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筝的人-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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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死之前想看看你,但这并非全部。”
我一语不发。我想我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要你到喀布尔去,我要你把索拉博带到这里。”他说。我搜肠刮肚,寻找恰当的词汇。我还来不及接受哈桑已然死去的事实。
“请听我说。我认识一对在白沙瓦的夫妇,丈夫叫约翰,妻子叫贝蒂?卡尔德威。他们是基督徒,利用私人募捐来的钱,开设了一个小小的慈善机构。他们主要收容和抚养失去双亲的阿富汗儿童。那儿又干净又安全,儿童得到很好的照料,卡尔德威先生和太太都是好人。他们已经告诉我,欢迎索拉博到他们家去,而且”
“拉辛汗,你不是说真的吧?”
“儿童都很脆弱,亲爱的阿米尔。喀布尔已经有太多身心残缺的孩子,我不希望索拉博也变成其中之一。”
“拉辛汗,我不想去喀布尔,我不能去!”我说。
“索拉博是个有天分的小男孩。在这里我们可以给他新的生活、新的希望,这里的人们会爱护他。约翰老爷是个善良的人,贝蒂太太为人和善,你应该去看看她如何照料那些孤儿。”
“为什么是我?你干吗不花钱请人去呢?如果是因为经济问题,我愿意出钱。”
“那和钱没有关系,阿米尔!”拉辛汗大怒,“我是个快死的人了,我不想被侮辱!在我身上,从来没有钱的问题,你知道的。至于为什么是你?我想我们都知道,为什么一定要你去,是吗?”
我不想明白他话中的机锋,但是我清楚,我太清楚了。“我在美国有妻子、有房子、有事业、有家庭。喀布尔是个危险的地方,你知道的,你要我冒着失去一切的危险,就为了”我停住不说。
“你知道吗,”拉辛汗说,“有一次,你不在的时候,你爸爸和我在说话。而你知道他在那些日子里最担心的是什么。我记得他对我说,‘拉辛,一个不能为自己挺身而出的孩子,长大之后只能是个懦夫。’我在想,难道你变成这种人了吗?”
我垂下眼光。
“我所哀求的,是要你满足一个老人的临终遗愿。”他悲伤地说。他把宝押在那句话上,甩出他最好的牌。或者这仅是我的想法。他话中带着模棱两可的意思,但他至少知道说些什么。而我,这个房间里的作家,仍在寻找合适的字眼。最终,我吐出这样的句子:“也许爸爸说对了。”
“你这么想让我很难过,阿米尔。”我无法看着他,“你不这样想吗?”
“如果我这么想,我就不会求你到这儿来。”我拨弄着指上的结婚戒指:“你总是太过抬举我了,拉辛汗。”
“一直以来,你对自己太严苛了。”他犹疑着说,“但还有些事情,还有些你所不知道的事情。”
“拜托,拉辛汗”
“莎娜芭不是阿里的第一个妻子。”现在我抬起头。
“他之前结过一次婚,跟一个雅荷里来的哈扎拉女人。那是早在你出生之前的事情。他们的婚姻持续了三年。”
“这跟什么事情有关系吗?”
“三年后,她仍没生孩子,抛弃了阿里,去科斯特跟一个男人结婚。她给他生了三个女儿。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
我开始明白他要说什么,但我实在不想听下去了。我在加利福尼亚有美好的生活,有座带尖顶的漂亮房子,婚姻幸福,是个前程远大的作家,岳父岳母都很爱我。我不需要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阿里是个不育的男人。”拉辛汗说。
“不,他不是的。他跟莎娜芭生了哈桑,不是吗?他们有哈桑”
“不,哈桑不是他们生的。”
“是的,是他们生的!”
“不,不是他们,阿米尔。”
“那么是谁”
“我想你知道是谁。”我觉得自己好像堕入万丈深渊,拼命想抓住树枝和荆棘的藤蔓,却什么也没拉到。突然之间天旋地转,房间左摇右晃。“哈桑知道吗?”这话仿佛不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拉辛汗闭上眼睛,摇摇头。
“你这个混蛋,”我喃喃说,站起来,“你们这群该死的混蛋!”我大叫,“你们全部,你们这群该死的说谎的混蛋!”
“请你坐下。”拉辛汗说。
“你们怎么可以瞒着我?瞒着他?”我悲愤地说。
“拜托你想想,亲爱的阿米尔。这是丢人的事情,人们会说三道四。那时,男人所能仰仗的全部就是他的声誉、他的威名,而如果人们议论纷纷我们不能告诉任何人,你一定也知道。”他伸手来摸我,但我推开他的手,埋头奔向门口。
“亲爱的阿米尔,求求你别走。”我打开门,转向他,“为什么?你想对我说什么?我今年三十八岁了,我刚刚才发现我一辈子活在一个他妈的谎言之下!你还想说些什么,能让事情变好?没有!没有!”
我扔下这些话,嘭嘭冲出公寓。
第十八章
太阳已经快下山了,天空布满紫色的、红色的晚霞。我沿着那条繁忙而狭窄的街道步行,将拉辛汗的寓所撇在后面。那条街是嘈杂的小巷,和那些迷宫似的深巷里闾交织在一起,挤满了行人、自行车和黄包车。它的拐角处竖着各式各样的布告牌,粘贴着可口可乐和香烟的广告;还有罗丽坞'Lollvwood,指巴基斯坦拉合尔的电影业'的电影海报,展示着一片开满万寿菊的原野,卖弄风情的女演员和古铜色皮肤的英俊男人翩翩起舞。
我走进一间烟雾弥漫的茶室,要了一杯茶。我朝后仰,让折叠椅的前脚离地,双手抹着脸。如坠深渊的感觉渐渐消失,但取而代之的是,我好像睡在自己的家中,一觉醒来,发现所有的家具都被重新摆设过,原先习以为常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裂缝,现在全然陌生了。我茫然失措,只好重新审时度势,重新找到自己的方向。
我怎会如此熟视无睹呢?自始至终,迹象一直都在我眼前,它们现在飞回来了:爸爸请库玛大夫修补哈桑的兔唇。爸爸从来不会忘记哈桑的生日。我想起我们种郁金香那天,我问爸爸他能否考虑请新的仆人。哈桑哪里都不去!他勃然作色,他就在这儿陪着我们,他属于这里。这里是他的家,我们是他的家人。当阿里宣布他和哈桑要离开我们时,他流泪了,流泪了!
服务生把一个茶杯摆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桌脚交叉成 X状的地方有一圈胡桃大小的铜球,有个铜球松了,我弯下腰,把它拧紧。我希望我也能这般轻而易举地拧紧自己的生活。我喝了一口数年来喝过的最浓的茶,试图想着索拉雅,想着将军和亲爱的雅米拉阿姨,想着我未完成的小说。我试图看着街上过往的车辆,看着行人在那些小小的糖铺进进出出。试图听着临桌客人收音机播放的伊斯兰教音乐。任何东西都可以。但我总是想起我毕业那天晚上,爸爸坐在那辆他刚买给我的福特车上,身上散发着啤酒的气味,他说,要是哈桑今天跟我们在一起就好了!
这么多年来,他怎么可以一直欺骗我?欺骗哈桑?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他抱我坐在他的膝盖上,眼睛直勾勾看着我,并说,世间只有一种罪行,那就是盗窃当你说谎,你剥夺了某人得知真相的权利。难道他没有亲口对我说那些话吗?而现在,在我葬了他十五年之后,我得知爸爸曾经是一个贼!还是最坏那种,因为他偷走的东西非常神圣:于我而言,是得知我有兄弟的权利;对哈桑来说,是他的身份。他还偷走了阿里的荣誉。他的荣誉。他的尊严。
我不禁想起这些问题:爸爸如何能够面对阿里的眼睛?阿里倘若得知他的妻子被他的主人以阿富汗人最不齿的方式侮辱,他如何能够每天在屋子里进进出出?爸爸穿着那身棕色旧西装、踏上塔赫里家的车道、向索拉雅提亲的形象在我脑海记忆犹深,我如何才能将它和这个新形象结合起来?
这儿又有一句为我的创作老师所不屑的陈词滥调:有其父必有其子。但这是真的,不是吗?结果证明,我和爸爸的相似超乎原先的想像。我们两个都背叛了愿意为我们付出生命的人。
我这才意识到,拉辛汗传唤我到这里来,不只是为了洗刷我的罪行,还有爸爸的。拉辛汗说我一直太过苛求自己。但我怀疑。是的,我没有让阿里的右脚踩上地雷,没有把塔利班的人带到家里,射杀哈桑。可是我把阿里和哈桑赶出家门。若非我那么做,事情也许会变得全然不同,这样的想法不算太牵强吧?也许爸爸会带着他们到美国。也许在那个没有人在意他是哈扎拉人、人们甚至不知道哈扎拉人是什么意思的国度,哈桑会拥有自己的家、工作、亲人、生活。也许不会。但也许会。
我不能去喀布尔。我刚才对拉辛汗说,我在美国有妻子、房子、事业,还有家庭。但也许正是我的行为断送了哈桑拥有这一切的机会,我能够这样收拾行囊、掉头回家吗?
我希望拉辛汗没有打过电话给我。我希望他没有把真相告诉我。但他打了电话,而且他所揭露的事情使一切面目全非。让我明白我的一生,早在1975年冬天之前,回溯到那个会唱歌的哈扎拉女人还在哺乳我的时候,种种谎言、背叛和秘密,就已经开始轮回。
那儿有再次成为好人的路。他说。
一条终结轮回的路。
带上一个小男孩。一个孤儿。哈桑的儿子。在喀布尔的某个地方。我雇了黄包车,在回拉辛汗寓所的路上,我想起爸爸说过,我的问题是,总有人为我挺身而出。如今我三十八岁了,我的头发日渐稀疏,两鬓开始灰白,最近我发现鱼尾纹开始侵蚀我的眼角。现在我老了,但也许还没有老到不能为自己挺身而出的地步。尽管最终发现爸爸说过很多谎言,但这句话倒是实情。
我再次看着宝丽莱照片上的圆脸,看着阳光落在它上面。我弟弟的脸。哈桑曾经深爱过我,以前无人那样待我,日后也永远不会有。他已经走了,但他的一部分还在。在喀布尔。等待。我发现拉辛汗在屋角做祷告。我只见到在血红色的天空下,一个黑色的身影对着东方朝拜。我等待他结束。
然后我告诉他要去喀布尔,告诉他明天早上给卡尔德威打电话。
“我会为你祷告,亲爱的阿米尔。”他说。
第十九章
再次晕车。当时我们驶过一块带着弹孔的标牌,上面写着“开伯尔隘口欢迎你
”,我的嘴里开始冒水,胃里有些东西翻滚绞动。司机法里德冷冷看了我一眼,眼里毫无同情。
“我们可以把车窗摇下来吗?”我问。他一只手抓着方向盘,另外一只手仅有的两根手指夹着点燃的香烟。'77dzs]他黑色的眼睛仍望着前方,弯下腰,拿起放在脚边的螺丝刀,递给我。我把它插进车门的一个小洞里面,那里原先有个摇柄,把我这边的车窗摇下来。
法里德又鄙夷地看着我,眼中的嫌恶不加掩饰,然后收回目光,继续抽烟。自从我们离开雅姆鲁德堡垒以来,他跟我说的,只有寥寥数语。
“谢谢。”我低声说,把头伸出车窗,让午后的寒风猎猎吹过我的脸庞。马路穿过开伯尔隘口的部落领地,蜿蜒在页岩和石灰岩的悬崖峭壁间,一如我记得的那样——1974年,爸爸和我曾驾车驶过这片崎岖的地带。那些贫瘠而壮丽的山脉坐拥深沟大壑,峰峦高高耸起。峭壁之上,有座座泥墙砌成的堡垒,年久失修,崩塌倾颓。我试图让眼光盯牢在北方兴都库什山脉'Hindu Kush Mountains,东起帕米尔高原南缘,向西南经巴基斯坦延伸至阿富汗境内。山势雄伟,有“阿富汗的脊梁”之称'白雪皑皑的峰顶,但每次我的胃稍微平息一些,卡车便来个转弯,让我又是一阵恶心。
“吃个柠檬试试。”
“什么?”
“柠檬。对晕车很有效。
”法里德说,“每次开这条路我都会带一个。”
“不用,谢谢你。
”我说。光是想到要我吃下酸的东西,就够我反胃的了。法里德冷冷一笑,“它不像美国药丸那样灵妙,我知道,不过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古老药方罢了。”
我后悔白白放过这个和他套近乎的机会,“要是那样的话,也许你可以给我一些。”
他从后座抓起一个纸袋,拿出半个柠檬。我咬一口,等上几分钟。“你说得对,我感觉好多了。”我说谎。身为阿富汗人,我深知宁可遭罪也不可失礼,我挤出孱弱的微笑。
“古老的土方,用不上玄妙的药丸。”他说,语气不再乖戾。他弹去烟灰,自我感觉良好地从观后镜看着自己。他是塔吉克人,皮肤黝黑,高高瘦瘦,满脸风霜;他肩膀不宽,脖子细长,转头的时候,人们可以窥见那长长的胡子后面突起的喉结。他穿得跟我一样多,但我想附近的人应该不是这样的:他穿着一件背心和灰色的棉袍,外面还罩着粗毛线织成的羊毛毯。他头戴棕色的毡帽,稍微斜向一旁,好像塔吉克的英雄艾哈迈德?沙阿?马苏德——塔吉克人称之为“潘杰希尔 'Panjsher,阿富汗中部峡谷'雄狮”。
在白沙瓦,拉辛汗介绍我认识法里德。他告诉我,法里德二十九岁,不过他那机警的脸满是皱纹,看上去要老二十岁。他生于马扎里沙里夫,在那儿生活,直到十岁那年,他父亲举家搬到贾拉拉巴特。十四岁,他和他父亲加入了人民圣战者组织,抗击俄国佬。他们在潘杰希尔峡谷抗战了两年,直到直升机的炮火将他父亲炸成碎片。法里德娶了两个妻子,有五个小孩。
“他过去有七个小孩。
”拉辛汗眼露悲哀地说,但在早几年,就在贾拉拉巴特城外,地雷爆炸夺走了他两个最小的女儿;那次爆炸还要去了他的脚趾以及他左手的三个手指。在那之后,他带着妻子和小孩搬到自沙瓦。
“关卡。”法里德不满地说。我稍稍瘫在座位上,双臂抱胸,暂时忘却了眩晕的感觉。但我不用担心,两个阿富汗民兵朝我们这辆破旧的陆地巡洋舰走来,匆匆看了一眼车内,挥手让我们走。
在拉辛汗和我准备的清单中,法里德是第一项,清单还包括把美元换成卡尔达'Kaldar,巴基斯坦货币名称'和阿富汗尼钞票,我的长袍和毡帽——讽刺的是,真正在阿富汗生活的那些年,这两件东西我统统没穿过——哈桑和索拉博的宝丽莱合影,最后,也许是最重要的是:一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