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叶书塾-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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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赋的目光一遍又一遍掠过信里的每一句,在旧故事里,他看见新戏文。
“此生得坊间乐师推荐……”那个人说乐坊生涯没有什么不好。“院门前挂风铃,蕤说它天籁自成,有不同于箫管的天真……”那个人走过迢迢山水,将这串锈迹斑斑的风铃带在身边。“蕤自思已然改过……”那个人说多情善感是女孩子做蠢事的原因,说没有用处的痴心受了伤,犯过傻的人就会醒悟过来。“然求君看在往日之情,千万顾念女儿西樾……”女儿西樾。一向自信自己的洞察力,也听过英台求学的传奇,可竟然从未怀疑那文弱纤细的家伙是个女子。那家伙阴沉乖戾又狷介狂妄,怎么可能让人怀疑她是个女子。自己的洞察力,还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么老练。“唐公子从哪里学的西夏文?”冷淡的声音,隔着天井,“看公子的表情,似乎读懂了那封书信里面的奇怪内容。”“程西樾。”唐赋抬起头,手里的丝帕落在窗前的书案上。唐赋,你这表情——难道这丫头还真是个夜叉……她听到帘子后面皇甫劲说这句话。没有料到大家闺秀会被偷窥,但也没有心慌。皇甫劲那顽童若要当厅演出,不是自己对手。喜欢揣摩人的唐赋性情老成,不会轻举妄动。他们没有进来,她听见唐赋将嘴里呜呜有声的皇甫劲拖走了。同时皇甫劲的父亲皇甫乔努力咳嗽了一长串,皇甫夫人神色尴尬。还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可她错估了面前这位唐大公子。没想到唐赋揣摩别人的兴趣这么严重,会丢下老成出一回格,找到这里来。她更没算到,他竟然懂得胡人文字。她隔着天井,看着他立在窗下,带着惊异和感悟的神色研究那方色泽陈旧的丝帕。春天的太阳光斜斜照进天井,光柱里许多微小的浮尘。那微小到无形的灰尘在光柱里跳跃舞动,无休无止,如同她对往事的回忆。
……“西樾,这帕子上好象是你跟着爷爷学的胡字呢,到底写的什么呀?念来听听!”
那管箫祖父十分珍爱,从不许她碰触,却被偶尔来作客的渔舟发现了箫管里的秘密。
十岁那年的一个下午,她和小邻居躲进自己的卧室,在窗前一字一字念出那封书信。
“好象是一个叫蕤的人,写给一个叫东木的人呢。”渔舟说。是。是将要出嫁的蕤,在书信里回忆和东木君的往事。她一字一字念道:“‘院门前挂风铃,蕤说它天籁自成,有不同于箫管的天真’……”“风铃啊,和西樾窗外挂的那种风铃一样吗?”渔舟问。一样吗?不知道。窗外挂的那串风铃是七岁时祖父给她的见面礼。可是东木君不喜欢风铃,所以蕤好象也不喜欢风铃了,“‘如今执笔灯前,蕤自思已然改过’……”“为什么不喜欢风铃?我听着很好听呀。”渔舟不懂。她也不懂,她继续念:“‘求君看在往日之情,千万顾念女儿西樾’……”
没有读完那书信。她看见自己的名字,在那方色泽陈旧的丝帕上。“西樾,怎么不念了?‘女儿西樾’,‘女儿西樾’……西樾,他们有一个女儿和你同名,也叫西樾呢。”十岁那年的一个下午,她拿着那方丝帕走去院子里见祖父。病愈后的祖父正和邻居慕叔叔下棋,抬头看见那丝帕,手里的棋子散落了一地。“我说过不喜欢小孩提问题。”祖父低着头,没有去拾地上的棋子。祖父不许小孩提问题,七岁那年起她跟着祖父,条件之一就是不提问题。
七岁那年的她没有问题要提,她懂事很早,知道从小带着自己的歌姬眉妩是因为被人抛弃才病死,知道祖父不得不出现是因为眉妩死了,也知道做乐师的祖父要她从此扮作男孩子的原因——随眉妩出入各处乐坊时,已经开始有乐坊主过来相看她,谈论小女孩将来会出落得如何,然后找眉妩出价钱。七岁那年,她曾经有过的问题都被眉妩姐姐回答过了:祖父是教授眉妩歌技的师傅。祖父喜欢游荡,将她寄养在眉妩身边。祖父在她幼小的时候来看过她一次。她其实是祖父捡到的孩子。父亲和母亲不知道是哪两个无情的人,把才出生的小孩子丢弃了。可是拿着那方丝帕的下午,许多问题有了新的答案。祖父不许提问么?不提问也可以知道答案。
“我母亲叫蕤,”她对低着头的祖父说。蕤是坊中出来的,也许和眉妩姐姐一样跟祖父学过音律,也许还学了西夏文。蕤不能带着她出嫁,将她托付给东木君。“我父亲是东木君,”东木君在一个叫青叶的地方遇见蕤。可是东木君不喜欢蕤的风铃,教蕤嫁给他人。“爷爷,东木君不肯留下西樾,因为西樾不是男孩子。”东木君只盼望有子接香火,女孩子没有用处。她没有提问,祖父不许提问。不提问也可以知道答案。她说出自己的猜想,然后从祖父的表情里寻找答案。祖父没有表情。倒是邻居慕叔叔呆住了。叫渔舟的小女孩在一旁好奇追问:“西樾,你说你不是男孩子?是真的吗?你是女孩儿!”第二天祖父带她离开了江宁那个小村子,没有和邻居一家道别……七年过去,如今她隔着天井,看着一个人仔细研究那方色泽陈旧的丝帕。对往事的回忆撩乱得如同光柱里跳跃舞动的浮尘。不过,她已经不是七年前的小孩,要冷下心神已经不难。“唐公子从哪里学的西夏文?”她隔着天井淡淡开口,“看公子的表情,似乎读懂了那封书信里面的奇怪内容。”“程西樾。”唐赋抬起头,手里的丝帕落在窗前的书案上。“不叫程兄了?看来唐公子是真的读懂了。”她冷笑,“现在唐公子是不是打算向书塾告发我,让我结束这场皮影戏,离开青叶?”“……程兄放心,我没有这个打算。”求君看在往日之情,千万顾念女儿西樾,留她养于皇甫府第……我想起从前和渔舟同看的皮影戏,戏里的狐狸精变化男女,千方百计想回来……
她回来了,带着母亲写给父亲的书信,带着书信里写到的那串风铃。唐赋不知道谁是蕤,可皇甫劲曾提过自己的舅舅林东木。怪不得方才见重樱小姐神色有异,原来小姐心里存着疑惑。小书房的书籍是故人遗物,所以一直按着他离开时的样子摆放……那个遗下书籍的故人是皇甫劲早逝的舅舅。程西樾昨日去皇甫府第,看到的是父亲的故居,父亲用过的书房。“唐公子果然沉着。女子男装读书我不是第一个,被蒙蔽的同窗唐公子也不是第一个,何必大惊小怪去告发。”她立刻将唐赋的许诺接下,再加一句提醒,“何况若因此得罪了柳尚书,对你将来的科举仕途也没有益处。” 柳井彦,是惊蛰那天她意外结识的一个靠山。那天有许多意外,第一个意外是看见皇甫劲一家上山拜寿。她一到汴梁就着手调查皇甫家族,寻找“皇甫东木”这个名字。后来皇甫劲家第一个被排除。可是看见他们全家来给塾长拜寿,她忽然意识到皇甫劲一家原来和青叶关系如此亲密,觉得自己必须跟上去。于是在塾长窗外,有了第二个意外。她清清楚楚听见塾长对皇甫劲的父亲感叹,“如今弟子中最有成就的固然是柳井彦,只可惜你妻弟林东木离世太早。”东木君,原来他已经死了。当初为什么要来青叶……祖父躺在苏州老家的榻上,和那时的眉妩姐姐一样衰弱,就要死去了。他承认她的父母是自己当年在青叶的弟子,但不肯说出他收养她的始末,还说不知道他们现在何处。就要死去的祖父不许她追寻青叶往事,命她留在苏州旧居。人生的苦恼多因为情之所牵,祖父命她不要太执著,不要追寻往事,不要对父母怀着怨恨。对父母怀着怨恨。怨恨他们都不肯给她一个家。她先跟着软弱的眉妩,再跟着怪僻的祖父,生活永远动荡,不知道明日身在何处。她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家,为什么她不能怨恨生下她,丢弃她的人?不只是怨恨。一个人,想要知道自己的来处。听说新房东是汴梁人,是汴京名塾青叶的学生,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和青叶那么近。她写下请求帮助的书信。骄傲的祖父从不求助他人,她跟着祖父只学到孤僻和愤世。可是那一回她委屈自己,草稿改了好几遍,写下求助他人的书信。她终于找到东木君,只是原来,他早已经死了。为什么要来青叶……在听说东木君早已离世的那一刻,她猜疑又绝望。猜疑她根本不该违背祖父的遗命来青叶;绝望:她怨恨的那个人,她终于找到他,却不能够见到他。她逃离塾长的窗户,一路回到玉木村。村人的议论里出现了柳尚书的名字,说十八年前柳井彦也在青叶读书。如今弟子中最有成就的固然是柳井彦,只可惜你妻弟林东木离世太早……
她在黄昏后的村口等到柳井彦的小轿,以路遇贵人的学子身份向他讨教攀谈,全力赢得他的赞赏和好感,于是应他之邀,第二天去尚书府拜访。“程生见知广博,气质不凡,必有家学渊源。”柳井彦说。“晚生师从祖父程习,父亲林东木,或许还是尚书大人同窗。”她答得没有迂回和迟疑,想从柳井彦的第一反映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她没有失望。柳井彦不仅是是林东木的同窗,还是林东木始乱终弃行为的知情者,也知道她的存在。他震惊,欢喜,疑惑,向她仔细询问所有的过往,唏嘘感慨了许久。对自己当年的同窗好友,柳井彦不肯说出一句谴责的话,也拒绝说起被林东木抛弃的那个女子。不过柳尚书还是个好人,很想补偿同窗好友的遗孤。她得以去到林东木当年依附居住的皇甫府,看过林东木从前用的书房。小书房的每一本书,每一件陈设,都按着林东木生前的样子摆放。可她知道那窗明几净的书房不会有当年的气味和颜色。被苍白的时光洗刷过后,一切世事如同春天的短梦,留不下什么痕迹。
不过,柳尚书还是她目前可以依靠的人。她会利用这个靠山。“我当然没必要大惊小怪告发程兄,我也十分尊敬柳尚书。”柳井彦是个有趣人物,若程西樾找上门去求助,唐赋不意外柳井彦会费心维护已故同窗的遗孤,“柳尚书为何不将程兄身份直接告诉皇甫夫人,让程兄和姑母就此团聚?”“告诉皇甫夫人,我是他们从前拒绝收养的那个孩子?”程西樾皱起眉冷笑,“柳尚书有更好的主意。慈悲的尚书大人想将我作为尚书府千金,不着痕迹地嫁到皇甫家去,大家一样团聚。”
怪不得柳尚书突然去书皇甫家夸赞皇甫劲,“程兄打算依从尚书大人安排,离开青叶去尚书府——待嫁?”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这不符合程西樾向来性情。“我做事不象林东木有始无终,我会先完成学业,其间三籁乐坊的话本先生也会继续工作。已经开始的皮影戏我都要唱完。少坊主,能允准么?”“程兄客气,有什么允准不允准的。”唐赋笑答,试图打消谈话对手的戒备心理,“我不想失去程兄这样出色的同窗,我想我父亲也不愿失去程兄这样出色的话本写手。”作为尚书府千金嫁入皇甫家,程西樾可以得到她原该得到的一切。程西樾来青叶一定是根据丝帕上的线索,她来青叶了解一个心结。对从前有可能拒绝收养她的皇甫家,狷介乖戾的程西樾不会怀着认亲归家的柔情。但她也没有必要报复生事,柳尚书帮助她得到她原该得到的一切,也没有什么不好。但唐赋觉得程西樾太骄傲,不会为嫁入皇甫家隐瞒真实身份。她另有打算,她不肯说出自己的打算。“多谢唐少坊主玉成。”已经取得知情者谅解,程西樾送客。唐赋告辞。她化解了一个危机。丝帕和箫原样收好,风铃也回归原处。风铃回归原处了?没有。也许永远不会回到原处了。是七岁时祖父给她的礼物。记事以来和祖父第一次见面,见面礼是一串又旧又沉重的铜风铃,她很疑惑。后来她喜欢了,跟随祖父四处游荡的日子里,风铃渐渐熟悉的声音在每一个陌生的地方带给她安慰。她不再喜欢风铃,从她知道蕤和东木君,知道东木君不喜欢风铃,蕤也不再喜欢风铃。
说它天籁自成,有不同于箫管的天真?只是敏感又多情的傻瓜,听来真是无味得很。
来青叶的第一天,去书塾后园向那位周到过分的房东作礼节性拜访,遇见房东先生锁闭的门。同一个院落还住着两个学生,忙着各自的事,没注意院门前逗留的她。书塾后园供学生居住的院落有二十六处,都有院门,都可以挂风铃,也许其中就有一处挂过当年蕤和东木君的风铃。她尝试找出那一处院门,想把蕤和东木君丢弃的,祖父收存后留给自己的那串风铃,挂回那一处院门。她不再喜欢风铃,她要摆脱风铃,要风铃回到原处。每一处院门都相似得那么冷漠,似乎每一处院门都从来没有挂过风铃。风铃回到青叶,离开十七年的风铃回来了,当年的院门却不肯留下任何可以辨认的痕迹。她将风铃挂到自己的后院。这一处是暂居之所。暂居之所的房东说,“听来觉得它自然随性,也算天籁自成。”房东先生是傻瓜,对风铃说出这样的傻瓜评价。又傻,又木讷,还是个过分多情的滥好人。是个奇怪的人。滥好人为她提供了暂居之所,她不能嗤笑他的傻。她会和他好好相处,做他的好房客和好同窗,在她最终得到母亲的线索,离开青叶之前。
第九章 宿雨
谁知渐渐因缘重,羞见长燃一盏灯。——唐?李涉春假后青叶三子回书塾,近午时分经过玉木村。村子里随处栽种的柳树正齐齐吐绵,春阴中团团花絮逐队成球,或连缀扶摇,或飞扬飘荡,将整个村庄笼罩得如梦如幻。“前面是广林巷巷口吗?几乎认不出那家小铺子来。”唐赋眯眼迎着扑面柳花,想起广林巷的程西樾,那个同窗如今的身份和小村的景致一样蒙胧。“你们先回书塾,我去广林巷。”廖羽迟停住缓缓行进的马车。“去看讨人嫌?他那张臭面孔有什么好看的!”皇甫劲咬牙。因为柳家丫头,他越发厌恶讨人嫌那张脸。仿佛为了应和皇甫劲对程西樾的评价,广林巷拐角传来急急忙忙吐字的稚气童音,“程生你摆臭面孔也没有用,认赌服输、欠债还钱,你要是耍赖,我以后都不和你玩了!”
接着是程西樾冰冷的语调,慢吞吞吐字,“跟前跟后,只为追讨几文钱?亏你自称本巷头号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