也是有板有眼,抑扬顿挫,可以用四二拍人谱的。杭汉曾““,““““““④①“EF了:]u-J V M-;他准备有朝一日与杭忆重逢的时候,再把它唱给他听,他相信他会为了这一句“拿葛红来“笑破肚子。
除此之外,这里的茶馆还有多少可以让人口味之处啊。就说门口的那副对联吧,在杭汉的故乡沦陷区的杭州城里,怎么还会看到这样的牌子呢——空袭无常贵客茶资先付,官方有令国防秘密休谈。有时候空袭真的来了,杭汉一边跑着,一边就听有人唱了起来:
晚风吹来天气燥呵,东街的茶馆真热闹。
楼上楼下客满座呵,茶房开水叫声高。
一群学生一边跑进了防空洞,一边就和着声音唱道:
谈起了国事容易发牢骚呵,引起了麻烦你我都糟糕。
杭汉觉得,这种生活很有意思。
抗战期间,全中国四面八方的许多人都跑到陪都来了。一年到头,不管什么时候,茶馆里的人都挤得满满,且入乡随俗,不管你是下里巴人还是阳春白雪,进了茶馆,一律坐在竹椅上,或者躺在竹躺椅上。不一会儿,茶房就像一个杂技演员一般,大步流星地出得场来。只听得一声唱略,但见他右手握着一把握亮的紫铜色茶壶,照杭汉的估摸,那茶壶的细如笔杆的嘴足有一米来长,在人群中折来折去的,竟然如扈了解牛一般地进出如人无人之境。那左手卡住一棵银色的锡托垫和白瓷碗,又宛如夹着一大把荷花。还没走到那茶桌旁,只见左手一扬,又听“哗“的一声,一串茶垫就如飞碟似地脱手而出,再听那茶垫在桌子上“咯咯咯咯“一阵快乐的呻吟,飞转了一下,就在每个茶客的身边停下。然后便轮到茶碗们发出“咋咋咋”的声音了,丁零眼嘟一阵,眨眼间茶碗已坐落在茶垫上。人们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呢,突见茶房站在一米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