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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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使它整个凝冻起来;斯万突然感到心里堵满了一块巨大而坚不可破的东西,挤压他身体
的内壁,直到使他全身爆裂:原来奥黛特带着狡黠的微笑对他说:“福什维尔到圣灵降临节
时要出外旅行。他要到埃及去,”斯万顿时就明白,这话就意味着“到圣灵降临节时我要跟
福什维尔到埃及去”。果不其然,过了几天,斯万问她:“嗯,你那天说要跟福什维尔同去
的那次旅行怎么样了?”她冒冒失失地答道:“对了,亲爱的,我们十九号就动身,我们会
寄给你金字塔的图片的。”那时他想弄清楚她是不是福什维尔的情妇,要当面问个明白。他
知道她迷信,有些伪誓是不会起的,而且迄今为止,他一直担心当面问她会使她恼火,遭她
讨厌,然而现在他已经失去了得到她爱的一切希望,这种担心也就不复存在了。
有一天,他收到一封匿名信,说奥黛特曾是无数男人的情妇(信上列举几个人,其中有
福什维尔、德·布雷奥代先生,还有那位画家),还是一些女人的情妇,而且还进妓院。他
为在他的朋友当中居然有人会给他写这样一封信而感到痛苦(从信上的某些细节看来,写信
的人对斯万的私生活是很了解的)。他琢磨这是谁干的。他从来没有猜测过别人在背后干些
什么,从来没有怀疑过别人那些跟他们的言语挂不上钩的行动。德·夏吕斯先生、洛姆亲
王、德·奥尔桑先生,他们当中哪一位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他们赞成写匿名信的话,他
们所说的都表示他们是强烈遣责匿名信的,这样一种卑劣的行径莫非出自他们公开的性格背
后的什么地方?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把这种无耻勾当跟他们当中任何一人的品格联系起来。
德·夏吕斯的性格有点不正常,然而基本上是善良厚道的;洛姆亲王虽然冷漠,但身心健
全,为人正直。至于德·奥尔桑先生,斯万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即使是在最惨的处境中,会
在他跟前讲出言不由衷的话,做出不得体,不妥当的举止。有人说德·奥尔桑先生在跟一个
富有的女人的关系当中有不正当的表现,斯万总难于理解,每当他想到他的时候,他总不得
不排除他那个坏名声,认为它跟他那些数不胜数的高尚正直的表现无法协调。斯万一时觉得
他的脑子越来越糊涂,他就想点别的事情,好看得清楚一些。过了一会儿,他又有勇气来继
续那番思考了。他刚才既不能怀疑任何人,到这时候就只好怀疑所有的人了。归根到底,
德·夏吕斯先生是爱他的,心地不坏。然而他有神经病,当他明天听说斯万病了的时候,他
可能会难过得哭将起来,然而今天呢,也许出于妒忌,也许出于气愤,一时心血来潮,就要
对他使坏。说到头,这号人最糟糕。洛姆亲王对他的爱当然远不及德·夏吕斯先生,但也正
由于此,他对他斯万也就没有那么强烈的感情;再说,他生性冷漠,既不会做出豪迈之举,
也不会干出卑鄙龌龊的勾当;斯万都后悔尽跟这一号人泡在一起了。他又想,阻止一个人对
他周围的人使坏是同情之心,而他终究只能保证本性跟他相同的人有这样的心,譬如就心地
善良来说,德·夏吕斯先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对斯万造成这样一种痛苦,单单这一个念头就
会使德·夏吕斯先生产生反感。然而对一个感情冷漠,不怎么太通人情的洛姆亲王来说,在
不同的本质的驱使下,可能会干出什么事来,谁又能预料到?心地好是最主要的,德·夏吕
斯先生的心地就不错。德·奥尔桑先生心地也不错,他跟斯万的关系虽不亲密但还是真诚
的,是由于他们对什么事情都有一致的想法,所以乐于在一起絮叨;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较平
和,不像德·夏吕斯先生那样激昂,那样易于做出一时冲动的事情来,不管是好事,抑或是
坏事。如果说有谁是斯万过去一直感到能被他所了解,能身受其体贴爱护的话,那就是
德·奥尔桑先生了。不错,不过他过的那种不大体面的生活又如何解释呢?斯万现在感到遗
憾,他从前竟从来没有予以考虑,时常还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什么他只有在流氓集团里才能看
到强烈的同情和尊敬的感情。现在他却想,人们判断别人,从来都是根据他们的行为,这并
不是没有道理的。只有行为才有意义,我们说的和想的都算不了什么。夏吕斯和洛姆可能有
这样那样的缺点,可他们是老实人。奥尔桑也许没有缺点,可他不是老实人。他可能又一次
干了坏事。斯万又把雷米怀疑起来,不错,他只可能是授意别人去写,但他显然觉得那路子
是走对了。首先,洛雷丹诺有理由恨奥黛特。其次,我们的仆人地位比我们低,以为我们除
了家产之外还有什么财富让他们眼红,除了缺点之外还有什么罪恶让他们瞧不起,又怎能设
想他们最后不会干出我们上等人干不出的事来呢?斯万还怀疑我的外祖父呢。斯万每次求他
帮忙,他不总是拒绝吗?而且以他那资产阶级的脑筋,还以为这都是为斯万好呢。斯万还怀
疑贝戈特,怀疑画家,怀疑维尔迪兰夫妇,而在怀疑之中他再一次赞赏上流社会人士真是聪
明,他们不愿和艺术界的人士打上交道,而在艺术界里这样的事不仅可能发生,甚至也许被
认为是巧妙的玩笑而受到肯定;但他这时也想起了那些波希米亚人,他们的行动是何等光明
正大,而与此恰成鲜明对比的是贵族阶级,他们在手头缺钱,又要摆阔气、花天酒地时又是
如何经常背弃原则,便宜行事,简直是尔虞我诈!总之,这封匿名信表明他认识一个能干得
出这等卑鄙行径的人,然而他看不出为什么这样的卑鄙心理就更有可能隐藏在热心肠人、艺
术家、贵族的心灵深处(为他人所探测不出),而不是在冷漠的人、买卖人、仆役的心灵深
处。应该采用什么标准来判断一个人呢?归根结蒂,他所认识的人中间,没有哪一个是不能
做出可耻的行动来的。是不是应该跟他们全都不再来往泥?他闹不清楚了;他一再抬手拍拍
脑门,用手指擦拭单片眼镜的镜片,心想有一些并不比他差的人也跟德·夏吕斯先生、洛姆
亲王和别的一些人交往,这就表明,即使他们并不是不可能做出可耻的行动,至少每个人都
必须遵从的那个生活的必然是要求我们跟并非不可能做出可耻的行动的人们交往的。于是他
就跟所有他怀疑过的朋友继续握手,只是带点保留态度,认为他们也许曾经想陷他于绝望之
境——不过这种保留态度也只是徒具形式罢了。
至于信的内容,他并不为之不安,因为其中列举奥黛特的罪状没有一丝真实的影子。斯
万跟许多人一样,懂得动脑筋,也缺乏想象力。他清楚地知道,人们的生活充满着矛盾,这
是一条普遍真理,但具体到特定的人身上,他就把对方生活中他所不知道的部分,设想成跟
他所知道的那部分完全一致,他借助于对方跟他讲的话来设想他没有跟他讲的那些话。当奥
黛特在他身边的时候,如果他们谈起别人有什么不正当的举止或者粗俗的情感的话,她总是
用斯万的父母从小教导他而他也始终恪守的原则来遣责他们的;再说,她也爱摆弄个花,爱
喝杯茶,关心斯万的工作。因此,斯万就把奥黛特的这些习惯推而广之于她的生活中的其他
部分,当他要想象她不在他身边时是什么情景的时候,他就在脑海里重复她那些姿态。假如
别人描绘的情景跟她在他身边(或者毋宁说是曾经那么长时期地在他身边)的情景一样,然
而是跟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那他是会感到痛苦的,因为在他心目中,这个形象是逼真的。
然而要说她进妓院,跟一些女人在一起狂欢作乐,过着卑鄙下流、荒淫无耻的生活,那就是
荒诞无稽的胡说八道;谢天谢地,他想象中的朵朵菊花,她每日品饮的杯杯红茶,她在不义
之举面前的填膺义愤,是不可能给这一派胡言的实现留下余地的,不过他也时不时地告诉奥
黛特,别人是怎样出于恶意,把她的所作所为说给他听的;同时他也顺带用上点他偶尔听到
的无关紧要然而却是真实的细节,仿佛他对奥黛特的全部生活都了如指掌,只是秘而不宣,
无意中露了这么一点,让人以为他掌握什么情况,其实他既不了解,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
而他之所以经常恳求奥黛特不要歪曲事实,只是为了——不管他自己意识到与否——让奥黛
特把她的所作所为全都告诉他罢了。不错,他也常对奥黛特说,他爱真诚坦率,其实,他是
把他所爱的真诚坦率看成是一个能把他情妇的日常生活向他密报的拉皮条的人。因此,他对
真诚坦率之爱并非超脱功利,也未能使他的人品变得更加高尚。他所珍爱的真实是奥黛特告
诉他的真实;而为了得到这个真实,他不惜借助于谎言,而他却经常对她说,谎言是如何陷
入于堕落之境的。总之,他撒起谎来并不亚于奥黛特,因为他比她更不幸,也不比她少自私
些。而奥黛特呢,当她听斯万对她本人讲起她干过的一些事情时,总是带着一副猜疑的神色
瞧着他,偶尔露出愤怒之情,来遮掩她的羞耻之心。
有一天,正当他难得心境平静了一个长时间而未生妒意的时候,他接受洛姆亲王的邀
请,晚间陪他去观剧。他想知道上演的是哪个剧本,就把报纸打开,泰奥多尔·巴里埃尔的
《大理石姑娘》这个名字赫然跃入眼底,狠狠地击中他的心坎,他不由得倒退一步,扭过头
去。“大理石”这个词往常是如此经常映入他的眼帘,以至反倒是一晃而过,视而不见,现
在在它出现的那个地方却象在舞台脚灯照射之下,突然如此夺目,叫他马上想起了奥黛特有
次给他讲起的那个故事,说的是有回她跟维尔迪兰夫人一起上工业展览馆参观,这位夫人对
她说:“你小心点儿!我可是知道怎样把你融化掉的。反正你不是大理石做的。”奥黛特当
时对他说这不过是开个玩笑,斯万也没怎么在意。那时候他对她的信任比现在强多了。而那
封匿名信却恰恰讲到了这一号恋情。他不敢抬眼看报,把它打开翻过一篇,躲开《大理石姑
娘》这几个字,开始心不在焉地读起各省新闻来了。芒什省有暴风雨,第厄普、卡布尔、布
士伐尔遭灾。他这又怔了一下。
布士伐尔这个名字叫他想起了这个地区的另一个地名,叫布士维尔;后者又与布雷奥代
这个名字相关,他常在地图上看到,可这是第一次注意到它跟他的朋友德·布雷奥代先生的
名字一样,而那封匿名信上说他也曾是奥黛特的情夫。再怎么说,对德·布雷奥代先生的指
责并非全不可信;而说她跟维尔迪兰夫人有暧昧关系,那就完全不可能了。奥黛特固然有时
撒谎,可不能从中得出结论,说她从来不讲真话,在她跟维尔迪兰夫妇讲过的话,以及她自
己向斯万转述的那些话中,他也曾听到过女人们由于生活经验的缺乏和对罪恶的无知而开的
一些没有多大意思然而不无危险的玩笑(这些话显示了她们的清白)。她们这样的人,譬如
说奥黛特吧,她比谁都更不至于对另一个女人产生狂热的恋情的。与此相反,当她把她在转
述时无意间在他心中引起的怀疑加以否定时的那种愤怒之情,倒是跟对所知道的他这位情妇
的格调和气质相一致的。然而在此刻,由于一阵突如其来的醋意——这就好比一个刚想到一
个韵脚的诗人或者一个仅仅掌握一个零星观察结果的学者,忽然得到一个思想或者找到一条
规律,给了他们以全部的力量——他第一次想起了奥黛特早在两年前跟他讲的一句话:
“哦!维尔迪兰夫人哪,这会儿心里就只有我一个,我成了她的心肝宝贝,她吻我,要我陪
她去买东西,要我对她以你我相称。”当时他根本没有想到这话跟奥黛特在他面前为了掩饰
那有伤风化的勾当而讲的那些话有什么关系,只觉得这证明她俩交情很深罢了。现在维尔迪
兰夫人对奥黛特那种柔情的印象突然跟她这番味道不正的话结合起来了。他脑子里再也无法
把那印象跟这番话分离开来,只见两者在现实中也交织在一起,那种柔情给那些玩笑话注入
了认真的要紧的东西,而那些玩笑话也就使那种柔情显得不那么清白了。他直奔奥黛特家。
他离她远远地坐下。他不敢拥抱她,拿不稳这一吻在她或他身上激起的将是深情还是怒火。
他沉默不语,眼睁睁地瞧着他们之间的爱情死去。他忽然下定了决心。
“奥黛特,”他对她说,“亲爱的,我明知道我使你讨厌,可我还得问你点事情。你还
记得我曾经怀疑过你跟维尔迪兰夫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吗?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跟她或者别
的女的有没有?”
她撅起嘴摇摇头,这是人们回答别人“您来看节日游行吗?”或者“您来看阅兵吗?”
这样的问题,表示不去或者讨厌这些事情时常用的姿势。这种摇头,通常是用来表示不愿参
加未来的活动的,因此在否定过去的事情当中也渗入了一点犹疑的味道。再说,这种摇头只
表示这事对个人合适不合适,并不表示对它的谴责或者从道德观点出发认为它不可能的。斯
万见她作出否认的姿态,心里明白这也许反倒是真事。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不是不知道,”她又找补了一句,一脸气恼和倒霉的神色。
“不错,我知道,不过你是不是确实拿得稳?你别说什么‘你不是不知道’,你说‘我
从来没有跟哪个女人干过那档子事。’”
她象背书一样重复了一遍,语含嘲讽,也显出她是要把他打发走:
“我从来没有跟哪个女人干过那档子事。”
“你能凭你的拉盖圣母像起誓吗?”
斯万知道奥黛特是不会凭这个圣母像起伪誓的。
“啊!你把我折磨得太苦了!”她叫道,一面闪到一边,仿佛是要躲开这个问题似的,
“你有完没有完?你今天是怎么啦?莫非是下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