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曹雪芹-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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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嗻嗻,嗻嗻。”曹一个头磕在地下,久久没有站起身来。
还是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双手扶起曹:“孩子,走吧。”
“奶奶,您老人家,老了老了还受此连累,让当儿子的,何以对阿玛的在天之灵啊!”曹狠狠地一跺脚,失声落泪号啕大哭。
老夫人也是泪眼扑簌,她环视了一下大厅,只见案上红烛已熄,一股燃过的线香,倒插在香炉里,梁间彩灯坠地多被踏破,桌翻椅倒杯盘破碎,什物零乱,一片狼藉。此时此刻老太太心如刀绞,痛心疾首,双手合十拜了拜“萱瑞堂”横幅匾额:“圣祖仁皇帝!康熙老佛爷!我曹家在您老人家的提携之下,三代四人已是百年旺族,不想今日毁于一旦,萱瑞堂啊萱瑞堂!老奴从此诀别啦!”
在那哽咽欷殻О黄校戏蛉俗笫掷挪茈暎沂掷庞裼ɑ夯旱刈叱龃筇:蟾堋⑽馐稀⒆嫌辍⒛坪投〖腋缸印R患依闲∽叱龅赖乐孛牛砗蟮拿派狭⑹北磺灞可辖稀啊痢弊址馓酢
老夫人在曹和吴氏的搀扶下,走出江宁织造署的大门,只见仆妇、丫环以及男女佣工被清兵抽着赶着编成一队,哭哭啼啼沿街而去。其中有一个年纪最小的丫环,平时有些憨实,人们都叫她傻丫头的,竟然在编排中,高声叫喊:“老夫人,您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他们打我!”狠心的清兵在她背后抽了一鞭子,厉声喝道:“不许说话!”
“哎哟!痛死我啦!”傻丫头哭了:“我天天老老实实地干活儿,我又没犯错,你打我干什么?”
这一鞭子如同打在老太太的心上,老太太只觉心头一阵巨痛,再也站立不稳,只好就势坐在上马石上。她听见铁链的响动,抬头见到织造署大门落锁,贴上交叉的十字封条。
此时,恶雪狂舞,风伯助虐,一片凄凉惨败,令人触目惊心。老夫人见此光景,五内如焚,她以拐杖触地,力竭声嘶地高呼:“这织造署的大门,六十年来从未锁过,不料今日竟然封门落锁,一败涂地。可叹我曹家三代忠孝,今日落得如此惨痛,老天爷呀老天爷,天公地道,理义何存哪!”老太太一言未了,昏厥于地。
曹等人急忙捶砸撧叫:“奶奶!奶奶!”“太太!太太!”
“老夫人!”
远处的李鼎看得真切,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他真想在此时冲过去,抱住自己的亲姑姑,大哭一场,可是耳边突然响起了小平郡王的嘱托:“千千万万,不能让人发现!千千万万!千千万万!”他只好蹲下身去,掩面而泣。
突然,从远处跑来一骑快马,四蹄腾空飞驰而过,马上一人将一个蓝布包裹“当啷”一声,掷于老丁身边。
“谁?”曹觉得奇怪。
“没看准,好像是白马将军。”老丁说着用手去摸包裹。
曹小声的问:“里头是什么?”
“回老爷,是银子,不只千金!”
这时老夫人渐渐地苏醒过来了,她满脸是泪,断断续续地说:“咱们这一枝儿,只有曹霑这条根,你们夫妻要想方设法带好他,将来还要靠他光宗耀祖、重振家声。再有这两个苦命的孩子,长大成人以后,就让他们成亲吧!这件事,能办到我也就含笑九、九”老夫人一言未尽,溘然长逝。
在曹等人的哭叫声中,只听见曹霑一声撕肝裂胆的尖叫:“老祖宗,您再看我们一眼吧!”其声悲惨、凄恻刺人心脾。
有人感怀成词,遂写道:
风愈紧,雪愈狂,
狂风恶雪助凄凉,
谁曾说:“一朝树倒猢狲散”啊!
盛席华宴终散场,
举目向何方,
举目苍茫向何方?
哭声哀,泪滂沱,
血泪融融汇江河。
谁曾说:“一江春水东流去”啊!
洒向人间尽悲歌,
苦楚向谁说,
苦楚满腔向谁说?
两江总督衙门是省一级的地方办事机构,不直接管理押解犯人的事,而是往下交,交给江宁府知府衙门。江宁府管辖上元、江宁两县,这要看案件发生在哪一县了。织造署地处上元,只能由上元县派差役押解钦犯进京,押钦犯的活儿谁都不愿意干,第一,责任重大,半路上跑了,死了,伤了,病了,犯了哪一条都跟解差的脑袋有密切的关联。第二,尤其是抄了家的钦犯,别说银子、钱,什么油水都没有,抄家时要搜身,连块多余的布拉条都带不出来,还有什么油水可言。可这次曹家被抄有点例外,搜身自然不能免,手镯、戒指、簪环首饰之类的当然都没收了,可是有白马将军义赠的千两白银,更可喜的是上元县三班衙役的总班长,正是救玉莹出春香院的江四爷。
在江四爷的安排下,先把老夫人的尸身送入附近的一座小庙惠通寺停放好,还从庙里选了五个真会念经的和尚,围着老夫人念了半天《倒头经》。曹、吴氏带着四个孩子,和丁家父子都跪在灵前痛哭不已。
曹哭了一阵停了下来,他的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然后他就从头想起,十几岁上来到江宁,伯父曹寅如何让他下到机房,学着选蚕、缫丝、机织、造图等等,当然不是让他亲手操作,而是让他成为一个内行,一个有经验的管理人员。大伯死后,他又辅佐兄长曹颙。曹颙死后,康熙老佛爷钦命自己入嗣,袭职江宁织造,没想到五代织造轰轰烈烈,竟在我手上毁于一旦啊!不行,不行。我要复官!复官!一定要再当上江宁织造!
江班头托人在江宁的近郊买了一块穴地,他劝曹别买上好的棺木,免得使人生疑,夕阳西下之际,四个人抬着棺材出了城。曹一家及丁家父子都藏在两辆轿车里送葬,只为掩人耳目。
一座小小的新坟,孤零零地插着一支引魂幡,在寒风中摇曳。大家哭祭已毕,曹霑想起来一件事,跟曹和吴氏说:“就是翠萍死的那天,卿卿跟老祖宗说:应该买些坟地,盖些房屋,即便藉没家籍,祖墓是不入官的。弟男子侄也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耕种锄刨也能自食其力。太太还让我给卿卿磕头,感谢她的金石之言哪。”
曹频频地点头:“果然是金石之言,可惜事情来得让你措手不及呀!”
江班头劝曹:“曹老爷,您可别忘了得按站回京啊,陆路一天七十里,水路一天五十里,咱们已然耽误两天了。明早一定得上路。今天还能买点路上应用的东西。请老爷节哀。咱们还是回去吧。”
曹恭手,谢谢班头的提醒,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坟墓。
雨丝在寒风中颤抖。长江岸边停泊着大小两只官船,上元县的江班头带着两名解差向曹和老丁交代:“这两名解差都是我的自家兄弟,绝不会为难府上。曹老爷有什么要让他们办的事情,自管吩咐,不要客气。曹老爷带着家眷用大船,他们哥儿俩坐小船。府上有堂客,方便一点曹老爷、丁管家,多多保重,一路顺风。恕在下职务在身,不能远送啦!”言罢一安到地。
曹上前急忙扶起:“别叫我老爷了,如今我是国家钦犯。”
“哎——曹老爷,山不转水可转,谁这一辈子没点闪失,也许到不了年底,您又官复原职了哪!”
“借您吉言!借您吉言!”这句话正说到曹的心眼儿里,他转向丁汉臣使了个眼色。
丁汉臣把一个布包递给曹,曹双手捧向江班头:“恕我攀大了,江老弟,这是二百两银子,请千万收下,愧于囊中羞涩,我只能略表寸心了,如果没有白马将军的千金义赠,我想办也办不到呀!请收下!请收下!”
江班头用手推开曹递过来的布包:“曹老爷,人们只听说‘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可还有两句话说得好:‘衙门口,好修行,为非作歹莫胡行,侠肝义胆走得正,子孙后代保太平。’我江四一介武夫,又是个直肠子,您要是非给我银子不可,可就跟骂我祖宗三代一样。”
“这这这江班头,你让我可说什么好呢?”
“府上在江宁几十年,从来没有一次以强压弱、仗势欺人的事,而且乐善好施,爱惜染织工匠,这样的官我佩服,这样的好人我不帮,难道去帮那些欺压百姓、为害一方的人吗?我江四不敢说侠肝义胆,可好歹我还分得清楚、看得明白。”
曹无奈,从布包里取出两个五十两的元宝:“这一百两银子,给这二位弟兄路上买杯酒吃总可以吧?”
二名解差连连摆手:“我们班头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银子我们更不能要啦。”
江四真是个直肠子的硬汉子,他从曹手里拿过来一个五十两的元宝:“这个给他们,余下的您收好。”他把元宝递给二解差:“你们俩还不谢过曹老爷。”
二解差接了银子,请安道谢。
“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曹老爷,请上船吧,咱们后会有期。”江四说完,恭手为别,转身而去。
曹眼看着江班头远去的背影,不住的赞叹:“好人哪,好人!”
丁汉臣搀扶着曹上了大船,席地坐定。丁少臣跑进船舱:“回禀老爷,两位解差请您的示下,还等不等送行的人了。如果不等,他们就招呼船家开船了。”
一句话问得曹差点没掉下眼泪来:“唉——傻孩子,‘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如今咱们家到了这步田地,哪儿会有人来给咱们送行啊!”曹扬扬手:“开船吧,开船吧。”
“哎。”少臣答应一声走出船舱,他站在船头上喊:“开船吧!——不等什么人啦。”
少臣一言未尽,从远处跑来一个半大小伙子,他边跑边喊:“先别开船,等一等,霑哥儿,我来了!”
曹霑猛地站了起来:“是十三龄!”他正要下船去迎,可是十三龄已然站在船舱门口了。他向舱内的人们请了一个安,然后说:“曹老爷,四太太,霑哥儿,此时此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让我给老祖宗磕几个响头吧!”
船舱内只有一张小炕桌,桌上供着用纸写的“曹太夫人之灵位”的牌位,还有一只粗瓦香炉。十三龄双膝跪在灵位前,从怀里掏出来四个小红橘,供在桌上。伏地叩首,阵阵有声,谁也不知道他磕了几个头,震得桌上的红橘滚滚落地。
吴氏、玉莹和紫雨、墨云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欷殻в猩
十三龄磕完头站起来时,额头已有血迹。他强忍悲痛,咬紧牙关没让眼泪流出来,只说了一句:“曹老爷,遇事多往开处想吧。霑哥儿,一路顺风,后会有期。”言罢,一安到地,磨头就走。
曹霑追出舱外,十三龄已然跑远了。
“龄哥!龄哥!——”曹霑跳下船头:“你站住!我有话跟你说。”
从今一别也许再难一见。在这个时候曹霑想跟自己说句话,当然不能拒绝。可十三龄的跑,仅只是怕自己的眼泪引来大家的悲伤。他停住了脚步,曹霑也追到了跟前,他一把抓住十三龄的胳膊:“我问你,如今的我还是富家子弟吗?”
一句话把十三龄问得一愣。顷刻间无言以对。
曹霑并不去理睬他,趴在地上用双手撮起来一小堆土,顺手拔了一根小草,插在土堆上,他抬起头来,以一双泪眼望着十三龄:“犯官后裔,等着跟你这个臭唱戏的下九流,一块儿磕一个头,咱们对天盟誓,今生今世,生死与共,祸福同当。你就是我的亲哥哥!”
十三龄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曹霑“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他把憋了很久很久的眼泪,像山洪爆发似的一泻千里。
曹霑回到船上。船家执篙点岸,将船撑到江心,扬起风帆,大小两只官船在风雨长江中,沿江而下。
鬼脸城头。满脸泪痕的十三龄站在风雨的肆虐中,大声地呼叫着:“霑哥儿!霑哥儿!我的好兄弟!”
官船在风雨中颠簸而进。
船舱里,曹手上托着一只小红橘,感慨万千的跟大伙说:“真是让人料想不到,我曹家三代四人深受皇恩,百年旺族的一位堂堂诰命夫人临终之奠,竟然只有一个唱戏的小娃娃,用四只小红橘来吊祭,唉——这真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言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阿玛,咱们家怎么会亏欠那么多的银子?几十万两,几十万两的。可从打我记事起,咱们家并没有什么大肆挥霍之处啊!”
“是啊,咱们可有什么挥霍之处呢。”曹自己斟了杯酒,接着说:“圣祖南巡,你玛发四次接驾,金子、银子花的跟淌海水似的。什么罪过、造孽就都讲不起了,只要是世上有的,没有不积山填海的,四台大戏,昼夜可以演唱,专供圣祖仁皇帝随时娱乐当时有人写诗说:‘三叉河口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一亏空就是几百万两的帑银,幸亏圣祖心里明白,让你玛发跟你大舅爷,一人一年轮流到扬州管理盐政。十年之后亏欠已然补齐了。到我接任江宁织造之后,可又亏了二十多万两银子,让我补,我拿什么补。前两年算下来,还亏三十万两。找扬州的盐商借了二十万两,让你三大爷又从中克扣了五万两。原说老太太把自个儿的储蓄拿出来,也能抵上十万两,可这一抄家嘿嘿,嘿嘿。”又是一杯酒,被曹一口饮下。
“老爷。”吴氏抹了一把眼泪,“此番奉旨进京,您估摸着?”
曹放下酒杯,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风急浪涌,雨打船舷。
曹叹了口气,伸手把曹霑拉到自己怀里:“风雨飘摇,前途莫测呀!”
“老爷。”老丁往前挪动了一下身子:“我可听说霑哥儿的表哥小平郡王跟和硕宝亲王自小过从甚密,几乎无话不谈,和硕宝亲王不单立为东宫,而且眼下还执掌着军机处,要是求和硕宝亲王,在当今面前说句好话,准能逢凶化吉。”
“嗯,嗯。”曹点头称是。
“还有”老丁接着说:“咱们家如今的族长宜老爷很得当今万岁爷的赏识,又升官儿,又赏房子,过年过节还赐福寿字儿,咱们到京之后,求求怹给讲个人情”
“有道理,一笔写不出两个曹字。”
“倘若人情不足,芷园老宅还埋着那对金狮子”
曹一扬手,止住老丁:“我怎么就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