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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部分

我的前半生-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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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肥原去后,吉田告诉我,不必把这件事告诉总领事馆;关于动身去大连的事,自有他给我妥善安排。我当时决定,除了郑孝胥之外,再不找别人商量。

  但是,这回消息比上次我去日本兵营传得还快,第二天报上登出了土肥原和我见面的新闻,而且揭露出了土肥原此行的目的。陈宝琛那几天本来不在天津,得到了消息,匆忙地从北京跑回来,一下火车直奔郑孝胥家里,打探了消息,然后奔向静园。这时正好刘骧业从日本东京发来一封电报,说日本军部方面认为我出山的时机仍然未至。看了这个电报,我不得不把会见土肥原的情形告诉了他,并且答应和大伙再商量一下。

  这天是十一月五日,静园里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御前会议”。记得被我召来的除陈宝琛、郑孝胥、胡嗣瑗之外,还有在天津当寓公的袁大化和铁良(升允此时刚刚去世)。在这次会议上,陈宝琛和郑孝胥两人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当前大局未定,轻举妄动有损无益。罗振玉迎驾之举是躁进,现在启驾的主意何尝不是躁进!”陈宝琛瞅着郑孝胥说。

  “彼一时,此一时。时机错过,外失友邦之热心,内失国人之欢心,不识时务,并非持重!”郑孝胥瞅着陈宝琛说。

  “日本军部即使热心,可是日本内阁还无此意。事情不是儿戏,还请皇上三思而定。”

  “日本内阁不足道,日本军部有帷幄上奏之权。三思再思,如此而已!”

  “我说的请皇上三思,不是请你三思!”

  “三思!三思!等日本人把溥伟扶上去,我们为臣子的将陷皇上于何地?”

  “溥伟弄好弄坏,左不过还是个溥伟。皇上出来只能成,不能败。倘若不成,更陷皇上于何地?更何以对得起列祖列宗?”

  “眼看已经山穷水尽了!到了关外,又恢复了祖业,又不再愁生活,有什么对不起祖宗的?”

  在郑孝胥的飞溅的唾星下,陈宝琛脸色苍白,颤巍巍地扶着桌子,探出上身,接近对面的秃头顶,冷笑道:

  “你,有你的打算,你的热衷。你,有何成败,那是毫无价值可言!”

  一言不发的袁大化,低头不语的铁良,以及由于身分够不上说话只能在旁喘粗气的胡嗣瑗,觉着不能再沉默了,于是出来打圆场。铁良说了些“从长计议”的话,透出他是支持陈宝琛的,袁大化嘟囔了几句,连意思都不清楚。胡嗣瑗想支持陈宝琛,可是说不明白。我在会上没有表示态度,但心里认为陈宝琛是“忠心可嘉,迂腐不堪”。

  我觉得最好的办法,还是不要表示自己的想法,不透露自己的意图。对身边的人如此,对社会上更要如此。在这里我要插叙一下,大约是土肥原会见后的两三天,我接见高友后的一段事。

  那几天要求见我的人非常多,我认为全部加以拒绝,只能证实报纸上的推测,那对我会更加不利。至于这个高友唐,更有接见的必要。他以前也是张园的客人,张园把他看做遗老,因为他是清朝仕学馆出身,做过清朝的官,后来办过几种报纸,当了国民党的监察院委员,曾自动为我向南京要求过“岁费”(没有结果)。我想他可能透点什么消息给我,所以接见了他。没想到他是给蒋介石来做说客的。他说国民党政府给他来了电报,叫他告诉我,国民政府愿意恢复优待条件,每年照付优待费,或者一次付给我一笔整数也可以,请我提出数目;至于住的地方,希望我选择上海,我如果要出洋,或者要到除了东北和日本以外的任何地方,都可以。

  听了他的话,我冷笑说:

  “国民政府早干什么去了?优待条件废了多少年,孙殿英读犯了我的祖陵,连管也没有管,现在是怕我出去丢蒋介石他们的人吧,这才想起来优待。我这个人是不受什么优待的,我也不打算到哪儿去。你还是个大清的旧臣,何必替他们说话!”

  高友唐是用遗老身分,以完全为我设想的口气,向我说话的。他说国民政府的条件对我很有利,当然,他们常常说话不算数,但是,如果我认为有必要,可以由外国银行做保。他说:“如果有外国人做保,蒋介石这回是决不敢骗人的。”他似乎颇能懂得我的心理,说优待条件恢复了,当然也恢复帝号,假使想回北京,也可以商量。

  我对他的话并不相信。我早听说蒋介石的手腕厉害,有人说他为了和英美拉拢而娶宋美龄,连他的发妻都不要了,根本不讲信义,这种人是专门欺软怕硬的。因为他怕日本人,现在看见日本人和我接近,就什么条件都答应下来,等我离开了日本人,大概就该收拾我了。就算他说的都算数,他给了我一个帝号,又哪比得上土肥原答应的帝位呢?他能给我的款子,又怎么比得上整个的东北呢?蒋介石再对我好,他能把江山让给我吗?想到这里,我就不打算再跟高友唐说下去了。

  “好吧,你的话我都知道了,这次谈话可以告一段落。”

  高友唐看我沉思之后说了这么一句,却误认为事情有希望,连忙说:“好,好,您再想想,等过几天我再来。”

  “嗯,再来吧。”

  他满怀希望地走了。后来听说他向我七叔活动之后从北京回来,遇上了“天津事变”,被截在租界外边。等他设法进了日租界,我已经不在静园了。

  那两天里陆陆续续还来了些探听消息的或提出忠告的人,我也收到了不少的来信。人们对我有忠告,有警告,甚至有姓爱新觉罗的劝我不要认贼作父,要顾惜中国人的尊严。我已经被复辟的美梦完全迷了心窍,任何劝告都没有生效。我决定对外不说任何真心话。有个天津小报的记者,叫刘冉公的,也是张园和静园常来的客人,时常在他的报上写文章恭维我,这时跑来打听我有没有出关的意思。他见我极力否认,于是又替我尽了辟谣的义务。他却没想到,就在他的报上登出了为我辟谣新闻的同一天,我登上了去营口的日本轮船。

  在我离津前两天发生的一件事,不可不说。那天我正在唾星喷射之下听着进讲:

  “勿失友邦之热心,勿拒国人之欢心此乃英雄事业,决非书生文士所能理解”

  “不好了!”我的随侍祁继忠,忽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炸弹!两个炸弹!”

  我坐在沙发上,吓得连站也站不起来了。在混乱中,好容易才弄明白,刚才有个陌生人送来一份礼品,附着一张原东北保安总司令部顾问赵欣伯的名片。来人放下了礼品,扬长而去。祁继忠按例检视了礼品,竟在水果筐子里发现了两颗炸弹。

  静园上下惊魂未定,日本警察和日军司令部的军官来了,拿走了炸弹。第二天,吉田翻译官向我报告说,那两颗炸弹经过检验,证明是张学良的兵工厂制造的。

  “宣统帝不要再接见外人了。”吉田忠告我,“还是早些动身的好。”

  “好!请你快些安排吧。”

  “遵命!请陛下不要对不相干的人说。”

  “不说。我这回只带郑孝胥父子和一两个随侍。”

  那两天我接到了不少恐吓信。有的信文很短,而措词却很吓人。有一封只有这么一句话:“如果你不离开这里,当心你的脑袋!”更惊人的,是祁继忠接到了一个电话。据祁继忠说,对方是维多利亚餐厅的一个茶房,他警告我这几天不要去那里吃饭,因为有些“形迹可疑的人”到那里打听我。这个关心我的朋友还说,他见那些形迹可疑的人,好像衣服里面藏有电刀。更奇的是,他居然能认出那些人都是张学良派来的。

  那个茶房是怎样的人,我已说不清了,关于祁继忠这人,我却永远忘不了他。他是我从北京带到天津的男仆,宫里遣散太监后,他来到宫里,那时候还是个少年,很受我的宠信。在天津时代,他是我最喜欢的随侍之一,在伪满时,我送他到日本士官学校培养。可是后来,我发现了他竟是“内廷秽闻”中的人物,那时正巧听说他在日本和同学吵架,我就借了个破坏日满邦交的题目,请日本人把他开除出了学校。后来他经日本人介绍到华北当上伪军军官,以后又摇身一变成了华北伪军少将,解放后因反革命案被镇压。我离开天津去东北,他是随我同去的三个随侍之一,我的举动他无一不知。我到很晚才明白过来,日本人和郑孝胥对我当时的动静那么清楚,对我的心情掌握的那么准确及时,而演给我看的那出戏——虽然演员们演的相当笨拙——效果又是那么好,祁继忠实在是个很有关系的人。

  紧接着炸弹、黑信、电话而至的,是“天津事件”的发生。日本人组织的汉奸便衣队对华界大肆骚扰(这也是土肥原导演的“杰作”),日租界宣布戒严,断绝了与华界的交通。静园门外开来担任“保护”之责的铁甲车。于是静园和外界也隔绝了。能拿到通行证的,只有郑氏父子二人。

  后来我回想起来,土肥原这样急于弄我到东北去,如果不是关东军少壮派为了急于对付他们内部的反对派,或其他别的原因,而仅仅是怕我再变了主意的话,那就把外界对我的影响估计得太高了。事实上,不但我这时下定决心,就连陈宝琛影响下的胡嗣瑗、陈曾寿等人,态度上也起了变化。他们不再坚持观望,开始打算主动和日本进行接触。不过他们仍怕军人靠不住,认为还是找日本政府的好。这些人的变化,和我一样是既怕错过机会,又怕羊肉没吃成反而惹上一身膻。对于和日本人交涉的条件,他们关心的是能不能当上大官,因此主张“用人权”必须在我,至于什么民族荣誉、经济利权等等,是完全可以当做换取自己地位的代价送出去的。陈曾寿在我会见土肥原后立刻递上了这样一个奏折:

    奏为速赴机宜,以策万全,恭折仰祈圣鉴事。今日本因列强反对而成

  僵局,不得不变动东三省局面以自解于列强,乃有此劝进之举,诚千载一

  时之机会。遇此机会而无以赴之,则以后更有何机之可待?惟赴机若不得

  其宜,则其害有甚于失机者。今我所以自处之道,可两言而决:能与日本

  订约,酌让路、矿、商务之利,而用人行政之权,完全自主,则可以即动,

  否则万不可动,如是而已。现报纸喧腾,敌人疑忌,天津已有不能安处之

  势。欲动则恐受赚于日本,欲静又失此良机,进退两难,惟有请皇上密派

  重臣径赴日本,与其政府及元老西园寺等商洽,直接订约后再赴沈阳,则

  万全而无失矣。臣愚昧之见,是否有当,伏祈圣鉴。









我的前半生四 白河偷渡






四 白河偷渡

  动身日期是十一月十日。按照计划,我必须在这天傍晚,瞒过所有的耳目,悄悄混出静园的大门。我为这件事临时很费了一番脑筋。我先是打算不走大门,索性把汽车从车房门开出去。我命令最亲近的随侍大李去看看能不能打开车房门,他说车房门久未使用,门外已经被广告招贴糊住了。后来还是祁继忠想出了个办法,这就是把我藏进一辆跑车(即只有双座的一种敞篷车)的后箱里,然后从随侍里面挑了一个勉强会开车的,充当临时司机。他自己坐在司机旁边,押着这辆“空车”,把我载出了静园。

  在离静园大门不远的地方,吉田忠太郎坐在一辆汽车上等着,一看见我的汽车出了大门,他的车便悄悄跟在后面。

  那时正是天津骚乱事件的第三天。日本租界和邻近的中国管区一带整日戒严。这次骚乱和戒严,究竟是有意的布置还是偶合,我不能断定,总之给我的出奔造成了极为顺利的环境。在任何中国人的车辆不得通行的情况下,我这辆汽车走到每个路口的铁丝网前,遇到日本兵阻拦时,经后面的吉田一打招呼,便立刻通过。所以虽然祁继忠找来的这个二把刀司机技术实在糟糕(一出静园大门车就撞在电线杆子上,我的脑袋给箱盖狠狠碰了一下,一路上还把我颠撞得十分难受),但是总算顺利地开到了预定的地点——敷岛料理店。

  汽车停下之后,祁继忠把开车的人支到一边,吉田过来打开了车箱,扶我出来,一同进了敷岛料理店。早等候在这里的日本军官,叫真方勋大尉,他拿出了一件日本军大衣和军帽,把我迅速打扮了一下,然后和吉田一同陪我坐上一部日军司令部的军车。这部车在白河岸上畅行无阻,一直开到一个码头。车子停下来之后,吉田和真方勋扶我下了车。我很快就看出来,这不是日租界,不觉有点发慌。吉田低声安慰我说:“不要紧,这是英租界。”我在他和真方勋二人的夹扶下,快步在水泥地面上走了一段,一只小小的没有灯光的汽船出现在眼前。我走进船舱,看见了郑孝胥父子俩如约候在里面,心里才稳定下来。坐在这里的还有三个日本人,一个是上角利一,一个是从前在升允手下做过事的日本浪人工藤铁三郎,还有一个叫大谷的,现在忘了他的来历。我见到了船长西长次郎,知道了船上还有十名日本士兵,由一个名叫诹访绩的军曹带领着,担任护送之责。这条船名叫“比治山丸”,是日军司令部运输部的。为了这次特殊的“运输”任务,船上堆了沙袋和钢板。过了二十年之后,我从日本的《文艺春秋》杂志上看到了工藤写的一篇回忆录。据他说当时船上暗藏了一大桶汽油,准备万一被中国军队发现,无法脱逃的时候,日本军人就放火烧,让我们这几个人证与船同归于尽。那时我的座位距离汽油桶大概不会超过三米远,我还认为离着“幸福”是越来越近了呢!

  吉田和真方勋大尉离开了汽船,汽船离了码头。电灯亮了,我隔窗眺望着河中的夜景,心中不胜感慨。白天的白河我曾到过几次,在东北海军毕庶澄的炮舰上和日本的驱逐舰上,我曾产生过幻想,把白河看做我未来奔向海洋彼岸,寻找复辟外援的通路。如今我真的航行在这条河上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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