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人-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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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必心急,咱们慢慢筹备。”雪兰说,“总归咱们也试了,即便没成功,也好过随便叫人摆弄。”
李姨娘是不能出家门的,但雪兰不一样,她是家里的小姐,叫家里的马车出去,买个点心,逛逛书店什么的,只吩咐一声就行了。
车夫是每天送小姐们上学的,跟以前的五姐还算熟悉,他问雪兰要去哪儿。
雪兰说:“叔,你带我去找个实诚点的当铺吧。”
车夫惊讶地回头:“五姐,您找当铺干什么?”
雪兰说:“是姨太太叫我去的,我三姐这不是快出门子嘛。我姨娘没本事给她添置什么,想着当了几个首饰,换成银元,也叫三姐出门子的时候捎上,省的去了那边没处摸索。”
“唉!”车夫叹了口气说,“老爷不能少了三姐的,姨娘也宽宽心吧。”
“你还不知道这当娘的,她想补贴闺女,谁能拦住她啊。”
“那姨太太还要把首饰赎回来吗?”车夫问。
“姨太太只想多当点钱。”雪兰说。
“那送去当铺就不值了,直接卖到首饰铺子里,他们炸一炸就当新的卖,所以也收旧首饰,虽说要不到买时的五成价,但比当铺好。”
“那就听叔的。”雪兰说。
“行,你坐好了。”车夫挥动了鞭子,马车动起来。
这是雪兰第一次上街,说实话心里有些惴惴。
她撩开车帘,窗外的一切都陌生无比,古旧的街道繁华如洗,各种让人不敢置信的景象一一扫过,黄包车夫、旗袍长衫,惊得她目瞪口呆。
她还看到了留着长辫子的半月头,提着棒子的巡逻,活像在看电影一样。
这时,马车停了,车夫掀开车帘说:“到了,下车吧。”
雪兰很犹豫,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她小心的伸出脑袋,四处看了看,这才让双脚落了地,然后她缩着脖子跟车夫走进了一间首饰铺子。
店里的女雇员立即迎上来,直接向穿着缎子棉袄的雪兰搭话。
“小姐,买首饰吗?”
“不,卖首饰。”雪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盒子,“这些全卖了,一共有三对银镯子,两根簪子,两对耳环。”
女店员挺有职业素养,脸上的笑容不变,弯着腰引路说:“那让我们店里的师傅看看。”
这些首饰一共卖了二十八块银元,店里明显压价了,不过雪兰也是个内向没用的,说不过人家,没能再提提价。她用一块布包了,揣在怀里,这可是一大笔钱,光吃馒头咸菜的话,足够她们三个女人吃两年了。
出了首饰店,雪兰又说:“姨娘还叫我去裁上两丈棉布。”
晌午的时候,雪兰揣着银元和棉布回家了。
李姨娘似乎一直站在门口等她,一见她回来,就急忙把她拉进屋,忙着问:“卖了吗?”
雪兰把银元放在桌上说:“一共卖了二十八块银元,我把两块银元在布店换成了零钱,咱们做棉袄的时候,把银元和首饰缝在里面,跑的时候就穿着跑了。”
“那好,我马上就开始做棉袄。”李姨娘说。
“姨娘你准备好走了吗?”雪兰却问她。
李姨娘沉默了一会儿,咬着牙说:“走!我无所谓,你们姐妹两个,无论如何也不叫他们糟践。”
“那我们去找三姐,跟她商量商量。”
刘三姐自从知道要被送出去当姨娘后,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人可见的瘦了下去。听了雪兰和李姨娘的话后,她整个人都呆住了。一会儿,竟流出了眼泪。
“娘,你真要带我走吗?你不怕吗?我好怕,我们出去了可怎么生活呢?”三姐扑在李姨娘怀里,哭的一抽一抽的。
“闺女,娘是穷苦人出身,知道外头穷人过得什么日子,但就算是苦,也好过送去给那些人糟蹋。就算是个死,但咱们娘仨死在一起,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第 8 章
第二天,三姐去太太屋里跪了,说想去学校跟老师同学道别。
她说嫁人后还要靠娘家帮衬自己,必定会在局长面前替父亲和哥哥美言,只希望嫁人前能去学校多待几天。
她说的诚恳,太太也希望她欢欢喜喜的嫁了,而不是嫁个仇人过去。又看到李姨娘裁了料子给三姐做衣裳,以为她们是想开,乐意嫁人了,于是就痛痛快快答应了。
因日夜赶工,不过三天功夫就做好了衣裳。
这天早上,娘仨穿上缝了银元、首饰在里头的棉袄,然后围在桌前吃了顿早饭。
一顿早饭安安静静,谁都没有言语,她们没有讨论若是失败怎么办,只是默默地望着彼此。
用过早饭后,李姨娘摸了摸三姐雪白的小脸,又给她整了整书包带子,轻声说:“小心些,若是没等到我们,你千万别自己跑,再回家来。”
“不,若没等到你们,我宁可死在外面,也不回这个家来。”
三姐陡然得了生的希望,便忽然想开了,觉得外面天大地大,没必要拘泥于这方小天地。以前她听二嫂说出去工作,当时还笑话她,现在却觉得女人又怎么样?若能养活自己,自然谁的话也不用听。她恨死了这个家里的人,恨死了不把她当人看的父亲。她此时笃誓,还存了一种别扭的心理,你们不是非要作践我吗?那我就死给你们看,让你们良心不安。
这个小姑娘不知道,只有好人才会良心不安。
三姐上学去了,李姨娘也光棍,端着水果去见刘老爷。她本就是伺候人的,惯会撒娇歪缠,就算三十多岁了也功夫不减。
“三姐就要出嫁了,我这当姨娘的就想多给她置办点东西,想亲自出门挑挑,老爷就应了我吧。”她跪在地上抱着刘老爷的腿说,“我知道老爷不会亏待三姐的,只是我给她做,也是个心意,就当圆了我这当娘的想念。”
刘老爷慢悠悠地喝了口茶,随手拿出五块银元给她,叹了口气说:“母女天性啊,难为你了,我这当爹的也不是不疼她,让她自己想开点。哪家的小姐不嫁人呢?她嫁过去就是姨太太,穿金戴银,还有什么不满?”
“老爷说的是,三姐也感念老爷的恩情。”李姨娘把银元攥在手里,嘴角露出了笑容。
她带着雪兰大大方方走出刘家大门,她们轻装而行,李姨娘只拿了个巴掌大的手提包,雪兰倒拿了个小包裹,里面装着点心,她边走边吃,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车夫正等在门口,李姨娘却塞给他一毛钱。
“我们要去逛的地方太多,赶马车不方便,我们就坐黄包车走,大哥歇会儿,去喝杯茶吧。”
然后不等车夫说什么,她就拉着雪兰坐上了路边一辆黄包车。
黄包车转弯后,她发现身后没人跟来,于是就说:“去附近的女子中校。”
不一会儿,她们在学校大门口见到了三姐,她兴奋的奔过来,扑在李姨娘怀里。
“我假装肚子疼,老师就放我出门了。”她擦擦眼泪,露出了笑容,仿佛心里的大石头已经落地。
她们在小巷子里脱下了身上的缎子衣裳,只穿蓝布棉袄,又叫了另一辆黄包车去火车站。
通阳是北方的小城市,但火车站也是人挤人。
她们找到了卖黄牛票的那个商店,买了最快发车的三张过车票,也甭管火车开往哪里,直接上了车。
当火车启动的时候,三人都笑了,这笑容带着放松和释然,带着脱离束缚和天大地大的自由舒畅。
“我真害怕,到刚才为止,我都紧张地想吐。”三姐摸着胸口说,“娘,咱们这就跑了吗?”
“跑了,以后过得再苦再穷,也不回来了。”
养到十五的闺女,终于能正大光明叫她一声娘了,也许是想起了这些年的委屈,李氏又落了泪,用棉袄袖子擦了擦脸。
她们刚才匆匆上了火车,直到现在才开始研究车票。
这车票是一张白纸,用红油墨印刷的,字又密又小。
三张票花了五个银元,这是很大一笔钱,雪兰原以为是黄牛票的原因才这么贵,谁知终点站却印着‘北平’两个大字。
“娘,这票是去北平的。”三姐说。
“北平”李氏皱着眉头,显然不知这是哪里。
“就是前清的京城啊,这几年改名叫北平了。”三姐说。
“京城啊,那可是大地方。”李氏惴惴得说。
三姐却很开心:“咱们也能去京城了,真好。”
她们买得是二等车厢的坐票,里面人不多,都是穿得挺体面的人。
李氏没出过远门,连通阳都没出过,她原以为坐火车离乡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事,如今做了,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火车上也有不少女人呢。
她们上车太匆忙,没有准备任何东西,只有雪兰包裹的几块点心,午饭就用这个填了肚子,可是距离到站还有很久很久。
而刘家大院正闹翻了天。
刘家人直到下午才发现事情不对头。
那会儿车夫刚把四姐几个女孩子接回家,然后禀报说没有接到三姐。
“我去学校问了老师,老师说她不舒服,上午就离开了学校。”车夫说。
刘老爷皱起了眉头,问门房:“李姨娘回来了吗?”
门房说:“早上带着五姐出门后,就没回来。”
“他妈的!贱货!”刘老爷摔了茶碗,疾步向李姨娘的房里走去。
李姨娘屋里空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人们进去翻箱倒柜,发现一件衣服都没少,只是首饰匣空了。
待听车夫说,前几日李姨娘吩咐五姐去首饰店卖了首饰,刘老爷就砸烂了一屋子的东西。
“叫人去找!去找!真是胆大妄为、愚蠢之极!”
“去治安局,说家里的姨娘拐带两位小姐跑了。”太太焦急的说,“怎么办?都说好了的,半月后送到局长府上,这下可怎么交代!”
“臭婊子,竟然敢骗我!”刘老爷气的青筋暴起,想起早晨那贱人来找他哭诉,他还给了她五块银元呢,竟然是准备逃跑的!
“这李姨娘是不是疯了?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小姑娘跑出去,能的她!只怕没有饿死在路边,就先叫人卖进窑子了,果然戏子出身的都是婊子,给她活路不肯走,偏带着女儿往火坑里跳!”
“我好吃好穿养了她们三个十几年,没想到养出三个白眼狼来,等抓回来,我扒了她们的皮!”
雪兰她们能顺顺利利的逃走,也多亏了她们日常给别人的印象。三个懦弱的女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娇滴滴的养在宅门里,别说她们自己逃走,赶她们出去也赶不走的,谁想这样的女人竟带着两个女儿跑了呢。
“先别想扒她们的皮了,先想想怎么应付局长吧,都说好了的亲事,新娘子跑了,这不是落他面子吗?咱们老大在人家眼皮底下,以后还有好?”太太恨恨地眯起了眼睛,“我看,要是临时找不回三姐,就先拿四姐顶上去。”
刘老爷却摇摇头:“四姐不行。”
“怎么不行!一个贱人生的丫头片子,还比不过老大的前程重要吗!”太太心头起火,暗骂这老头子怎么没染上花柳病死了呢。
“四姐有人家了。”刘老爷说,“她自己认识一个男同学,是丰业制药家的大公子,郑姨娘早跟我说过了,等四姐过了十六就嫁过去当小,我临时变卦,不是得罪人家吗?”
“那咱们老大怎么办?”
“我看,把百灵嫁过去。”刘老爷说,“她十六岁了,正合适。”
“她可是熊家的人,再说姨奶奶能答应吗?老太太那边又怎么说?”太太迟疑地问。
“我妹妹生不出儿子,熊家把个生了儿子的小妾宠上了天,妹妹一气之下回了娘家,都两年了他们也不来接,难道还会在乎这两个闺女吗?至于我妹妹,吃我的,穿我的,我可不白养着她。”刘老爷又吩咐道,“这次可把人看紧了!”
郑姨娘屋里,四姐担忧地问:“娘,他们不会拿我代替三姐吧?”
郑姨娘正在做针线活,她幽幽地说:“放心,你不会有事的,不过我倒是小瞧了李氏那个女人,她还真有胆子带着闺女逃跑,不过这是有胆无谋。一个弱女子,还带着两个孩子,无依无靠的,简直是找死。这做人啊,最不能冲动,做事情更要谋而后动,头脑一热做出的事情,总是让人后悔的。虽一时被人压制,但只要忍住了,细细谋划,早晚有翻身的一天。只是李氏大字不识一个,所以也不懂这些道理。”
四姐若有所思。
郑姨娘又摸了摸女儿的脸:“你早晚要嫁给赵公子当小,他们家大业大的,你可别仗着跟他有情谊就自以为是,得低扶做小伺候他们一家人,让人人都念你的好。这男人啊,在女人面前都像孩子,你得花心思让他依赖你,他早晚会离不开你的,到时候虽然是当小,你却能当他的心头肉。大房就是气死,也拿你没办法。我是嫁给了老爷这没心肝的东西才没得着好,不过那赵公子,一看就是好摆布的”
第 9 章
坐这趟火车没把雪兰折腾死。
这是旧式的铁皮火车,跑起来特别慢,还每个车站都停一停,从通阳到北平这一段路,如果是在现代社会,坐着高铁,撑死走五个小时。
可在这里,她们坐了两天两夜都没到站,有时候火车干脆在半路停下,几个小时不动弹,简直急死人了。
雪兰实在撑不住了,还想干脆半路下车算了。
李氏却觉得花钱买了票,半路下车折本,说什么也不肯。
“你过来躺我和你姐姐腿上睡,别和个猴似的到处折腾了。”李氏嫌她事多,把她搂在怀里抱着,“咱们出门在外,你要听话,时刻跟着娘,万一叫人拐走了,娘上哪儿找你去?”
虽然是抱怨,声音却柔软,好似春天的柳絮,透着一股黏糊的甜味。一路上她都在跟姐俩商量,到了北平该怎么过日子。她说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永远都说不够。
“咱们先租个小房子,然后我去找帮佣和洗衣裳的活。”她小声说,“咱们的钱省着用,也能用不少时日呢。”
“我也出门试试,上了这么多年学,就不信找不到工作。”三姐说。
李氏和三姐自从成功离开了刘家,仿佛都变了个人,对前方的道路充满了期待。
雪兰摸摸鼻子,不太看好她们。
李氏当了这么多年姨太太,养尊处优的,还帮佣、洗衣裳?她厨房都多少年没下过了,至于三姐,才十五岁的小姑娘,能干啥?
终于,随着喇叭里广播员温柔的声音,火车停在了北平火车站。
走下火车,雪兰觉得自己快虚脱了。李氏和三姐看上去也很累,尤其是李氏,她几乎没合过眼,一直盯着自己的俩闺女。
火车站非常热闹,到底是过去的皇城,简直是旧时代和新时代更迭的特殊坐标。
你会看到洋气和高楼和古色古香的四合院错落交织,会看到留着长辫子带瓜皮帽的人与提着公文包西装革履的人走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