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犯罪-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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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若要提起这骑西一家,势必要先从马灵教的兴趣谈起。此事始自文政十一年10月,当时骑西家的第二十七代——或因之前历代皆属同族近亲通婚所种下的孽果,这恐怖的报应最终降临到了当时的家主熊次郎身上。若以如今的神经病学来讲的话,便是所谓的幻觉性偏执症。这个月里,他的幻觉偶然和现实一致,结果众人跑到他说的地方挖开一看,果然就发现了该地埋藏着的马的尸体。此事后被形容成一种惊人的透视能力,被各个村落谈论不休,甚至席卷了江户。这便是“马灵教”事件的开端。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甚至成为了《马死灵柱之珂玲祝词》的首文,其证据就是“渊上村神野毛,马埋有上,尔雨之夜夜,阴火之立升依而,文政十一年骑西熊次郎依愿祭之”这一句。而这篇祭文对马的死附予神格,妄称是名曰五濑的神明显神。
然而,若论其布教本身的话,实属一种蛊惑人心的淫祠邪教。其中有一点还曾遭到当局的谴责非难,那就是给那些被催眠的信徒,暗示一种类似麻风病的感觉。因此,不幸被选中的信徒便会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遂被教主趁机收服。他就如同碰上千载良机似的,搬出一套令人难以理解的因果论,最后还会附上一句:只要不违叛、离弃灵神,便可永世再无犯病之忧。但实际上,这原本就是一种没来由的病,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复发之忧。这样的灵验结果,自会煽动信徒的狂热,使马灵教名噪一时。然而,就在这当口上,当局对其采取了管制。两年前的昭和×年6月9日,因刚刚恢复的驱逐、流放之刑恰好适合本案,骑西一家只好离开东京,返回了家乡弹左谷。
某夜,以板桥为中心,一阵无以名状的声响四处传播着,震撼了中仙道的各个驿镇。这响声既似雷鸣,又像是队列行进的脚步声。当一众黑衣人士出现的同时,旋律癫狂的神乐亦会骤然响起,向着四周散播开去。满脸皱纹的教主打头,长子十四郎及其身旁背负着奇怪竹篓的妻子泷人、次子白痴喜惣、女儿时江——以这五人为中心,周围密密麻麻地围着黑压压的人群。这群多达千余人的赤脚信徒们,张着漆黑的大嘴,相互将臂膀搭到身旁者的颈上,肩挨着肩,一脸热情燃烧的奇异表情。这不可思议的队伍,随着官方的佩剑之响,顿时崩坏一角。而后,这群人更加情绪激昂、脸色苍白。须臾,这团人便如同水银泻地一般,四散开来。尽管信徒们依旧从黑暗中不停涌出,但当行至深谷附近的时候,大半都被驱散,至神原时,五人周遭再无半个人影。
就这样,一种悲壮之美,点缀了怪教马灵教的末路。而剩下的五人却又各自背负着特异的宿命。不仅如此,早在四年前——自泷人生下稚市,一族众人便对血缘问题有了一种可怕的疑惑。说不定,不久后便会连肉带骨全都溶化——他们开始畏惧一种骇人听闻的恶疾,而这顽固难缠的恶疾,若接触到了地峡那无以言表的荒芜、寂寥,自然就会有一种从根底涌上的、既可化为癫狂又可化为冲动的东西淤积起来。实际上,骑西一家从一开始就被泷人背上箩筐中的生物挫败,而其残骸亦被弹左谷吞噬得一滴不剩。
就这样,骑西一家与世隔绝,生活了两年多的时间,至今都未曾有过要打破这隐遁生活的念头。在此期间,这片地峡亦渐渐化作了另一个世界,不知何时开始了一种奇怪生活。这异样的感觉能看在眼里,却又无法具体言表。事实上,自迁至这山谷以后,骑西家的人便沾染了野性,其变化之大,甚至会令人怀疑是否认错了人。他们的身躯变得轮廓鲜明,而肤色则渗入了一种抹除不去的泥土气。男子们魁梧强壮,只需观其颈项,就能领略到一种不容侵犯的山野之意。两名男子如今都带有着密林的气息,他们那朴实木讷、信心十足的樵夫般的容貌,再难动摇。
因此,任何异常或病理性的倾向当然无从看到。但话虽如此,每每看到他们那异样的迟钝,总会令人心生猜测。事实上,那种能够腐朽人类精神生活、将其官能世界吞噬殆尽的力量的可怕之处,诸如散发恶臭、自己沉醉于自己种下的病根之类症状,是绝不会表现在那种洒脱的外表上的。不,若真的存在这种连反抗与感性都会遭到彻底根除的世界的话,那这股力量之中,不就存有真实的黑暗了吗?这是人类退化的极致。或许,居住孤岛之中或靠近极地的边境的人们必定会遭到它的掌控。然而正是这不知何时才会走到尽头的孤寂,使人类的意欲熊熊燃烧,在生存的前途中保留着一丝希望,但不久这类想法变得淡泊消亡之后,大自然的触手便会伸来,逐渐取代人类。这时,大自然就成了演员,而人类则只是背景。最终,人类丧失了雷打不动的自尊,如此才算是看到彩虹,那种醒目而栩栩如生的情感,开始从自然界展露微笑。尽管人们都认为这样的世界绝对不会存在,但一想到大地如此辽阔,说不定就当真存在,亦未可知。而实际上,如今骑西家的人们就已经成了这种奇异规则的俘虏,将在那漫无止境的孤独与懒惰中腐朽。
而大自然之力又是如何准确走进这些人的生活中的呢?头天晚上的睡眠中拧好的发条,到了每天早晨分秒不差的时刻——醒来后随即起身,从椽子下到佛堂的入口处,来回往返两次;四分钟后,从门厅外右数第五块踏板向下,踩着那里的泥土,去打开窗户因日日夜夜都在同一时刻重复相同动作,不知何时,头脑中的曲柄和排挡便停止了工作。时至今日,只觉得像是依靠着一股巨大的惰性才动弹一样。这些人的生理之中,已经形成了一层无可动摇的毒素层,刚开始时,不管遇上任何惊异、奇怪之事,都不愿为之所动——虽然他们是寻求这样的一种韬晦滋味,但随着这期望渐渐淡薄,便幻化成了一种彻底异样之感。
但如此一来的话,有时就会出现如梦初醒似的神经敏锐期。每当到了这种时候,就会从这荒凉乏味、毫无闪光的倦怠中,传来一阵仿佛拖着锁链行走的奇怪响动。而这响动简直就是将层层卷附住大脑皮层,令人无法动弹的一种可怕旋律。这使他们战栗不止,领略到近乎疯狂的恐惧,不得不在这魔爪下仓惶逃亡。因此,就算是日常的对话中,亦会揣测口中话语的断句,抑或是在相同的步调中感受着花形文字或斜体文字般的、一步步在鸡蛋中迈开步伐似的,挣扎着摆脱这残酷无情的单调。这样一来,若不去创造出一种偏执,那么在这种无须思考、无所事事,甚至连眼睛都用不到的生活里,就根本无法脱离那种令人意志消沉、悄声无息的旋律的世界。
但与此同时,固有的反应也正在逐渐从他们的情绪和感情中消逝而去,最后变得只会在气象变化和事物形貌的驱使下,准确无误地展开行动。这种倾向在女儿时江的身上表现得尤其显着。她是一个活在将自然当成玩具世界的梦幻中的女子。每次空气变得太暖或太冷、太浓或太稀,就一定会生病比方说黄昏之时,天空由丁香花色渐渐变成红色之时,在夕阳照耀下看到丸子云,不知何时,便会想起“我摇曳、我感受”这样的甜美诗词,心中闪耀着白昼般的光辉。但不久天色变得暗黄,云彩化为鱼的形状,向南拖曳成长条之时,时江便会从该方位上,忽然感受到一种无以宣泄的乡愁,心情随之沉寂阴暗。有时看到枯朽树洞里的蛞蝓,会忽然变得满脸通红,心中涌起一种性欲的冲动。有时,长满杂草的圆形山丘被阳光照耀出的复杂阴影,又会变成她眼中的幻影市镇。而其中最严重的,就是她对树叶的形状有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敏锐感觉。松风草的叶片,其形状恰好像是一颗倒长的心脏,而分作两股之处,又如同分开的两指。每当看到这样的叶片,时江的脸色便会骤然一变,呼吸亦开始急促,整个人呆呆站在原地。这时,不管再怎样紧闭双眼,都无法抹除那恍若噩梦般的恐惧。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稚市的身上就长着这样一种畸形麻风斑痕的形状。
如今,长子十四郎和泷人生下的稚市已有五岁。这孩子天生一副令人两眼翻白的丑恶长相。若分娩时就变成死婴标本的话,倒也罢了,但他现在依然活着,故而一看之下,便会令人全身出现栗子大小的鸡皮疙瘩。虽然他容貌长得很俊,甚至令人不敢相信现在的十四郎便是其父,但奇怪的是,他硕大的榔头脑袋随着脸向上隆起,脑门大得异常。他头顶秃得如金佛般发光,长着两三条细长虫子似的皱纹,但后脑勺的一小块地方上,又残留着胎毛般纤细柔软的毛发。实际上,这对比总令人有种难以忍受的不快,就仿佛是在看一幅污秽的因果画,难免会有一种“此事背后莫非有何残酷罪孽”的猜想。此外,若从远处看去,他肤色中亦浮现着无数的铅色斑点。但稚市身上最大的妖邪之气,其实却是源自四肢的指尖。一旦看见那里,之前一切妖怪似的丑陋就都不算回事了,那感觉就像是内脏的分泌连同渣滓都被榨干,堪称是现实丑陋中的极致。
稚市的两手状若搔痒耙子,左右双手都从第二指关节开始断开,拇指则有如一个肉瘤,其下脚的右脚上只剩一个拇趾,其余四个趾头全都溃烂扁平,看起来就如同包裹着一层肉色的绷带。而他的左脚丑陋更甚。左脚之上,只有一根拇趾硕大无比,弯曲得像是耳朵,而其末端又向着外沿反翘,使人不寒而栗。其余的四个脚趾中,中趾残迹无存,另三个早就蔫萎,如同长着三个阳具——不,比那个还要再细长、坚硬一些才对。因此,整个形状就像是一顶冠子,又或是鱼鳍。四肢上唯有这部分散发着令人生厌的铜一般的光芒,覆盖着一层虽污秽不堪,却又让人不禁想要伸手去触碰的皱襞与横纹。不仅如此,这奇怪的畸形儿非但是个哑巴,而且智力亦低得连母亲都无法分辨。作为生物,恐怕是没有比他更低等的了。而事实上,稚市天生就只具备着少得可怜的看和吃的意识。
因此,稚市在人世间呼出第一口气的同时,一家人的心就被揪了起来。不必多说,其原因便是这孩子畸形的四肢。这形状无疑是麻风溃疡。若翻开法国医生薛亚贝的名着《温暖国度的疾病》,用内页的“畸形麻风标本”和稚市一一对照的话,必能觅出多处相符。除此之外,稚市的两脚僵硬地张成蟹状,其爬动姿态亦颇有几分相似。
眼见稚市生得如此形貌,自难免有人猜测这是因果循环,更有人把这理解成那些整日遭受莫名恐惧残害的信徒对他们一家的报复。最后,人们总算从古旧的文书里,发现了足以否认那些近乎迷信的观点的事实。原来,此事全因教主阿藏之夫——也就是上代的近四郎,曾经为了祈祷,造访草津所在的麻风村落。自这之后,不管这病是遗传性的还是传染性的,也不管会不会胎内发病,这些疾病理论都放到一旁——骑西家的人们开始介意其身体的腐臭,从早到晚盯着自身的手脚,在惨淡的绝望中苟延残喘。
但这些人里,却有一个非但没半点恐惧,反而对这事嘲讽不已的不可思议之人。这就是十四郎的妻子泷人。她有着一种奇迹般的坚强信念,丝毫不为恶疾屈服,壮烈地与欲图将一家人彻底消灭的自然之力奋战,保持着坚韧的理性。这其中必定存有某种异常的原因。事实上,泷人心中一直有个巨大的疑惑,倾注着片刻不曾忘却的偏执之情,对此,她甘愿赌上自己的一生。她总是忍不住要探寻这神秘的土地,每当征服了其中一片,就会感到一种获胜的满足。但是,随着这疑惑渐渐膨胀,不久之后,恶疾、孤独、寂寥和这片土地的所有一切,都将酝酿出一种奇妙而不安的氛围。
一 两次变容与人面树瘤
8月16日——自清晨起,这片地峡的上空便笼罩着一层纯白的淡云,空气中闷热难当,浸泡着整个人体。正午时分,八岳山脚方向的云层断开,弹左谷的碧空在云彩的缝隙间露出了脸。但没过多久,向着一侧层积的云彩便开始渐渐呈现出令人不快的铅灰色。这团阴云以溪谷的对岸为缘,缓缓向西北移动。不一会儿,一阵湿热的风刚从山巅吹下,宽阔的地峡中便响起了滚滚雷鸣。而当这团云彩靠近小法师岳一侧时,已变得极为稀薄。虽然一滴两滴的硕大雨点不时从天而降,但林木中已是一片秋景,昏暗里不停闪烁着泛黄的光芒。这时,有一名女子惴惴不安地在骑西家上头的一片沼泽之畔,远眺着云彩的动向。这女子看上去年约三十,没有半点脂肪,浑身枯瘦如柴。但不知何故,她身上竟散发着一种充满热情的感觉。她上身穿着一件污秽的筱轮骈单衣,下身则是一条连纹路都看不清楚的轻山袴。虽然衣服破旧肮脏,其面容却是理智敏锐,甚至带有几分冷酷,和她的衣着形成了鲜明对照。十四郎的妻子泷人,从一个小时之前,就寸步都未离开过沼泽水边。
不知为何,她脸上一派漠然,仿佛戴着面具。虽说这其中肯定有着那种令人难耐的忧郁和多次生育的缘故,但她这三十来岁人的身板,为何会变得如此憔悴枯槁?面容和四肢的脂肪消失无踪,整个人笼罩着一种凋零枯朽的树叶似的感觉。但如果细看的话,又会发现她眼角的光芒犀利敏锐。或因她总是不断盯着同一事物思索的缘故,其双眸清澈有如泉水。她的心中存有一股活力,使她不被那散漫、单调的生活所挫,得以不知疲倦地凝视、思索。这让她苍白的面庞上燃烧着熊熊欲望,不断闪现光芒,挑动着那不可思议的神经。或许正是因此,泷人的眼睛变得出奇的大。而随着肉体的衰弱,鼻尖变翘、嘴唇变薄,和毛虫般粗浓的眉毛相互衬应,原就带着几丝凶态的相貌,亦变得更加凛然。泷人的心中,一直有件耿耿于怀之事,这是一个长达五年的疑惑。因此而不时袭来的危机感,如今反倒成了肯定她依旧活着的唯一证据。事实上,她就是凭借这种感觉,坚强地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只要这疑惑出现一丝阴影,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