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半生-第6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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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脸上露出了愉快之色。他又告诉我,他正打算到外地去视察少数民族的工作,以尽他的人大代表的责任。提到这些,他脸上更发出了光彩。
在那数目降到八万的时候,哪个满族的老人的脸上能发出光彩来呢?
解放军刚刚进入北京城的时候,有许多满族的遗老是不安的,特别是爱新觉罗氏的后人,看了约法八章之后还是惴惴然,惶惶然。住在北京的这些老人,大多不曾在“满洲国”和汪精卫政府当过“新贵”,但也有人并非能够忘掉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放弃掉对我的迷信,所以在我当了囚犯之后,他们比旧时代更感到不安,加上每况愈下的满族人口的凋落和自身景况的潦倒,他们的生活是黯淡无光的,对解放军是不曾抱什么“幻想”的。最先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听到东北人民政府给满族子弟专门办了学校,后来又看见有满族代表也走进了怀仁堂,和各界人士一同坐在全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会场上,参加了共同纲领的讨论。接着,他们中间不少人的家里来了人民政府的干部,向他们访问,邀请他们做地方政协的代表,请他们为满族也为他们自己表示意见,请他们为新社会的建设提供自己的才能。在北京,我曾祖父(道光帝)的后人以及惇亲王、恭亲王和醇亲王这三支的子弟,溥字辈的除了七叔家的几个弟弟比较年轻之外,其余都已是六十以上的老人。我的堂兄溥亻斤(字雪斋,停亲王奕淙之孙、多罗贝勒载瀛之子),擅长绘画、书法和古琴,这时已六十多岁,他没想到又能从墙上摘下原已面临绝响厄运的古琴,他不但自己每星期有一天在北海之滨,能和新朋旧友们沉醉在心爱的古老艺术的享受中,而且也从年轻的弟子身上看见了民族古乐的青春。他当选为古琴研究会的副会长、书法研究会的会长,被邀进了一个区的政协,又是中国画院的画师。溥亻斤的胞兄弟溥亻间也是一位老画家,这时也被聘为北京中国画院的画师,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又挥笔向青年一代传授着中国画。他的亲叔伯兄弟溥修(载濂的次子),是瑞侄的胞叔,他曾做过“乾清门行走”,我在长春时曾委托他在天津看管过房产,后来双目失明,丧失了一切活动能力,生活潦倒无依。解放后,他的经历以及他肚子里的活史料被新社会所重视,聘他为文史馆员。这种文史馆全国各地都普遍设立着,里面有前清的举人、秀才,也有从北洋政府到蒋介石朝代各个时期各个事件的见证人,有辛亥革命以及更早的同盟会举事的参加者,也有最末一个封建宫廷内幕的目击人。经过他们取得了大量的近代珍贵史料,在他们的晚年,也为新社会贡献了自己的力量。双目失明的修二哥对生活有了信心,心满意足地回忆着清代史料,想好一段,口述一段,由别人代为记录下来。
这些已经被新社会视为正常的现象,到了我的心目里却是非常新鲜、印象强烈的新闻。而印象更强烈的,更新鲜的,是我亲眼看到的妹妹们身上的变化。
半年前,我和北京的弟弟妹妹们通了信,从来信中我就感觉到了我的家族正在发生变化,但是我从未对这种变化认真思索过。在伪满时代,除了四弟和六妹七妹外,其余的弟弟妹妹都住在长春,大崩溃时都随我逃到通化。我做了俘虏之后,曾担心过这些妹妹会因汉奸家属的身份而受到歧视。二妹的丈夫是郑孝胥的孙子,三妹五妹的丈夫一个是“皇后”的弟弟,一个是张勋的参谋长的儿子,全是伪满中校。四妹夫的父亲是清末因杀秋瑾而出名的绍兴知府。这几个妹夫不是伪满的军官,就是伪政权的官吏,只有六妹夫和七妹夫是两个规规矩矩的读书人,不过她们会不会被汉奸头子的哥哥牵累上呢?我心里也没有底。这类的顾虑是同犯们共有的,我的顾虑比他们更大。后来在通信里,才知道这种顾虑完全是多余。弟弟和妹妹同别人一样有就业机会,孩子们和别人的孩子一样可以入学、升学以及享受助学金的待遇,四弟和七妹还是照旧当着小学教师,六妹是个自由职业者——画家,五妹做了缝纫工人,三妹还是个社会活动家,被街道邻居们选做治安保卫委员。尽管她们自己做饭、照顾孩子,但是她们在信中流露出的情绪总是满意的、愉快的。我放了心。现在,我看到了她们,听着她们和自己的丈夫谈起别后经过,使我联想起了过去。
我还记得五妹夫老万睁着他那双大眼睛问五妹:“你真会骑车了?你还会缝纫?”这是在他接到她的来信后就感到十分惊讶的问题,他现在又拿出来问她了。他的惊讶是有根据的。谁料得到从小连跑也不敢跑,长大了有多少仆妇和使女伺候,没进过厨房没摸过剪刀的“五格格”,居然今天能骑上自行车去上班,能拿起剪刀裁制衣服,成了一名自食其力的女缝纫工人呢?
更令我们这位学委会主任惊异的,是他的妻子回答得那么自然:“那有什么稀奇?这不比什么都不会好吗?”
要知道,假如过去的“五格格”说这样的话,不但亲戚朋友会嘲笑她,就连她自己也认为是羞耻的。那时候她只应该会打扮。会打麻将,会按着标准行礼如仪,而现在,她拿起了剪刀,像个男子一样骑上自行车,过自食其力的生活了。
三妹的经历比五妹更多一些。日本投降以后,她没有立刻回到北京,因为孩子生病,她和两个保姆一起留在通化。财产是没有了,她恐怕留下的细软财物和自己的身份引人注意,就在通化摆香烟摊,卖旧衣。在这个期间,她几乎被国民党特务骗走,她上过商人的当,把划不着的火柴批发给她。她经过这些不平常的生活,到一九四九年才回到北京。解放后,街道上开会,她不断去参加,因为在东北接触过解放军和人民政府,她知道些政府的政策,得到了邻居们的信任,被推选出来做街道工作。她谈起来最高兴的一段工作,是宣传新婚姻法
这个经历,在别人看来也许平淡无奇,在我可是不小的惊异。她过去的生活比五妹还要“娇贵”,每天只知道玩,向我撒娇,每逢听说我送了别人东西,总要向我打听,讨“赏”,谁料得到,这个娇慵懒散、只知道谢恩讨赏的“三格格”竟会成了一名社会活动家?乍一听来,真是不可思议。但这个变化是可以理解的。我理解她后来为什么那么积极地宣传新婚姻法,为什么她会在向邻居们读报时哭出来,因为我相信她说的这句话:“我从前是什么?是个摆设!”
从前,她虽然有着一定文化水平,名义上是个“贵”妇,而实际上生活是空虚的,贫乏的。她和三妹夫在日本住着的时候,我曾去信叫她把日常生活告诉我,她回信说:“我现在坐在屋里,下女在旁用熨斗烫衣服,老仆在窗外浇花,小狗瞪着眼珠蹲着,看着一匣糖果实在没有词儿了。”现在,生活给她打开了眼界,丰富了思想,当邻居那样殷切地等她读报时,她才觉出自己有了存在的意义。
她后来谈过这样一段经历:“在通化,有一天民兵找了我去,说老百姓在开会,要我去交代一下。我吓坏了,我以为斗争会斗汉奸是很可怕的。我说,你饶了我吧,叫我干什么都行。后来见了干部,他们说不用怕,老百姓是最讲理的。我没法,到了群众会上吓得直哆嗦,我向人们讲了自己的经历。那次会上人多极了,也有人听说看皇姑,都来了。听我讲完,人们嘁嘁喳喳议论开了,后来有人站起来说:‘她自己没干过什么坏事,我们没意见了。’大伙听了都赞成,就散会了。我这才知道,老百姓真是最讲理的。”
她这最后一句话,是我刚刚才懂得的。而她在十年前就懂得了。
在会见的第二天,正巧接到了二妹来的信,信中说,她的大女儿,一个体育学院的二年级生,已经成了业余的优秀汽车教练员,最近驾驶着摩托车完成了天津到汉口的长途训练。她以幸福的语气告诉我,不但这个十二年前小姐式的女儿成了运动健将,其他的几个孩子也都成了优秀生。当我把这些告诉了三妹。五妹,她们又抹了眼泪,并且把自己的孩子的情况讲了一遍。在这里,我发现这才是爱新觉罗的命运的真正变化。
我曾根据一九三七年修订的“玉牒”和妹妹弟弟们提供的材料,做过一个统计。爱新觉罗氏醇王这一支从载字辈算起,婴儿夭折和不成年的死亡率,在清末时是百分之三十四,民国时代是百分之十,解放后十年则是个零。如果把爱新觉罗全家的未成年的死亡率算一下,那就更令人触目惊心。只算我曾祖父的后代,载字与溥字辈未成年的死亡率,男孩是百分之四十强,女孩是百分之五十弱,合计是百分之四十五。在夭亡人口中不足两岁以下的又占百分之五十八强。这就是说道光皇帝的后人每出生十个就有四个半夭折,其中大半又是不到两岁就死了的。
我同七叔和妹妹们会见的时候,还没有做这个统计,但是一听到妹妹们屈起手指讲述每个孩子迥异往昔的现况时,我不由得想起了因被我祖母疼爱以至于活活饿死的伯父,十七岁时就死了的大胞妹,不到两岁就死了的三胞弟,以及我在玉牒上看到的那一连串“未有名”字样(来不及起名就死了)。问题还不仅仅在于死亡与成长的数字上,即使每个孩子都长大,除了提鸟笼什么都不会,或者除了失学、失业就看不见什么别的前途,那比起短命来也没什么更多的意思。在民国时代,八旗子弟的命运大部分正是如此。长一辈的每天除了提着鸟笼溜后门,就是一清早坐着喝茶,喝到中午吃饭时,十个八个碟儿的萝卜条豆腐干摆谱,吃完饭和家里人发威风,此外再也不知道有什么好于;晚一辈的除了请安、服侍长辈、照长辈的样子去仿效之外,也很少有知道再要学些什么的。到后来坐吃山空,就业无能,或者有些才能的却又就业无门,结果还是个走投无路。这类事情我知道的不少,现在是全变了!我从这次会见中,深刻地感受到我们下一代的命运,与前一代是如何的不同,他们受到的待遇,实在是我从前所不敢企望的。在北京的一个弟弟和六个妹妹,共有二十七个孩子,除了未达学龄的以外,都在学校里念书,最大的已进了大学。我七叔那边有十六个孙儿孙女和重孙儿重孙女:二十八岁的长孙是水电站技术员;一个孙女是军医大学学生;一个孙女参加过志愿军,立过三等功,已从朝鲜复员回来,转入大学念书;一个孙女是解放军的文艺工作者;其他的除了幼儿或在校。或就业,没有一个游手好闲的。过去的走马放鹰、提笼逛街的上代人生活,在这一代人眼中成了笑话。
下一代人也有例外的命运,那是生活在另外一个社会里的溥杰的女儿。他有两个女儿,那时跟她们的母亲住在日本,最大的十八岁。在我们这次跟亲属会见的九个月后,溥杰的妻子从日本寄来一个悲痛的消息,这个大女儿因为恋爱问题跟一个男朋友一起自杀了。后来我听到种种传说,不管怎么传说,我相信那男孩子跟我的侄女一样都是不幸的。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社会里,青年们的命运就是如此不同。
从这年起,管理所就不断来人探亲。值得一说的是,顽固的“怀疑派”老刘,看见了他的学艺术的女儿,并且看见了女儿带来的女婿。
女儿对他说:“你还不相信,爸爸?我在艺术学院!这就是我的朋友!”他说:“我信了。”
女儿说:“你明白不明白,如果不是毛主席的领导,我能进艺术学院吗?我能有今天的幸福吗?”他说:“这也明白了!”
女儿说:“明白了,你就要好好地学习,好好地改造!”
老刘明白了的事情,老张也明白了。他因为儿子叫他先生,几乎发了疯。这时他女儿来看他,带来了儿子的一封信,他把这封信几乎给每个人都看了:
“爸爸:我现在明白了,我有过‘左’的情绪。团组织给我的教育,同志们给我的批评,完全是对的,我不应该对您那样您学习中有什么困难?我想您学习中一定用得上金笔,我买了一支,托姐姐带上”
我的前半生六 日本战犯
六 日本战犯
六七月间,我和几个同伴去沈阳,出席军事法庭,为审判日本战犯向法庭作证。
从报上知道,在中国共关押了一千多名日本战犯,一部分在抚顺,一部分在太原,都是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战争时期中的犯罪分子。一九五六年的六月和七月,有四十五名分别在太原和沈阳判了徒刑,其余都受到了免诉处理,由中国红十字会协助他们回了国。在沈阳审判的是押在抚顺的战犯,两批审判共三十六名。有的是我在伪满时即已知名,有的是在抚顺管理所的大会讲坛上看见过。前伪满洲国总务厅次长古海忠之就是其中之一。他和伪总务厅长官武部六藏是我和四名伪满大臣作证的对方。古海是到庭的第一名被告人。他后来被法庭判处徒刑十八年①。
①古海忠之已于1963年2月提前释放。
我走进这个审判侵略者的法庭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朝鲜战争的胜利,想起了日内瓦谈判的胜利,想起了建国以来的外交关系。如今,在中国的土地上审判日本战犯,这更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在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一起打胜仗的日子,我那时只想到,我除了向中国人民认罪求恕外,别无其它出路。到这次审判日本战犯时,出现在我心头的已不是出路问题,而是远远超过了个人问题的民族自豪感!
不,我得到的还不只限于民族自豪感。我从这件巨大的事件中,想到了更多更多的问题。
古海在宣判前的最后陈述中说了这样的话:
“在东北全境,没有一寸土地没留下惨无人道的日本帝国主义者的暴行痕迹。帝国主义的罪行就是我的罪行。我深深认识到我是一个公然违反国际法和人道原则,对中国人民犯下了重大罪行的战争犯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