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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部分

[推理]+大唐狄公桉 (又名狄仁杰探桉 )+作者:高罗佩-第10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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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公吓出一身冷汗,稍稍醒悟,乃高声大叫:“老翁出来!但见本官无妨。”
  花园内一片阒寂,夜风过处,竹叶瑟瑟。狄公壮大了胆,走近竹篁又叫唤了几声,仍不见有人答应。狄公幡然憬悟:必是那跛腿乞丐的灵魂了!
  狄公镇定住了自己,心中不觉纳罕。他虽不信鬼魂显灵之说,但也不得不感到那老翁行迹的蹊跷。——他飘然而来,倏然而逝,欲言不言,去踪诡秘,莫非正提醒我,他死得冤枉,一口生气未断,魂灵逸来向我诉说,要我替他勘明真相,申冤雪仇。
  他转思愈疑,心中不安,便换了方向撩起袍襟急步径奔内衙书斋。
  洪参军独个在书斋秉烛勾批巡丁簿册,抬头见狄公仓促赶到,不由惊奇。
  狄公漫不经心地道:“洪亮,我想去看看那个死去的老乞丐。”
  洪参军不好细问,端起书案上的蜡烛便引狄公出书斋转到街院西首的一间偏室,——老乞丐的尸身便躺在室内一张长桌上,盖着一片芦席。
  狄公从洪参军手上接过蜡烛,高高擎起,一面掀去那片芦席、定晴细看。死者的脸呈灰白色,须发蓬乱,憔悴不堪。年纪看去约在五十上下,皱纹凹陷很深,但脸廓却棱棱有骨势,不像一般粗俗下流人物,两片薄薄的嘴唇上还蓄着整齐的短须,狄公又掀开死者的袍襟,见左腿畸态萎缩,曾经折断过的膝盖接合得不正,向一侧拐翻。
  “这乞丐行走时跛得厉害。”狄公断言。
  洪参军从墙角拿过一根瘦竹筇:“老爷,他身子甚高,走路时便用这竹杖支撑着,这竹枝也是在河沟底找到的,掉在他的身边。”
  狄公想抬抬死者的臂膊,却已僵硬。他又细细看了死者的手,惊道:“洪亮,你看他的手柔滑细润,没有茧壳,十指细长且修着长甲。来,你将尸身翻过来。”
  洪参军用力将僵直的尸身翻了个向,背脊朝上。狄公仔细检看他脑勺上的伤裂处,又用绢帕在那伤裂口轻轻拭了,移近烛光下细看。
  “洪亮,伤口处有细沙和白瓷屑末。——河沟底哪会有这两样东西?”
  洪参军困惑不解地摇了摇头。
  狄公又看了死者的双脚:脚掌白净,细柔滑腻,更无胼胝。
  “这人并不是乞丐,也不是不慎失足跌下河沟。——他是被人杀死后扔进河沟里的!”
  洪参军略有所悟,沮丧地拉了拉他那灰白胡子。
  “老爷,我见死者长袍内并无内衣短衫,必是凶手先剥去了死者的所有衣裤,再给他套上了这件乞丐的破袍。如今正月天气,光这一件破袍岂不要冻死?老爷,死者的脑勺系被何物击破?”
  狄公道:“这个一时也说不准,洪亮,近两日里有没有人来衙门报告说家人失踪。”
  洪参军猛悟道:“正有一个。林子展先生昨日说起,他家的坐馆先生王文轩歇假后两天没有回馆了。”
  狄公一怔:“真有此事?如何他适才在衙舍坐了半月却不曾说起?洪亮,快与我备轿!
  ——你且回府邸告诉一声太太,夜宴叫他们稍稍等一晌。”
  洪亮深知狄公脾性,不敢违抗,只得出书斋去吩咐备轿。
  狄公低头又细细看了看老乞丐变了形相的脸面,口里喃喃说:“莫非真是你的冤魂来冲我告状?”
  官轿抬到林子展家舍的门前,狄公才下轿。林子展闻报,下酒席匆匆出来前院拜迎,口称“怠慢”,“恕罪”。——说话间口里冲出一阵阵酒气。
  狄公道:“败了林先生酒兴。今有一事相询,府上西宾王文轩先生回府了没有?”
  林子展答道:“王先生前日歇假,至今尚未回馆,不知哪里打秋风去了。”
  “林先生可否告诉下官王文轩的身形相貌?”
  林子展微微一惊,答言:“狄老爷,王先生是个瘸腿的,最是好认。他身子颇高,人很瘦,须发都斑白了。”
  “林先生可知道这两日他到哪里去了?”
  “天晓得!在下对家中庶务极少关心。他照例十三歇假,十四便回馆里。今天已是十五,可不要在外面出了事。”
  狄公又问:“王文轩来府上坐馆多久了?”
  “约有一年了。他是京师一位同行举荐来的,正好为两位幼孙开蒙。老爷,王先生品行端方,秉性好静,授课教训且是有方,一年来两位幼孙蒙益非浅。”
  “王文轩从京师来浦阳坐馆,可携带宅眷?”
  “王先生没有宅眷。平昔我只是问问幼孙的诗书课业,并不曾留意王先生的私事。要问这些事,我可以唤管家来,老爷不妨问问他,兴许他比我知道得多些。”
  管家闻得主人有问话,又见官府老爷坐在上首,不由胆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正觑。
  狄公问道:“你可知道王先生在浦阳有无家小?”
  管家答:“王先生在此地并无家校”
  “王先生歇假照例去何处?”
  “回老爷,他从不说起,想来是拜访一二知交朋友。王先生一向沉默寡言,绝少言及私事。平昔总见他独个锁在房里读书写字,难得时也去花园内走走,看看花鸟池鱼。”
  “难道亦不见他有书信往来?”狄公又问。
  “从不见他有书信,也未见有人来拜访过他。老爷,王先生生活十分清苦,他坐馆薪水本不低,却从不肯使化。歇馆外出时也不见他雇轿子,总是一拐一瘸地步行。但小人看出来王先生曾是个有钱的人,说不定还做过官。他说话文绉绉的,之乎者也,自得其乐,不过有时也偶尔发感慨。呵!记起来了!一次,我问他为何挣得的钱一文都不舍得花。他仰天道:‘钱财只有买得真正的快乐才算有用,否则,徒生烦恼。’——老爷听这话多有趣。那日寥寥几句言谈我探得他曾有家小,后来离异了。听去似乎是王先生那夫人十分忌妒,两下性情合不来。——至于他后来如何落得穷困不堪的地步,便不很清楚了。”
  林子展旁边只感局促,神色仓惶地望着狄公,又看看管家。管家知觉,明白自己的言语放肆了,不觉低下了头。
  狄公温颜对管家道:“你但说无妨,知无不言,莫要忘了什么情节。我再问你一句:王先生歇假,进进出出都在你的眼皮底下,真的一点行迹都不知道么?”
  管家尴尬,皱了皱眉头,小声答道:“小人虽见他进进出出,却从不打听他去了哪里。
  不过每回我见他出去时总是喜孜孜的,十分高兴,回来时却常哭丧着脸,长吁短叹的。尽管如此,他却从不误了坐馆讲课,那天听小姐说,她问的疑难,王先生都能够解答。小姐说他十分博学,很是仰佩。”
  狄公厉声对林子展道:“适间听你说,王先生只为令孙开蒙授课,如何又冒出一个小姐来了?”
  林子展答:“小女出闺之前,王先生也教授些烈女,闺训,如今已下嫁三个月了。”
  狄公点头。吩咐管家领他去王文轩房中看视。林子展站起待欲跟随,狄公道:“林先生且在这里暂候片刻。”
  管家引狄公穿廓绕舍,曲折来到林邸西院一间小屋前。管家掏出钥匙开了房门,擎起蜡烛,让狄公进了去。房内陈设十分简陋:一张书桌,一柄靠椅,一个书架,一口衣箱,墙上挂着好几幅水墨兰花,笔势疏淡,气韵生动,十分有生色。
  管家道:“王先生最爱兰花,这些条屏都是他一手画的。”
  “王先生如此喜爱兰花,房中为何没有供设几盆?”
  “想来是太昂贵,买不起。”管家猜道。
  狄公顺手从书架上取下几册书翻看,见都是梁陈艳体诗集,不觉皱眉。他拉开书桌抽屉,只见空白纸笺,并无钱银。又打开衣箱,尽是些破旧的衣衫,箱底有个钱盒,却只有几文散钱。他问:“王先生出去时,有谁进来这房间翻寻过?”
  管家暗吃一惊:“不,老爷,谁也没有进来过这房间。王先生出门去时,总不忘上锁。
  除了他只有我身上藏有一管钥匙。”
  “你说平时王先生一个钱都不舍得花,那他一年多的馆俸银子都到哪里去了?这钱盒里还不满十文铜钱。”
  管家也感懵懂,惶惑地摇头道;“老爷,这这小人也说不清楚。但这房间小人可担保不会有第二个人进来过,府里的奴仆也从不见有手脚不干净的。”
  狄公沉吟半晌挥手道:“我们回客厅去吧,林先生想是等急了。”
  从西院出来,曲折绕行回廊时,狄公小声问管家:“这里附近可有妓馆?”
  管家狐疑,踌踌道:“后门外隔两条街便有一家,唤作‘乐春坊’,那鸨儿姓高,是个风流寡妇。那妓馆甚是清雅,一般客官望而却步,大都不敢问津。”
  狄公不住点头,面露喜色。
  回到客厅,狄公正色对林子展道:“下官如今可以明言告诉你,王文轩已遇害身死,尸身此刻停在衙门里,还须林先生随我去衙门正式认领,等勘破死因,再备办棺木,择吉日安葬。”
  狄公回到衙门,命洪参军叫巡官来内衙。
  片刻巡官来见,狄公问道:“城北有一家‘乐春坊’的妓馆,你可知道?那鸨儿姓高,是个寡妇。”
  巡官答道:“知道,知道。是家上流的行院,向衙库纳税银数它最多。”
  “你在前面引路,我们这就去那里。”
  大街上车如流水,马如接龙,彩灯齐放,一派光明。行人熙熙攘攘,笑语飞声,好不热闹。巡官及两名衙役拼命在人群中推挤,总算为狄公、洪参军开出一条行道。
  “乐春坊”因在城北,稍稍清静一些,但门首也悬挂着四个巨大的灯笼,照得周围煊同白昼。坊内更是灯红酒绿,丝管纷繁,男女欢悦,浪声谑戏,不必细述。
  坊主高寡妇见是官府来人,不知何事,哪敢怠慢?忙不迭将狄公、洪亮等引进一间玲珑精致的幽静小轩,又吩咐侍婢上茶。
  狄公道:“高院主不必忙碌,下官来此,只是打问个讯,没甚大事,休要惊惶。”
  高寡妇堆起一脸笑容道:“老爷尽可问话,妇人这里知道的必不遮隐,如实相告。——只不知老爷要问何事?”
  “坊内共有多少女子挂牌?”狄公开门见山。
  “回老爷,共有八位姑娘供奉。我们的账目每三月上报一次衙门,照例纳税,从不敢偷漏。”
  “听说其中一位已被客官赎出,请问那女子的姓氏、名号。”狄公试探道。
  高寡妇作色道:“我这里几位姑娘歌舞吹弹不但娴熟,且年龄尚小,从未有客官赎身之事。不知老爷哪里听来如此误传,信以为真。”
  狄公沮丧。半日又问道:“那必是坊外的女子了。高院主可听说坊外新近有人被赎身从良的吗?”
  高寡妇心知自己脱了干系,矜持地搔了搔油光的髻饼,说道:“老爷,莫非指的是邻街的梁文文小姐。梁小姐原先在京师挂牌,声名大噪,她积下了私房自赎了身子,潜来浦阳想找一个合适的富户结为夫妻,从此隐身埋名,永脱风尘。新近听说与一位阔大官人交识上了”“阔大官人?高院主可知那阔大官人是谁?”
  “老爷,实不敢相瞒,妇人听说那阔爷便是邻县金华的县令罗大人(这位罗应元大人真多情,湖滨案就是他惹的祸,这次又来了——狄仁杰注)。”
  狄公乃信了那鸨儿的话。——金华县令罗应元与狄公同年同秩,且是好友。他性喜挥霍,放浪疏礼,慕风流,好奇节,诗酒女子一步都离开不得。——梁小姐当年名动京师,如今潜来婺州,罗应元焉能不知?故追逐到此,暗里与梁小姐结下鸳盟,亦是情理中之事。
  狄公问清了梁文文的宅址,便站起与高寡妇告辞,一面示意洪参军去外厅会齐巡官、衙役。
  梁文文小姐的宅舍果然相去没几十步路。洪参军道:“老爷,你看梁小姐宅舍的后门正对着那条干涸的河沟,那个老乞丐——”狄公摇手止住了洪参军,他早已看得明白,梁文文的宅舍不仅后门对着那条河沟,且与林子展家宅隔着没多路。
  狄公敲门。
  半晌一个女子里面问道:“谁?”
  狄公道:“金华罗县令有口信告梁文文小姐。”
  大门立刻开了,一位纤腰袅娜,风姿翩翩的女子出来恭请狄公、洪参军入内。狄公吩咐巡官、衙役在大门内守候。
  三人进了客厅,分宾主坐定。狄公胡乱报了姓名,只道是从金华来。那女子喜笑颜开:‘小妇人正是梁文文,得见两位相公,十分荣幸。”说着不禁娇喘细细。
  狄公见梁文文生得妩媚动人,窈窕婉转,欲不胜衣,心中不觉又生狐疑。
  他的目光被窗前的花架吸引住了。花架很高,共三层,每一层上摆着一排白瓷花盆。
  盆内栽着兰花,花架下安着一个火盆,兰花的幽香令人陶醉。
  “罗县令不止一次说起梁小姐喜爱兰花,在下虽粗俗,也喜闻这兰花的香味。小姐你没见花架最上一层中间的那一盆花已雕萎了,未知能否取下让我一看,或许还有起死还生之望。”
  梁文文抿嘴一笑,站起去隅角搬来一架竹梯,搭在花架上,便小心地向上爬。一面吩咐狄公在下面扶定竹梯脚,不使歪倒。
  梁文文端起那白瓷花盆时,狄公仰头一望,恍然大悟。
  梁文文将那盆雕萎的兰花取下交给狄公,狄公接过看了半晌,乃道:“梁小姐,这兰花必是移换了花盆才枯萎的,原先那只白瓷花盆哪里去了?”
  梁文文一怔:“原本那只白瓷花盆?——你问这话作甚?”
  狄公正色道:“梁小姐正是用那只白瓷花盆砸破了王文轩的头颅!他同我一样扶定着这竹梯脚,哪里会知道,你从最上一层将白瓷花盆砸下来。”
  梁文文大惊失色,问:“你到底是谁?闯来这里信口雌黄,恶语伤人。”
  “下官正是这里浦阳正堂县令,特来勘察王文轩遇害一案。梁小姐藏过了那白瓷花盆的碎片,将兰花移栽到这新盆内,难怪要枯萎了。”
  梁文文脸色转白,抵赖道:“小妇人从不认识什么王文轩,哪会去谋财害命,用花盆砸人?”
  狄公厉声道:“你杀死王文轩,并非为了谋财害命,而是除去自己昔时的情人,以便好与罗县令成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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