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丹士林-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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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喜走过来,小玲立刻像得到了保护一样躲在了她身后:“先生,请问,您为什么要拍照?”
“哦,对不起,我是该打个招呼的,但是,我觉得她的神态很自然,所以就拍了,对不起。”青年说着,指了指瑞喜旁边,问,“这儿有人吗?我可以坐吗?”
也不管是不是有人同意,青年端着饭盒在瑞喜旁边坐了下来,他看了看瑞喜围裙上的号码,是199号,笑着说:“我是报社的记者,想做一个劳工专题,所以要了解一下工厂的情况,把真实情况告诉读者。现在,社会上都很关心劳工,很希望改善劳工的待遇,所以,这个采访很有意义。”
瑞喜点了点头,问:“那么,如果这里情况不好的话,报纸上登出去了,工厂会改善吗?”
“当然会!社会各届都会呼吁的,一呼吁,力量就大了。对了,我可以拍你吃饭吗?”
瑞喜听他这样说,大方地答应道:“好的。”
青年站起来,对着瑞喜拍了好几张照片。拍完之后,他又坐了下来,问:“我刚来,不了解情况,请问一下,厂里多久吃一次肉啊?”
“肉?我们已经来了一个月了,一次都没吃过,也许过年会有吧。”小玲说,“还吃肉呢,菜里要是有油就不错了。你看,这菜汤里,连点儿油花都不好找。”
青年很自来熟地把瑞喜的饭盒接过来,看了看说:“哦,真的是全素呢!”
小玲看了一下青年的饭盒说道:“你的有排骨啊,那咋办?把你的饭换给瑞喜姐呗,你一看就是技术工,不累,不要那么多油水也没问题!”
瑞喜推了一下小玲:“别乱开玩笑。”
“换就换。”青年真的把自己的饭盒给瑞喜,又说,“我还想问一下,你们每天的工作时间有多长?”
瑞喜正要回答,监工跑了过来,拉住青年,连珠炮似的大声喊道:“哎呀,少爷!我说您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少爷,您怎么能在这儿呢?还吃工人的饭!真是我没有照顾好,罪过,罪过啊!走,到那边吃小灶去,专门给您烧了腌笃鲜,快走!快走!老爷要是知道您在这儿,还不定怎么怪我呢!”
青年被监工拉走的时候,回头跟瑞喜说:“对了,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瑞喜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他已经被工头拉走了。
监工嘴里的“少爷”,叫吴烈,是瑞喜工作的这家纱厂老板吴贵山的儿子。作为记者,吴烈对父亲经营企业的方式很不满意。他在做了一番采访后,来到了父亲的办公室。
在气派的办公室中,吴贵山坐在太师椅里,悠然地抽着烟斗,听儿子慷慨陈词:“爸爸,您这样做是很不公平的!制衣厂的工作很辛苦,可是伙食却那么差,工人的健康怎么保证啊!而且,听说工作时间超过了12小时!”
看儿子停顿了下来,吴贵山沉着地说:“你说完了吗?”
吴烈想了想,说:“嗯,还有,您必须让她们一个星期至少吃一次肉!还有,蔬菜应该有选择,不能同样的青菜就一种,一吃就是半个月!”
吴贵山看了看儿子着急的脸,哈哈大笑起来。
吴烈生气地坐在沙发上,对父亲说:“爸爸,请您不要笑!这是我严肃的意见!”
“好啦,儿子啊,你看到的只是个别现象!再说,你想想,你爸爸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吗?我保证,这只是一些工人的牢骚,她们大多是乡下人,喜欢抱怨是她们的本性。其实,事情根本就是被夸大了!我肯定,你下回再去看的时候,一定比现在大有改观!”
吴烈有些不相信,探出身子说:“爸爸,我不是以儿子的立场在跟您说话,而是以报社记者的身份在跟您说话。我们的报纸,是同情劳苦民众、立志改良社会的,不是女人画报那种无聊、轻浮的东西!如果您不改善伙食,我会以一个正直记者的立场来向全上海报道!”
吴贵山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哈哈大笑说:“儿子啊!你果然像我,认准了什么事情就挖空心思地干!门儿精啊!可是,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呢?你既然对女工的生活状况兴趣那么大,为什么要当记者?为什么不听我的,回来继承制衣厂?那样,你不是更能让她们过上好生活吗?别说你想让她们天天吃肉,就是天天喝牛奶、吃鱼子酱也行啊!儿子,你赶快辞了记者的工作,回来接班吧!明天就可以上班!来,过来!”
吴烈不知所措,吴贵山一把把他按在了自己的椅子上,说:“怎么样?只要你愿意,从明天开始,这个位置就是你的!等你当了家,到时候我们再讨论女工的伙食,或许我们的共同点会比现在更多!”
吴烈从椅子上弹起来:“爸爸,我不能!如果我只管理这一个厂,那么凭着我的良心,工人们可以过得不错。可是,全上海、全中国有那么多工厂的工人,他们的生活状况同样值得担忧。我要坚持做一个记者,因为,这样我就可以监督更多的工厂,让更多的工人在舆论的帮助下,改变他们的命运!”
吴贵山看着血气方刚的儿子,摇摇头说:“过几年,你就会明白的。”
吴烈问:“那伙食的事情,您到底能不能落实?”
吴贵山笑笑,肯定地说:“能啊,当然能!下回你来看就知道了。”
吴家少爷当然不知道,因为他的采访,198号小玲和199号瑞喜被监工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而且还被罚加夜班。后来,当监工指挥一个工人把墙上的工作时间表撕下来,换上新的时间表时,瑞喜只能假装没看到,而且远远地看到吴烈又来采访,她也只得赶紧避开。看到吴烈在新的工作时间表前面拍照,瑞喜心里真不是滋味儿。
但是,当监工和吴贵山以为吴烈只是个毛头小伙子,很容易糊弄的时候,吴烈却在厂房外的小路上,亲自验证那些时间表的执行情况。当他看到工人们依然按照平常时间下班时,他非常气愤,悄悄跟在女工们身后,想要把情况彻底弄清楚。
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女工来到她们的宿舍外,吴烈远远地看到那些疲惫不堪的女工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一回来就躺在床上,而是拿着小板凳坐在了路灯下,有人还在吆喝:“快!快!今天是礼拜天,又该读信了。”
吴烈靠在墙角的阴影里,看到瑞喜被女工们围着,帮她们读信。他悄悄走近,想听得更清楚些——
“小红,你好!庄稼已经都收了,今年米比平时少,刚够吃。爷爷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眼睛也看不清楚了。希望你能早点儿回来,趁爷爷眼睛还能看到的时候,找个合适的人家嫁了。爷爷对不起你,背的债都让你来还。你从小就没过上好日子,但愿嫁个身体好、心地好的男人,不愁吃不愁喝,以后过上好日子。家里的女儿红,再穷也不会卖的,等你出嫁那天,大家一起喝个痛快。”
叫小红的女工哭了。吴烈蹲在不远处,心情很沉重。
4
瑞喜在工厂的日子,一如既往。到了吃饭的时候,几个监工在监工办公室里躬着背,聚在一起打牌,身边的收音机里还放着音乐。瑞喜给他们把饭端进来时,收音机里娇滴滴的女主播正在说:“下一首是电影《野草闲花》的主题曲,是王玫瑰小姐点播给他的未婚夫章建英先生,希望他早日出差回来。”
熟悉的旋律,像水一样溢满了瑞喜的周围,霎那间,几个监工粗鲁的打牌声仿佛不存在了,瑞喜一下子回到了过去。她想起自己跟着云静一起从电影院里走出来,云静走在前面,自己抱着一堆零食跟在后面,两个人都兴高采烈;想起在圣心贵族女子学校的校园里,云静在背台词,自己在一旁给小姐提词;想起自己和云静在一起跳绳,她们一起跳跃着,阳光洒在小姐的发梢,也在随着她的节奏欢快地跃动正遐想着,一个未熄灭的烟头扔到了瑞喜脸上,有个声音厉声呵斥道:“木头!发什么白日梦!赶快干活去!”
瑞喜看看身边的人,回到了现实里,咬咬牙,出了监工办公室,去食堂吃饭。
“红烧肉啊,今天有肉!”女工们在飘着肉香的食堂里高兴地看着彼此饭盒里罕见的肉。瑞喜找到小玲,和她坐在一起,从自己碗里挑了几块肉,放进了小玲碗里。
“瑞喜姐,我知道你对我好,虽然我爱吃肉,可你也缺油水啊,多难得啊!”
看小玲要把肉拨回给自己,瑞喜故意摇头说:“我不吃肉,因为我信佛,今天是十五,应该吃素的!”
“真的?”小玲的脸上乐开了花,“那我都吃了啊!”
瑞喜看她吃得香甜的样子,疼爱地替她捋了一下头发。
这时,吴烈出现了,监工带着他四下里转悠:“少爷,您瞧,伙食里不是有肉吗?她们吃得香着呢!一个个都吃得脸蛋儿红扑扑的!”
吴烈看到了瑞喜和小玲,又过来坐在她俩旁边,说:“你们好!又见面了!你们叫什么名字啊?我只知道你们一个是198号,一个是199号。”
小玲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吃饭。瑞喜看了一眼监工,没说话。吴烈感觉到她们的戒备,跟着监工到别处去了。
看着吴烈的背影,瑞喜若有所思地说:“今天有肉,是做给少爷看的。”
小玲不明白瑞喜的意思,笑着说:“他要是天天来,我们就天天有肉吃了。”
“想得美。”瑞喜一边笑着和小玲说话,一边看着远处的吴烈。吴烈正好也向她们投过来关注的目光,两个人在视线相撞的瞬间,都同时把头转开了。
下午,瑞喜正费力地推着一车衣服,突然感到轻松了好多,转头一看,竟是吴烈在帮她推。
“199号,请你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平时都没有肉吃,就是今天才有的?”吴烈悄声说,“我知道,他们在做假。你们工作的时间跟时间表上的不一样,我观察过了,你们12点才下班,6点下班的是另一班工人,对不对?”
瑞喜停下来,惊讶地看着他,问:“你调查过了?”
“是的,我是认真调查这件事情的。”
“那我告诉你,肉、时间表都是做给你看的。我们几个月都没吃过肉,每天从上午7点工作到晚上12点。”瑞喜的话才说完,就听到监工在远处喊:“少爷,您到哪儿去了?我给您买水果来了!”瑞喜赶快把车推到拐弯处,匆匆走了。吴烈想了想,没有跟上去,故意等她走远了才答应:“来了!”
吴烈没有去吃监工买来的水果,而是去了父亲的办公室。
“爸爸!您糊弄我是没有用的!您糊弄得了自己的良心吗?!您这样弄虚作假,是为了平息我的怒气吗?我告诉您,我更加愤怒,因为您不仅不人道,而且还虚伪!爸爸,如果经济发展了,良心却萎缩了,那是见利忘义。您如果还不改善,我就,我就”
吴贵山没有想到儿子这么固执,也非常生气:“烈儿,我是你父亲,你这样说话,我不打算再糊弄你了!因为,你不值得我浪费感情和耐心!你去看看,上海哪个厂不这样?不这样,经济能发展吗?你想说登报纸,是吧?不会有人管的,现在工会都不管。我做的都是大家认可的呀!谁不想干我也不勉强,现在难民有的是,我给她们工作,就是最大的慈善!你光说空话,能给难民解决什么?我不给她们肉吃,可至少还有青菜和粮食吃。如果经济不发展,都像你那样说空话、靠良心,大家都得饿死!”
吴烈想了想,说:“经济的道理我说不过您,但是,如果这个月工人的伙食还不改善,下班的时间还不提前,我就自焚!在您的厂区里自焚!用我的生命来照亮黑暗!”
吴贵山气得指着他的鼻子大骂:“自焚?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是受之父母,你有什么权利这样?”
“工人也是人,她们的命也是受之父母,我们也没有权利这样虐待她们!”
面对儿子的幼稚,吴贵山一时语结。
“我说到做到。下礼拜还不改善,我就自焚。”吴烈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吴贵山烦恼地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摔到了地上。他坐在椅子上,良久,拿起了电话,无奈地说:“老汪,我那儿子又给我将军了,明天让他到厂里去,按他说的办吧。”
5
瑞喜和小玲下班回到宿舍,正遇到监工老汪带着两个男人抬着一个担架从她们身边走过。担架上是一个女工,她忽然从担架上滚到地上,跑了几步,然后体力不支,跌倒在瑞喜旁边,抱着瑞喜的腿,边咳嗽边用微弱的声音喊着:“我不去,我不要死!”
老汪用手帕把她的嘴堵住,把她架走了。看到女工们都过来看,老汪朝她们喊道:“看什么看?!都不想活了吗?滚!”
瑞喜、小玲和几个女工悄悄跟着老汪来到了苏州河边一个废弃的仓库旁,在远处墙角的掩护下偷看。老汪和两个男人把担架抬进去以后,走出来,锁上了门。“放我出去,我不想死啊。”听到里面传出的哭喊声,瑞喜不禁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她身边的女工悄声说:“得了肺痨的人,就关在里面等死,从来就没有人出来过。”
瑞喜忽然醒悟过来,问:“那,小玲要找的翠花,也是”
女工点了点头,说:“你们那时刚来,我们都不敢说。”
“原来,翠花姐她已经”小玲一把拉住瑞喜,哭了。
第二天,老汪给女工们训话说:“昨天晚上的事儿,你们都看到了,我希望你们都忘掉!告诉你们,谁敢走漏消息,说工厂里有病人,就送谁进去,跟那些快死的关在一起!肺痨这东西,一传染上,十有八九是要死的!再说一遍,这可不是件小事儿!谁说谁死!”
老汪感觉到了瑞喜仇恨的目光,恶狠狠地走过来,说:“尤其是你,不要再犯以前的错误,再犯就不是夜班的事儿了,是去见阎罗王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以后没几天,小玲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始咳嗽!
一天晚上,女工们又围在瑞喜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