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鬼子(遍地英雄)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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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老弯又看见日本中尉手里的指挥刀舞动一下,接着他看见一只耳朵从他头顶上掉下来,落在脚前的雪地上,那只耳朵在雪地上蹦跳了几下。杨老弯想,这是谁的耳朵呢?接着又是一只耳朵接下来,杨老弯看见自己没有了脑袋的身体,被捆绑在那棵老榆树上,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点也不好看,腰弯着像拉开的一张弓接下来,杨老弯就看见了自己那双脚,然后是脚下的黑土、白雪,再接下来,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杨老弯在最后的一刹那想,活着有啥意思咧
8
卜成浩做梦也没有想到,会被日本人抓了俘虏。
他是夜晚时分带着一名抗联战士潜伏在大金沟的。他这次来是为了察看日本军火库情况的。他和那个战士趴在树丛中,看着不远处的日本士兵把一箱运来的弹药装在那废弃的山洞里。
卜成浩以前曾多次派人来摸日本军火库的情况,可每次得到的情报都不一样,他不知日本人在耍什么花招。他和那个战士一直注视着日本人在山洞里忙活到深夜。日本人撤走的时候,卜成浩觉得很累,他已经有两天没有吃到一顿像样的东西了。卜成浩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可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三五个巡逻的日本兵向自己走来。他想叫一声,或者爬起来撤退,可浑身上下一点也不听他的指挥,他用目光去看身旁那个战士,那个战士趴在雪地上,身下压着枪,瞪大眼睛,张大嘴,也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似乎没有看见走过来的日本人,目光仍盯着半山腰——日本人的军火库。卜成浩在那一瞬间意识到自己完了。
当日本人把他从地上提起来的一刹那,他想起了怀里揣着的那枚手榴弹,他们外出执行任务时,都要揣上一枚这样的手榴弹,是最后时刻留给自己用的。卜成浩很想把手伸进怀里,把那枚手榴弹拉响,和日本人一起炸死在这片树林里。可他的手一点也不争气,僵直着不听支配。
卜成浩看见两个日本兵把抗联战士抬了起来,像抬了一截木桩,后来那两个日本人又把那个战士顺着山坡扔下去,那个战士,像块石头一样顺着雪坡滚了下去。卜成浩想,他已经死了。
卜成浩看见北泽豪和潘翻译官时,他已经能动弹了。一堆火在他面前哔剥有声地燃着,他的双手被反绑在一棵树上,火烧得他浑身火辣辣地疼。他想起了山里的抗联营地,朱政委和卜贞他们干什么呢?他抬了一次头,目光越过北泽豪和潘翻译官的头顶向远方眺望着。他似乎望见了燃在抗联营地上的那堆火。他闭上了眼睛。
“你是什么人?”北泽豪说。
“庄稼人。”卜成浩头也不抬地说。
北泽豪不出声地笑了笑。一个日本兵把从卜成浩身上搜出的一支手枪和一枚手榴弹扔在了卜成浩的眼前。
“你是抗联。”北泽豪很平淡地说。
卜成浩不想再睁开眼睛了,他觉得浑身一点气力也没有。北泽豪说的是什么,他似乎也没听清。他的幻觉里出现了家乡那盛开着金达莱的山岗,绿草青青,白云悠悠炮声枪声,火光中,宁静的小村狼烟四起,女人孩娃的啼哭声再一次在他耳畔响起。卜成浩咬了一次牙,他睁开眼睛,仇视地望了眼北泽豪和潘翻译官。他看见潘翻译官很快躲开了他的目光。
“你是抗联,我们一直在找你们,你说吧。”北泽豪很友好地拍了拍卜成浩的肩膀。
卜成浩的眼前又出现了抗联营地,冰雪覆盖的丛林中,临时搭起的几间窝棚。他们在干什么呢?卜成浩这么想。他接着看见两个日本兵把烧红的铁条在自己眼前晃了一下,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他嗅到了一股陈年棉絮燃烧的气味,很快就是皮肉烧糊的气味,他听见自己的胸前皮肉“咝咝”地响着。他甚至没觉出疼痛
他被兜头泼来的一盆冷水激醒了,他再次睁开眼睛。他听见潘翻译官说:“说吧,说了,太君就会饶你不死。”
“你这只狗。”卜成浩咬着牙说。
卜成浩看见潘翻译官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便背过身去。
“狗。”卜成浩吐了口唾液。
北泽豪挥了一下手,卜成浩看见几个日本兵手里端着脸盆,盆里面盛满了清水,日本兵排着队把一盆盆水顺着他的头泼在他的身上。卜成浩感受到了那股寒气从他的五脏六腑:一点点地升起。他的牙齿拼命地敲打着,水浸透棉衣一点点地被冻硬了,最后竟成了一具硬硬的壳儿,紧紧地包裹着卜成浩,卜成浩觉得身体里那一点热气,都被这具硬壳吸了。
北泽豪最后冲他笑了一次,用很温暖的声音说:“你真的想死?”
卜成浩闭上眼睛,他听见北泽豪远去的脚步声,卜成浩咬牙说:“日本人,我日你祖宗。”
潘翻译官一支接一支在吸烟,他站在屋里望着卜成浩,卜成浩像个冰人似的被绑在树上,他知道,也许一会儿之后,卜成浩会呼完最后一口热气,便再也醒不过来了。他的心里哆嗦了一下。转过身的时候,他看北泽豪正在望他。他冲北泽豪笑了一下。
“潘君,你说人最害怕的是什么?”北泽豪突然这么问。
潘翻译官狠吸了口烟,答非所问地说:“人要是不怕死,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北泽豪便立在那不动了,他透过窗口认真地看了一眼被冻成冰棍的卜成浩。
“这人不怕死,你让他死也没用。”潘翻译官这么说。
北泽豪动了一下。
“不如让他先活着,这人也许有用。”潘翻译官转过身,冲北泽豪笑了一次。
“潘君,你说得对。”
卜成浩没想到自己仍能活着,他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屋子里飘着酒精的气味。那一瞬间,卜成浩以为自己死了,他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他就看见了潘翻译官。潘翻译官站在他的面前,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他不知道潘翻译官为什么要这么看他。
朱政委和郑清明两个人出现在杨么公面前是那天傍晚。杨么公正从马棚里小解出来,他就看见了郑清明和朱政委。郑清明他认识,他却不认得朱政委。杨么公一看见两个人,心里便乱跳了几下。他想叫一声,还没等开口,郑清明就说:“管家,不认识我了。”
“咋不认识?”杨么公哆嗦着说。
“这大雪天,打不成猎了,找你讨口吃的。”郑清明又这么说。
杨么公就什么都明白了,他听说郑清明被鲁大追到山里,先是投奔了朱长青,后来又奔了抗联。昨天抓住的那个抗联的人,日本人又打又烧的,他看得清楚。此时他看见郑清明和朱政委便什么都明白了。他又想尿。
“咋的,连屋都不让进了?”郑清明这么说。
杨么公头重脚轻地把两个人领进屋里,便哆嗦着说不成话了。
“大兄弟咱们没冤没仇的可别害我你们愿干啥就干啥和我没关系”杨么公扶着墙,他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起来。
朱政委冲他笑了一下说:“跟你借个地方,不连累你。”
半晌,杨么公摸索着要去点灯,被郑清明一把抓住了双手。杨么公那瞬间,觉得自己要死了。
卜成浩是半夜时被一个熟悉的声音惊醒的。那声音说:“穿上衣服,你该走了。”说完,一个黑影一闪便不见了。
很快,闪进来两个人影,他们帮着他把衣服穿上。卜成浩觉得这衣服穿在身上很别扭。他不知道身旁是两个什么人。便迷迷瞪瞪随着两个人出来。这时,卜成浩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住着的是一顶帐篷,就在山坡上。他差一点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倒,他低头看了一眼,看见了两个被剥光了衣服的人,已经死了。他没来得及多想,便被两个来人连拉带扯地弄到了山上的树林里。又走了一程,两个人才停下来。
来人叫了一声:“老卜。”
卜成浩这才看清,叫他的是朱政委,这时他又看见了郑清明。月光下卜成浩看见两个人都穿着日本士兵的衣服,再低头细看时,自己穿着的也是日本士兵衣服。他想起了给他送衣服的那个人。他只听见了他的声音,还有一晃而去的背影,他是谁呢?卜成浩回望了一眼大金沟。这时,后山坡上,枪声响成了一片,日本人叫骂着追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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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山 著
第十章
1
山雪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化了,雪还没有完全融尽的时候,满山的柞树和松柏已泛出了新绿。山风一吹,只几天时间,山上的残雪只剩下星星点点积存在山凹中。山野上的草地似一夜之间便都绿了起来,远山近岭到处都是一片新绿。
宾嘉的肚子也日渐丰隆了。三甫望着宾嘉一天大似一天的肚子,心便似一只鼓满风的帆。宾嘉的身子再也没有以前灵便了。宾嘉每次做烧烤的时候,三甫总是过来帮忙,时间长了,三甫也学会了烧烤。三甫忙碌的时候,宾嘉会拿来一些针线活,静静地陪伴着三甫,一针一线地为尚未出世的婴儿缝制衣服。山里没有更多的布料做衣服,宾嘉是用兽皮的边角为孩子缝制小衣服,鄂伦春人一代代就是这么生活下来的,一生下来便穿着带有山野气味的兽皮衣服,孩子一天天长大,便适应了山里的一切。
这时三甫会入神宁静地看着宾嘉,想着即将出生的婴儿,一股温馨在他的胸膛里涌动着。不知什么时候,三甫把目光移到了窗外,窗外的天空蓝莹莹的一片。三甫望到蓝天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日本家乡,日本的家乡也同样有着这一方蓝莹莹的天空。他想到家乡,就想到了干粮和草草,泪水不知不觉便流出了眼眶,模糊了眼前那方天空。
格楞在每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心情总是显得无比欢愉,这里山风和大自然的气息一下子让他年轻了几岁。他望着女儿一天天丰隆起来的腰身,想像着又一个鄂伦春人即将悄悄在山野里崛起
格楞在每年春天到来的时候,总要下山一次,用一冬狩到的猎物,换回山里一年的必需品。格楞在这春天到来的季节里准备下山了。
川雄得知这一切以后,一夜也没睡好。他在山里呆了整整一个冬天,外面的一切变得遥远而又陌生。三甫也不知道外面该是怎样一番模样子。他迫切地想到外面看一看,也许这个世界会和以前一样,变得太平了。川雄记挂着和子,他希冀着和平之后的生活。那时,他便会平安地回日本了,去寻找他的和子。
几个人终于在一天清晨出发了,他们挑着肩上的担子,走在暖洋洋的春日里,心里涌动着一种崭新的情感。
山凹里,只剩下了宾嘉和嫂子,两个女人望着远去的男人们,心里随着男人肩上的担子颤悠着。三甫回了一次头,他看见了宾嘉那双恋恋不舍的目光,顿觉肩上的担子很重,心里也多了些复杂的东西。那一刻起,他便知道,以后不管自己走到哪里,都会有一颗心和自己相伴着了。
几个人风餐露宿,一连走了三天,眼前的山岭终于小了下来。在第四天傍晚的时候,眼前终于出现了一个村庄,那村庄到处都是被烧过的痕迹,此时已没有了炊烟和狗叫,静悄悄的,似死去一般。他们大着胆子赶到小村村头的空地上,只有几个女人和孩子。女人和孩子呆呆地望着他们,神情木然,一点也没有惊喜和热闹。格楞以前来这里的时候,身边围满了换取猎物的人们,那是怎样一番景象呀。格楞不知道眼前这一切是怎么了,他用手势向这些女人和孩子打问着,孩子和女人木然地望着他。格楞长叹口气,告别小村,带着几个人投宿在村后的一座山神庙里。每年格楞都要在这里歇脚,那时的山神庙香火很旺,山神庙里摆满了供品,此时的山神庙蒙满了灰尘,可以看出好久都没人光顾了。他们情绪低落地坐在山神庙里,谁也没有心思说话。三甫和川雄一看到这里的一切,便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两人木然地对望一眼,很快又各自避开了对方的视线,一直到后半夜,格楞和格木睡去了,三甫和川雄仍睡不着。两人突然听到山下有了些许动静,两人有些紧张,他们爬起身,顺着山神庙门望去,他们看见一队黑影悄悄地走进小村,他们不知道那队黑影是干什么的。两人大气不出静静地望着。没多一会儿,又有几队黑影很快包围了小村。突然,沉寂中响起了枪声,火光中他们看见挥舞着膏药旗的日本士兵围困住小村的身影,里面的人往外冲杀着,外面的人向村里射击着,一时间枪声大作。
格楞和格木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格楞惊呼一声“胡子”,便招呼几个人肩起担子,向山后撤去。川雄和三甫没想到一出山就碰到了战争,眼见着日本人和中国人拼杀在一起,他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肩起担子,机械地随着格楞和格木向山里跑去。几个人在回去的路上,都没有说话,他们各自想着心事。意外的事件,打扰了几个人平静的心情。
宾嘉在一个夏天的夜晚生了,是个男孩,格楞一家低落的情绪被眼前的喜悦冲淡了。三甫第一次听到孩子的啼声,心都要碎了。他大喊一声便在山野里奔跑起来,一直跑得他精疲力竭,他仰身躺在山岭上,望着远方宁静的天空。三甫不知道川雄躲在屋里正暗自哭泣。
山岭间拥有了一个婴儿,使得寂寞的生活多了些生气,婴儿的啼哭声,让山野多了份内容。
三甫自从有了眼前这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久已悬浮的心一下子便落下了。他听着孩子的哭,望着孩子的笑,心里便很充实,他再望眼前的山,眼前的树,这一切又变得亲近了许多。白天没事的时候,他就抱着儿子走出小木屋,站在阳光下,儿子在他怀里咿呀着,他嗅着儿子身上散发出的婴儿那股温馨的气香,让他幸福又满足,他微醉似的目光,穿过树林的空隙,望着头顶悬浮着白云的蓝天,恍惚间,他觉得自己似在做一场梦,一场温馨又甜美的梦。
格楞有时也走过来,抱一抱外孙,和三甫交流几句。三甫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鄂伦春语言了,格楞以前曾无数次地问过三甫他们从哪里来,三甫每次总是说,从很远的地方。三甫每次这么说时,目光就望着很远很远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