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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部分

我的名字叫做红-第40部分

小说: 我的名字叫做红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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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痕迹。”

    于是,我们拿出两本手抄绘本的书页互相比较。这两本书,其中一本秘密进行,另一本公开编辑,两者各讲述不同的故事与题材,并以两种迥异的风格绘画。一本是已故姨父的书;一本则是由我监制的庆典叙事诗,描述王子的割礼仪式。黑和我认真观察,目光跟随我手里的放大镜四处移动:

    一、 打开庆典叙事诗,我们首先注意到了一张狐狸毛皮张开的嘴。皮货工匠队伍中一身穿红长衫配紫腰带的大师,捧着这张狐皮,与队伍一起行经坐在特制包厢观看游行的苏丹陛下面前。毫无疑问,狐狸嘴里颗颗分明的牙齿,与姨父的“撒旦”像的牙齿,皆出于橄榄之手。那恐怖的撒旦,半人半兽的邪恶怪物,显然来自撒马尔罕。

    二、 庆典期间某个特别欢乐的日子,一群落魄潦倒的前线士兵,一身褴褛地出现在苏丹陛下俯瞰整座竞技场的包厢下方。其中一人上前请愿:“崇高的苏丹陛下,我们,您英勇的士兵,在异教圣战中沦为俘虏,为了重获自由,我们留下一部分弟兄作为人质。言之,敌人放我们自由,好让我们回来准备赎金。然而,当我们返回伊斯坦布尔后,却发现物价如此昂贵,根本筹不出钱来拯救在异教徒囚禁下受苦受难的弟兄。我们仰赖您的仁慈援助。请陛下赐我们黄金或奴隶,让我们带去敌营换回弟兄的自由。”角落里有一条懒狗,睁着一只眼睛盯着苏丹陛下我们惨凄凉的士兵,以及竞技场里的波斯与鞑靼使臣。这条狗的指甲,显然是鹳鸟的作品。同样地,姨父书中一幅叙述“金币之旅”的图画,填充角落的那条狗的指甲,必定也是鹳鸟所绘。

    三、 一群杂耍艺人在苏丹陛下面前表演翻筋斗和鸡蛋过桥的把戏,人群有一个光头男人,身穿紫色背心露出小腿,坐在边上一张红地毯上敲铃鼓。这个人拿乐器的姿势,与姨父书中“红”的画里一位手端大黄铜托盘的女人一模一样。无疑是橄榄的作品。

    四、 从苏丹陛下面前经过的厨师队伍,在推着的车厢里的炉子上放了一只大锅,炖煮包心菜洋葱肉卷。车厢旁手里拿着锅的大厨们,踩着粉红色的土地,把他们的炖锅放在蓝色的岩石上。同样地,姨父一幅名为“死亡”的插画中,有一个幽魂般的怪物漂浮在靛色地面和红色石块上方。两幅图画中的岩石出于同一位艺术家之手:一定是蝴蝶。

    五、 靼快骑信差送来口信,波斯君王的军队又发动了一场新的战役,攻打奥斯曼人民。听说这个消息,人们愤而将波斯大使雕梁画栋的瞭望亭夷为平地,因为过去他一再花言巧语向苏丹陛——世界的庇护——誓言君王是苏丹的好友,对陛下只有兄弟般的情谊而绝异心。在这场狂怒和摧毁中,挑水夫忙跑出来平息竞技场漫天飞扬的尘土,另外还有一群人扛着装满亚麻籽油的皮袋,准备泼向随时要攻击使臣的暴民,希望借此使人群平静下来。挑水夫和扛亚麻籽油的人,他们奔跑时的抬脚动作,出自蝴蝶之手。同样地,“红”的图画中,士兵进攻时抬起脚的动作,也是蝴蝶的作品。

    最后一项并不是我的发现。虽然把放大镜从这幅画到那幅画左右移动,主导线索搜寻的人是我,然而,发现的却黑。他一眨也不眨地睁大眼睛,心中充满对酷刑的恐惧,只期望能回到在家中苦等的妻子身旁。利用“侍女法”,我们花了一整个下午,理清已故姨父留下的九绘画中,哪一位细密画家画了哪一幅画;之后,再分析我们得到的这些情况。

    黑的已故姨父并没有让任何一位细密画家画单独的一幅画,每一幅图画我的三位细密画师几乎都有参与,这也可以看出这些画在各个画家之间的传递极为频繁。除了我认得的笔触外,我发现第位艺术家的拙劣痕迹。看见这可耻凶手缺乏才华的作品,不禁让我恼火,不过就在这时候,黑从其小心谨慎的笔触判断它其实是姨父之作——省得我们走岔路。可怜的高雅先生为姨父的书所做的镀金纹饰,几乎和我们的庆典叙事诗上的一模一样(的确,这让我伤心不已),但我想,他也偶尔在画中的墙壁、树叶和云朵上画上了几笔。撇开他不谈,那么,很清楚的,只有我最优秀的三位细密画师参与了这些插画的制作。他们是我从学徒开始热情训练的爱徒,我挚爱的三位天才:橄榄、蝴蝶和鹳鸟。

    为了寻找我们需要的线索,必须探讨他的才华、技艺与气质,这样的讨论,也将不可避免地涉及到我自己的一生。 

橄榄的个人特质

    他的本名叫威利江,不知道他如果除了我为他取的名号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别名,因为我从没见过他在任何作品上签名。当他还是学徒时,每星期二早上会来我家接我前往画坊。他非常骄傲,因,如果他要自降身份作品署名,必定会让这签名清晰可辨,不会试图把它藏在任何角落。安拉极慷慨地赐予了他过人的能力。从镀金到描格,他都可以轻易上手,而且品质一流。画坊里最擅长创造木、动物及人脸的画家就属他。威利江的父亲,我想大概在他十岁时,带他来到了伊斯坦布尔,他的亲师从细亚兀——波斯君王的大布里士画坊中专精脸部描绘的一位著名插画家。他的师门背景可以追溯至蒙古时代的大师,因此如同一百五年前移居撒马尔罕、布哈拉与赫拉特的前辈大师,他们受到蒙古—中国风格的影响,笔下的爱侣都好像中国人,有着圆圆的月亮脸,威利江的画中人物也不例外。不管是在学徒期,或者当他成为大师之后,我始终无法引导这位固执的艺术家改变风格。蒙古、中国与赫拉特大师的风格和范已深驻于他的灵魂中,我多么希望他能够超越,或甚至把它们彻底忘掉。当我这么告诉他时,他回答说,自己就如许多时常在各个国家和画坊间游走的细画家一样,早已忘记了旧日的风格,甚至他根本不曾真正学到。虽然许多细密画家的价值,正来自于他们忆中根植的精美形式典范,但倘若威利江真的有办法遗忘,想必会是一位更伟大的插画家。尽管如此,在灵魂深处保存着前辈的教导,仍然有两个甚至连他也不自觉的优点,像是一对隐而不宣的罪行:一、 对如此天赋异禀的细密画家而言,执着于旧的形式必然激发罪恶与疏离之感,这样的情绪将策励他的才华达到成熟;二、 遭遇瓶颈时,他永远可以唤起宣称自己已经遗忘了的风格,这么一来,便能回头求助赫拉特的古老典范,成功地运用在任何新的题材、历史或场景上。有一双犀的眼睛,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把从前向塔赫玛斯普君王的前辈大师所学的旧形式运用到新的图画中,并追求彼此的和谐。赫拉特的绘画与伊斯坦布尔的细密画,在橄榄身上达到了巧妙的融合。

    依照我对所有细密画家的惯例,我曾有一次未经知会就突然造访他家。不像我或其他许多细密画大师们的工作场,他的房里凌乱肮脏地塞满了颜料、画笔、海贝壳研光板、画桌和各种物品。我实在搞不懂,但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难堪。他也没有为了赚外快而在外面干私活。听见我描述的情况后,黑说,对于已故姨父崇尚的法兰克大师风格,最热衷也最能接受的人正是橄榄。我明白这样的赞美来自于已故的蠢蛋,我也明白这是错误的看法。我不敢断橄榄是否比外表看起来为深刻而隐晦地臣服于赫拉特风格——这点可以回溯到他父亲的师父细亚兀叙,以及他的导师穆沙非,甚至远溯到毕萨德与前辈大师的时代——不过,我总怀疑橄榄心中是否另外蕴藏着其他的喜好。我所有的细密画家中,他最沉默敏感,但也最背信忘义,更是目前为止最离经叛道的一位(我很顺口地这么说)。当我想到侍卫队长的刑讯室时,脑中第一个浮现的人就是他我既希望又不希望他被拷打)。他拥有邪灵般的眼睛,他什么都能看到,也什么都能发现,包括我的缺点。尽管如此,带着流亡者随时因应环境整自己的谨慎,他从不开口指出我们的错误。他很乖巧,没错,但我不认为他是杀人凶手(我没这么告诉黑)。因为橄榄不信任何东西。他连金钱也不相信,虽然他也会紧张地把钱存起来。然而,和一般认知刚好相反,所有的杀人凶手都是极端虔诚的信徒,而非没有信仰的人。手抄本彩绘的结果是挑战绘画,绘画的结果,真主宽恕,便是挑战安拉。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因此,从缺乏信仰这一点来评判,橄榄是个真正的画家。话虽如此,但我相信他的才华不及蝴蝶,甚至比不上鹳鸟。我一直希望橄榄就是我的儿子。我故意这么说,想引黑嫉妒,他的反应却只是张大了眼睛,以孩童般的好奇看着我。接着我又说橄榄最专精的是用黑墨水绘画,最擅长处理的题材包括战士、狩猎场景、处处可见鹳与鹤的中国式风景、一群漂亮男孩聚集在树下吟诗弹乌德琴。他最拿手的是描绘传奇恋人的悲伤、持剑君王的怒火,以及英雄躲恶龙攻击时脸上的惊惶恐惧。

    “或许姨父要橄榄画最后一幅画,用欧洲人的风格,细腻地呈现苏丹陛下的面孔和坐姿。”黑说。

    他是在给我出脑筋急转弯的题吗?

    “假如真是这样,那么,杀了姨父之后,橄榄何必拿走他早已熟知的图画?”我说,“或者,他何必为了看那幅画而杀死姨父?”

    我们同时针对这些问题思索了一会儿。

    “因为那幅画中少了什么。”黑说,“或者因为他后悔自己画了某样东西,感到惶恐不已。或者”他想了一想,“或者,会不会是他杀掉姨父后,想拿这幅来作恶,或把它当作一个纪念,或者甚至根本无需理由就把画拿走了?毕竟橄榄是一位伟大的插画家,自然而然地崇敬美丽的绘画。”

    “我们已经讨论过橄榄在哪方面算是一位伟大的插画家。”我说,怒气渐升,“但是姨父的插画没有一张称得上美丽。” 

“我们还没有看过最后一幅画。”黑大胆地说。

    蝴蝶的个人特质

    他的本名是哈桑·却勒比,来自火药工厂区,但对我而言,他永远“蝴蝶”。这个名总让我回想起他童和少年时期的俊美:他漂亮到让所有看见他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要再看一遍。不仅如此,他的才华更是与美貌不相上下,如此奇迹的化身终令我惊异不已。他是色彩的大师,颜色是他的强项。他热情地绘画,洋溢着上色的欢乐。但我黑留意,蝴这个人轻浮随便、漫无目标又犹豫不决。这么说有失公允,于是我连忙补充:他是一位发自内心绘画的真诚画家。如果细画的目的不是为了充实智慧、与我们内心的野兽对话或满足苏丹的骄傲,也就是说,如果细密画的目的只是一场视觉的盛宴,那么蝴蝶的确是一位真正的细密画家。他创造出开阔、轻松而欢悦的曲线,仿佛他四十年前曾经师从加兹温的大师们。他自信满满地涂上鲜艳、纯粹的色,绘画构图中总隐藏着某种温和的圆环状。不过,是我把他培养出来的,而非辞世多年的加兹温的大师们。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所以我爱他如子,不,爱他比爱我儿子还要更甚,但我对他从来不曾感到任何敬畏。就像对所有学徒一样,当他童年和青少时,我时常用笔杆、尺,甚至木条打他,但这不表示我不尊重他。因为同样地,尽管我经常用尺子打鹳鸟,但我仍然很尊重他。一般人可能认为,师父的责打将消灭年轻学徒内心的才华邪灵与魔鬼,然而事实完全相反,责打只会暂时压制它们而已。如果责打得适当正确,之后,邪灵与魔鬼将再升起,激励成长中的细密画家致力于绘画。至于我加诸在蝴蝶身上的责打,塑造他成为了一位满足而驯服的艺术家。

    我立即觉得有必要向黑赞美他。“蝴蝶的艺术作品,”我说,“具体地证明了一喜乐之画,诚如诗人在美斯奈维体诗中思考的,必须通过天赋神赐的色彩感受力与灵活运用,才有可能达到。当我察觉这一点时,同时也明白了蝴蝶缺少的是什么:他还不懂什么是扎米在诗中提及的所谓‘灵魂的黑暗之夜’,他身上没有此种失去信仰的短暂时刻。他始终带着天堂般的狂喜作画,自信满满,热情充沛,相信自己能创作出一幅喜乐之画,而他实也成功了。我们的军队围攻多皮欧城堡、匈牙利使节亲吻苏丹陛下的脚、我们的先知骑马登上七重天,这些当然原本就是欢乐的场景,然而在蝴蝶的笔下,它们却成为栩栩如生的喜庆。在我让人画的插画中,如果死亡的黑暗或宫廷会议的严肃过于沉重,我会告诉蝴蝶‘照你的意思上色’。接下来,原本像是被撒了一层园泥土的凝重服饰、叶、旗帜和海洋,忽然间,开始在微风中波动起来。有时候我会想,也许安拉希望世界看起来就像蝴蝶笔下的模样,也许‘他’希望生命充满欢乐。的确,蝴蝶笔下的世界,各种色彩和谐地互相吟诵美妙的抒情诗歇,在那里,时间不会流逝,魔鬼也从未涉足。”

    然而,就连蝴蝶自己明白这样不够。某个人必然曾经正确地——是的,不可否认——小声告诉他,尽管他的作品洋溢着节庆的欣喜,但是缺乏深度。年幼的王和年老力衰、来日无多的后宫嫔妃,很喜爱他的图画;但是,被迫对抗邪恶以求生存的人们却毫不感兴趣。深知这些批评的蝴蝶,可怜的人,有时候会嫉妒起某些平凡的细密画家,仅仅只是为了表示自身拥有邪恶与邪灵的气质。只不过,他认为是邪恶与邪灵气质的东西,其实常常是肤浅的邪恶与妒意。

    我常常生他的气,是因为他作画时,不会忘我地投入画中的美妙世界,臣服于绘画的狂喜;只有在想像自己的作品取悦于别人时,他才会达到那样的境界。他激怒我的原因,在于满脑子只想着自己能赚多少钱。这又是一人生的反讽:许多才华远不及蝴蝶的艺术家,却比他更能够对艺术奉献心力。

    为了弥补自己的这些短处,蝴蝶一心一意想证明他自己贡献给了艺术。他效法那些没脑子的细密画家们,在指甲和米粒上描绘肉眼几乎无法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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