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丹士林-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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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以后没几天,小玲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始咳嗽!
一天晚上,女工们又围在瑞喜身边,瑞喜在帮她们写信。小玲搓着粗糙的手,边想词边说:“大柱,上海天气很好,比咱们那儿暖和。我买了新衣服,大家都说穿着可俊了,还有,老能有肉吃,工作也不累,睡觉管够。嗯对了,我现在又胖了些,脸蛋儿红红的,你就别担心了,照顾好我奶奶。我正在帮你织围巾,上海的毛线好,可暖和了”
瑞喜看了看小玲蜡黄的脸,还有破烂的衣服,难过地低头继续写。
小玲慢慢地抽泣起来,说:“我啥时候才能熬到头,攒钱回家啊?别说办嫁妆了,我现在寄完给奶奶买棉袄的钱,剩下的钱连路费都不够。奶奶,上海可好了,有大世界,有城隍庙、百货公司,都老热闹了,我有了钱,就把您接来玩”
小玲正说着,忽然冲到一边,扶着墙剧烈咳嗽,她用白毛巾捂住了嘴。瑞喜过去扶她,发现小玲的毛巾上有鲜红的血迹,赶紧把小玲扶上床,用清水给她擦脸。
“瑞喜姐,我不会是得了肺痨吧?”小玲担心地问。
瑞喜安慰她:“不会的,不会的,你大概是感冒,会好的。”
小玲听了瑞喜的话,叹口气,从枕头边拿出一条没有织完的围巾,看着瑞喜说:“毛线,毛线不够了,瑞喜,你帮我买回来,好吗?”
瑞喜哽咽着说:“好的,你放心吧。小玲,别着急,我明天就去医院找大夫,等你好了,我们接着织。”
第二天,瑞喜冒着被赶出工厂的危险,没有去上班,去了医院。可任她怎么向大夫求情,大夫都不愿意出诊,只是说:“小姐,听你讲的症状,我觉得她患的是肺痨,你把她送到医院里来吧。我们本来就是慈善医院,人手不够,没办法出诊。把你的朋友尽快送来吧,而且要注意,不要被传染上。”
“我们也想让她住院啊,可是,大夫,我们的钱不够住院啊!”瑞喜哭着求大夫。
大夫同情却又无奈地看着她说:“那你再想想办法吧,我们医院已经是全上海最便宜的了。要不我先给你开点儿便宜的药试试吧,真的没其他办法了。”
瑞喜听到大夫这样说,知道只能如此,失望地靠在墙上,等着大夫开药。一转头,却看到吴烈在走廊的那边,正拦着一个才从病房出来的护士说话。
“我想请问一下,病人如果病情实在危急,而又付不出医药费,你们会怎么办?”
“这个,我们医院的能力也是有限的”
护士的话没有说完,吴烈就已经远远看到了瑞喜,他赶快对护士说:“对不起,我马上回来。”
吴烈追上来时,瑞喜已经拿了药,往医院外面走了。吴烈跟着瑞喜来到街上,一路不停地问瑞喜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是不是可以帮她。见瑞喜只顾埋头走路,吴烈急了,一个箭步冲到瑞喜前面,拦住她说:“给你,这是我的名片。不错,我是吴贵山的儿子,但我更重要的身份是报社记者,我们的报纸是专为劳工服务的,你可以看一看。”
瑞喜认真地看了看他递过来的名片,但没有接。
吴烈又说:“如果你信不过我,那你有问题的话,可以找厂里的工会;厂里工会解决不了的,还有全上海的总工会。你要地址吗?我写给你。我知道你识字!”
瑞喜听到这话,愣住了,转头问吴烈:“你怎么知道?”
“我为了看工厂是不是准时下班,在工厂宿舍蹲点,你经常给女工们写信、读信,所以,我知道你识字。”
瑞喜点了一下头,正想和吴烈说话,却看到监工老汪正拎着酒瓶哼着歌走过来,还隔着老远,就在大声喊叫:“少爷,你在这里呀?老爷在到处找你呢!”瑞喜的脸色一下子又回复到漠然的表情,低下头,快步走了。吴烈看着瑞喜的背影,跺跺脚,也不理睬老汪,转身就走。
吴烈回到家时,父亲吴贵山正抽着雪茄在露台上看报纸。看到儿子进门,吴贵山笑咪咪地挥舞着报纸说:“儿子,快来看看这个。你们的报纸,不要整天报道一些社会的阴暗面,还是要多看看光明的一面。你这回该放心了吧?我们贵山制衣厂不是什么地狱,你爸爸也不是吸血鬼。”
“爸爸,我,我没这么说。”
“你没那么说,可是三番五次地调查,好像我们不是父子,倒是竞争对手。说实话,我的老对手,永胜制衣厂也没这样过啊。”
吴烈把报纸接过来,看见上面登着吴贵山的照片,照片旁写着“国货英雄”四个字。他边看报纸边说:“爸爸,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需要公平。我不是针对您,其他所有有问题的工厂我们报社都有人。爸爸,我已经是很幸福的人了,世界上还有很多不幸的人,我想,应该让他们过得好一些,这样才会世界大同。”
“好了,我不想听这些。你已经被洗脑了,说不清楚。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别的事情。”吴贵山说着,拿出一张照片,“娜娜下个月就要从美国回来了,她来信说,她要跟查理订婚。查理你还记得吗?就是大新百货公司老总的二儿子,在美国跟你妹妹同学。”
吴烈问:“是吗?那不是很好吗?他俩一定志同道合。”
“听说你对制衣厂没有兴趣,娜娜说,希望由查理来管理制衣厂。查理说,他很看好这个制衣厂。”吴贵山饶有兴趣地盯着吴烈,期待儿子会很激烈地反对。
但出乎他的预料,吴烈随手扔下报纸,笑着说:“爸爸,那太好了!您可以安心退休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很可能会失去财产掌控权?我们姓吴的产业,到头来落到一个外姓人手里,就算他是女婿,可也不姓吴啊。”
“爸爸,我本来就没打算要那些钱,我有手,有头脑,可以自食其力,这样很好,您不用为我操心。就算是我继承,我也把钱全部用来盖学校,还有养老院和孤儿院,为社会造福。”
“这是你的真心话?”
“嗯。”
听到儿子如此肯定的答复,吴贵山再也不能忍受,他伸手举起拐杖砸到了儿子的肩膀上,骂道:“没出息的东西!我一分一厘挣出来的家业,竟然对你来说没有任何价值!你宁可把它送给别人!天啊,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你要是不收回刚才的话,以后就不要回来了!”
吴烈看了父亲一眼,捂着被打的肩膀,扭头就出了门。
6
工厂里,又有几个女工被抬走了。大家都知道她们被抬去了哪里,可都缄默着。瑞喜也尽量不在小玲面前说起这些。
小玲看着枕边没有织完的围巾,担心地看着瑞喜问:“瑞喜姐,你真的不会被我传染吗?”
“不会,跟你说了多少遍了,那个老中医说了,我喝了他那副药,就没有问题,就是铁打的了。”瑞喜心里也忐忑不安,但还是尽量安慰小玲。
“瑞喜姐,如果我死了我没有别的心愿,瑞喜姐,你就帮我给大柱写封信,让他重新娶媳妇,别等了。他傻着呢,要是不告诉他,他就会一直等,死心眼儿啊。”小玲边说边笑,却流着泪。
瑞喜帮她擦干泪,哽咽着劝她:“别想那些,你会好的。我们还说过,等领了工资,我们就离开这儿!我们一起找新工作!”
第二天,瑞喜去找监工老汪,问能不能帮小玲预支这个月的工资。老汪没等瑞喜说完,就拍着桌子叫道:“想得美!她没干满半个月,不行!一分也不给!”
没有拿到钱,瑞喜还是去了医院。拿了药,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跟大夫说:“大夫,对不起,我今天的钱不够,能不能迟一些时候给?我给您写欠条。”
没想到,大夫却回答她说:“不用了,有人都替你预付过了。”
会是谁呢?瑞喜想了又想,觉得只可能是吴烈!瑞喜想起上次看过吴烈的名片,努力回忆起上面的地址——正好顺路,她决定去当面好好谢谢人家。
瑞喜的到来,让吴烈非常意外。他看到瑞喜很不自在地坐在椅子边上,双手不自然地搓着,不好难为她先开口,赶紧说:“我早就给你说过,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我会很乐意。”
“我,我想给你写个欠条,按上手印,等发了工资,我就还你钱。”瑞喜低着头说。
“没关系,不用写了。我还可以多借给你一些,你需要多少?几块大洋?”吴烈把几块大洋拿了出来,又说,“每次都是你一个人去买药,你的朋友病了,是吗?如果她病了很久,吃了很多次药,但还没有起色,那就应该住院。”
说着,吴烈拉起瑞喜就往工厂方向跑。还没跑到宿舍,有个女工看到瑞喜,凑上来,俯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瑞喜听了,神色大变,疯了一样跑向宿舍。吴烈不知道瑞喜听到了什么,只好加快脚步,跟在后面。
狭窄的宿舍里,一壶水还在炉子上冒着热汽。瑞喜冲进来,看到小玲的床上一片狼藉,人已经不在了!瑞喜哭喊着,又疯狂地跑了出去,吴烈不明就里,也跟着她跑。他俩跑到废旧仓库外面,看见仓库的门被风吹开,里面已经空无一人瑞喜在空荡荡的仓库里大叫着:“小玲!小玲!”
仓库里回荡着她颤抖的声音。吴烈听了,抓着瑞喜的肩膀说:“瑞喜,如果这些事情不披露出去,还会有千千万万的翠花和小玲就这样死去!一个对工人没有责任的工厂——没有任何预防措施,让工人病了自己等死,甚至扣着工资不发,还连丧葬费都不出,这是什么工厂?这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瑞喜看着他,没有吭声。她太伤心了,没有精力去想这位少爷的话。
那天晚上,瑞喜最后一次为女工们写信:“小玲、王姐、小凤、云儿、菊芬还有我们不知道姓名的各位姐妹,肺痨夺走了你们的生命,你们今生没过上好日子,但愿在另一个世界里,可以吃得饱、穿得暖,和亲人在一起,不吃苦不受累,过上你们想过的日子。我们会想念你们,尽量帮你们照顾家人,完成你们未完成的心愿。”
瑞喜把这封信烧了,她不知道小玲和那些女工能不能收到她的信,但这信,却刻在了她心里,也让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找到吴烈,告诉他工厂里丑恶的一切!
繁华的上海每天都在演绎着各式各样的离奇故事,就连凶杀、暴富这样的新闻,也不能让上海人动容。但是,当报童在热闹的街道上挥舞着报纸,高声喊着“看报,看报!看贵山制衣厂黑幕!看女工冤魂不散!看报!看报!爆炸性新闻,百年不遇”的时候,麻木的上海人还是震惊了!
当然,最震惊的人,莫过于吴烈的父亲吴贵山。
把印着瑞喜头像的报纸重重扔在桌面上,吴贵山坐到办公桌前,咆哮着应付那些趁火打劫想要退股的股东们。“他们都是趁着乱,假装自己是有良心的绅士,无非就是想多要几分红利罢了。对他们,我从来没有看走眼过,对儿子,我却是”
是啊,对于他的儿子,他能怎么样呢?而吴烈,为了瑞喜的安全,已经在基督教女青年会为瑞喜找了一间临时住房。
“瑞喜,这几天你很危险,我想你还是安心呆在这里,避一避为好。工作的事儿,过一段时间我会重新帮你找的。这是我女同事的房间,很安全的。她最近回南京去了,所以空出来了。”
安顿好瑞喜,匆匆回到报馆,吴烈面对的,同样是一场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浩劫:报馆内一片混乱,警察在柜子上贴着封条。总编苦恼地坐在椅子上,看到吴烈进来,对他说:“小吴,有人给我来过电话,说不登出道歉启示,说制衣厂的新闻是假的,报馆就要被查封!你看,今天真的查封了!非说我们这里有地下赤色出版物!真是无稽之谈!这纯属报复和诬陷”
话说到一半,总编突然停下了,目光停在门口。吴烈转过身去,看到父亲吴贵山正威严地站在门口。他心里突然明白了眼前的一切和总编话里的意思,冷冷地看着父亲,一腔怒火,似乎要把眸子点燃。
吴贵山站在门口,没等儿子发作,先冷冷地对报馆的人说:“对不起,诸位,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吴烈单独谈谈。”
众人都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父子俩怒目相向。
“爸爸,我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可说的了。在披露制衣厂的肺痨事件之前,我一直以为是您手下的人瞒上欺下,您并没有那么残忍。可是,在了解制衣厂刻意隐瞒之后,我对您的看法彻底改变了!没有您的授意,下边的人根本不会这样做!您就是这个罪恶事件的核心策划者!然后,您又要封杀报馆,用金钱来践踏民主!我真的发现,我太不了解您了!”
“我和你有同感,我们是相互太不了解了!我想告诉你,凭你天真的亢奋,总有一天会为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后悔!为你对家族所做的伤害内疚!今天,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回归家族,以往的一切,算是你、我为这个乱世交的学费,咱们一笔勾销;如果你一意孤行,那你就继续做改良社会的白日梦,我们恩断义绝,从此,不再是父子!其实,最没有权利批评制衣厂的是你!在没有制衣厂以前,我不过是个贩棉花的小商人。没有制衣厂,我不可能把家从江北搬来上海,也不可能送你和你妹妹去美国。不去美国,工会、民主你怎么会了解呢?如果说制衣厂是地狱,那你就是吃着地狱的面包长大的,你还抱怨什么呢?如果你想跟地狱划清界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因为,地狱的气味已经渗透在了你的血液里,是洗不干净的!如果今天没有想好,那么,不急,你可以考虑成熟以后再找我。”
吴贵山一口气儿把话说完,打开门正要出去,吴烈在他身后斩钉截铁地说:“我想好了。我不回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吴贵山僵直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时间仿佛静止了。终于,他用拐杖敲了敲地板,头也不回地走了。
7
毕竟父子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