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4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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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可是我还是要向你肯定,没有什么比这封信向我宣布的消息更出人意料的了。”——
“你听好,”我回答说,“我不知道你要说的是哪件事,但不管它多么令人吃惊,也及不上
这封信告诉我的消息。这是件婚事。罗贝尔·德·圣卢娶希尔贝特·斯万。”——“哦!”
母亲说,“那么另一封信,我还没拆开的那一封要告诉我的大概就是这件事,我认出你朋友
的笔迹了。”于是母亲略带激动地向我微微一笑,自她丧母以后,不管是多么细小的事,只
要关系到也有痛苦、也有回忆、也失去过亲人的人,对她来说都具有一点使人激动的意味。
因此母亲对我微笑并柔声说话,好似深怕轻描淡写地谈论这件婚事就会看不出它在斯万的女
儿和遗孀心里,在准备与儿子分开生活的罗贝尔的母亲心里所能引起的忧伤感觉,而且由于
这些人待我好,母亲还出于好心和同情把自己作为女儿、妻子和母亲的那份感触加在这忧伤
里。“我说对了吧,你不会遇到比这更令人吃惊的事了。”我说。——“嗯,不对!”她轻
声回答说,“我手里的消息才是最离奇的,我不说是最伟大的、最渺小的,因为塞维尼夫人
的这句话被所有只知道她这句话的人引用过,让你外祖母大倒胃口,就象‘美哉,花的凋
零’一样。我们才不拾人牙慧用大家用滥的这句话呢。这封信告诉我小康布尔梅结婚的
事。”——“哦!”我冷淡地说,“跟谁?反正不管如何,未婚夫的人品已经使这桩婚事无
任何轰动性可言了。”——“除非未婚妻的人品使它成为轰动事件。”——“未婚妻是谁
呢?”——“哈!要是我立即告诉你就没价值了,来,猜猜看,”母亲说,她见我们还没到
都灵,便想留点事给我做做,象俗话所说,留个梨到口渴时吃。“我怎么猜得到呢?是不是
和一个门第显赫的人?如果勒格朗丹和他妹妹满意,那准保是门体面的婚姻。”——“勒格
朗丹是否满意我不知道,但向我宣布这个消息的人说康布尔梅夫人满心欢喜。我不知道你会
不会把这称为体面的婚姻。我呢,我觉得这有点象国王娶牧羊女那个时代的事,何况这个牧
羊女还够不上牧羊女,话说回来,人倒是挺可爱的。要是你外祖母还活着,这桩婚事会叫她
大吃一惊,但不会使她不高兴。”——“未婚妻到底是谁呢?”——“是德·奥洛龙小
姐。”——“依我看,够气派的,一点不是什么牧羊女,不过我不明白是哪个奥洛龙,奥洛
龙是盖尔芒特家族过去的一个封号。”——“正是,但是德·夏吕斯先生在收养絮比安的侄
女时把这个封号给了她。就是她嫁给小康布尔梅。”——“絮比安的侄女!这不可能!”—
—“这是对好品德的报偿,是乔治·桑夫人的小说结局式的婚姻。”母亲说。而我却想:
“这是对道德败坏的惩罚,是巴尔扎克小说结局式的婚姻。”“说到底,”我对母亲说,
“仔细想想,这是挺自然的事。从此康布尔梅一家就在盖尔芒特家族的圈子里扎根了,以前
他们可不敢奢望能挤进盖尔芒特家族的圈子;再说,姑娘被德·夏吕斯先生收为养女后就会
有很多钱,这对已经倾家荡产的康布尔梅家是必不可少的;她终究是一个被他们视为王亲的
人的养女,而且据康布尔梅家的人说,她很可能是他的亲生女儿,也就是说,私生女。和一
个可以说是王室的私生子结婚,这在法国和外国的贵族眼里一直是一种高攀。甚至不用追溯
到离我们很远的吕森士家族,就在半年前,你记得吗,罗贝尔的朋友和那个姑娘结婚的事,
这门亲事唯一的社会原因就是人们猜测,不知有根据没根据,那姑娘是某位国君的私生
女。”我的母亲尽管保持着贡布雷社会等级观念,按照这种观念,外祖母本应对这门亲事感
到气愤,但由于她特别想显示她母亲了不起的判断力,所以她补充说:“何况姑娘人品极
好,你亲爱的外祖母即使不是那么善良,那么宽容,也不会批评小康布尔梅所作的选择。你
还记得,很久以前,有一天她走进裁缝铺让人把她的裙子重新缝一下,后来她是如何盛赞这
位姑娘高雅脱俗的吗?当时这位姑娘还是个孩子。现在她虽然大大超过了结婚年龄,是个老
姑娘,但她长成一个完全不同的女人,更加完美百倍了。可你外祖母那时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早就认为裁缝的侄子比德·盖尔芒特公爵更‘贵族’。”但称颂外祖母还不够,我母亲还
必须感到,为外祖母着想她老人家不在人世反倒好些,似乎这样就能使外祖母免受最后的痛
苦似的,而这正是她的赤子之情的至高无上的目标。“不过,你想,”我母亲对我说,“毕
竟斯万老先生——你没见过他,这倒是真的——怎么能想到,有朝一日在他的曾外孙或曾外
孙女的血管里,那个把‘您好,先生’说成‘李浩,先森’的莫塞大妈的血和德·吉斯公爵
的血会流在一起呢!”——“可是,妈妈,这事远比你说的更令人吃惊。斯万老先生一家是
很体面的人,凭他们的儿子的地位,如果他娶一位好人家的姑娘,他的女儿希尔贝特本来可
以结一门很好的亲事。可是现在一切得从头开始,因为他娶了个名声不好的女人。”——
“噢,名声不好的女人,你知道吗,我们以前可能太狠了点,我始终没有完全相信那些流言
蜚语。”——“当然是个名声不好的女人,我甚至哪天可以向你透露点家庭情况。”母
亲沉浸在她的遐想中,她说:“一个你父亲绝对不允许我和她打招呼的女人的女儿,和
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侄儿结婚!而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你父亲开始也不允许我去看
她,因为觉得她所属的阶层对于我来说太显赫。”接着又说:“勒格朗丹过去那么怕把我们
引荐给康布尔梅夫人,因为他觉得我们不够气派,而现在这位夫人的儿子要娶一个只敢从后
楼梯进我们家门的人的侄女!毕竟你外祖母是对的,你记得吗,她在世时常说豪门贵族
做的事有的会让小市民看不惯,还说玛丽—阿梅丽王后的形象在她心目中给破坏了,因为王
后主动接近孔代亲王的情妇,为的是让她叫亲王立一份有利于奥马尔公爵的遗嘱。再有,几
百年来,格拉蒙家族的小姐们,这些真正的圣女,为了纪念一位先祖与亨利四世的私情,竟
一直用戈里桑德这个姓,你外祖母对此也很反感,你记得吗?这类事情在资产阶级家庭也可
能发生,不过他们隐病得更严密。你以为你去世的外祖母会觉得这事有趣吗!”母亲忧郁地
说,因为,外祖母被令人遗憾地排除在外再也体验不到的那些快乐都是生活中最普通的快
乐,诸如一则消息、一出戏,甚至哪怕是一种“模仿”,都会使她觉得津津有味。“你以为
她会为此大吃一惊吗!我敢肯定这类婚事会使她反感,会使她不好受,我认为她不知道反倒
好些。”母亲又说。因为遇上任何一件事她都爱这么想:外祖母对此会有完全独特的感受,
这种感受来自她那美好而又与众不同的天性,而且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遇到任何过去预料
不到的伤心事,比如我们家的世交中有谁倒霉或破产,或是发生了什么公共灾难、流行病、
战争、革命,母亲便对自己说外祖母没看到这些事也许倒好些,否则她会太难过,也许会受
不了。倘若是象上面谈到的这类令人反感的事,那些坏心眼的人会喜孜孜地猜想,他们不喜
欢的人所受的个中之苦比人们想象的还要深,而我母亲的心理活动却与这些人相反,她出于
对外祖母的亲情,不能容许任何不幸的事或任何降低人格的事降临到她头上。她把外祖母想
象成不受任何不该发生的坏事伤害的人。她想外祖母的死归根结蒂也许是件好事,免得这个
天性如此高尚的人目睹她不能忍受的现代社会的丑恶现象。乐观主义是往昔的哲学。在所有
可能发生的事情里,我们只了解已经发生的事,因而我们把这些事造成的恶果看成是不可避
免的,而把它们不得不同时带来的微小好处归功于这些事件,以为没有这些事件也就不会有
这些好处。与此同时母亲还竭力猜想外祖母若是得知这些消息会有什么样的感受,而同时又
认为我们这些不如外祖母有头脑的人是不可能猜到的。“你想!”母亲先对我说,“你外祖
母要是还活着会多么吃惊!”我感觉到母亲为不能把这事告诉她而伤心,为外祖母不能知道
这件事而遗憾,此外,她觉得不公正的是,生活给当今带来了一些外祖母想象不到的事情,
结果回过头来看,外祖母带到另一个世界去的对人和对社会的认识成了错误的或者不全面
的,比如絮比安姑娘和勒格朗丹的外甥结婚的事,其性质足以改变外祖母所有的总体观念,
还有,人们已能解决航空和无线电问题——要是我母亲能让外祖母知道这事就好了——而这
问题过去外祖母认为是解决不了的。然而大家即将看到,要让外祖母分享当今科学带给人类
的好处这一愿望不久在我母亲看来还显得太自私了。①他们俩的订婚在社会各界引起了热烈
的评论。
①我得悉的是——我当时在威尼斯没有能目睹这一切——原先向德·福什维尔小姐
求婚的是德·夏特勒罗公爵和德·锡利斯特拉亲王,而圣卢则千方百计想娶德·卢森堡公爵
的女儿德·昂特拉格小姐。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由于德·福什维尔小姐有一亿财产,
德·马桑特夫人便认为这对她的儿子倒是门理想的亲事。然而她不该说姑娘讨人喜欢,说她
压根儿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穷还是富,还说即便姑娘没有嫁妆,天底下哪怕是最挑剔的年
轻男子要是能娶上这样一个妻子也算是莫大的幸运。对一个仅仅觊觎这一财产而闭眼不看其
它东西的女人来说,讲这种话是很冒险的。人们立刻明白她在为她儿子考虑这门亲事了。于
是德·锡利斯特拉王妃四处张扬表示反对,大谈圣卢的高贵,并大呼如果圣卢娶奥黛特和一
个犹太人生的女儿,圣日耳曼区就不成其为圣日耳曼区了。这一来,不管德·马桑特夫人一
向如何自信,她也不敢有进一步的行动,只能在德·锡利斯特拉王妃的呼声前打退堂鼓,
德·锡利斯特拉王妃随即让人替她自己的儿子提亲。原来她大喊大叫只是为了把希尔贝特留
给自己的儿子,德·马桑特夫人不甘心失败,立刻把目标转向德·卢森堡公爵的女儿德·昂
特拉格小姐。这位小姐只有2000万财产,当然不那么合她的意,但她逢人便说圣卢这样的
人不能娶斯万小姐这样的姑娘(甚至连德·福什维尔这个姓也不提了)。过不多久,不知什
么人冒冒失失说德·夏特勒罗公爵有意娶德·昂特拉格小姐,于是比谁都讲究等级的德·马
桑特夫人摆出高姿态,改弦易辙,回过来请人替圣卢向希尔贝特求婚,订婚仪式很快就举行
了。——作者注。
母亲的好几位女友曾在我们家见到过圣卢,她们在母亲的“接待日”纷纷来打听未婚夫
是否就是我的那位朋友。关于另一桩婚事,有些人竟至于认为不是康布尔梅—勒格朗丹家的
事。这消息来源可靠,因为出身于勒格朗丹家的侯爵夫人就在两家发布订婚消息的前一天还
否认这门亲事。我却纳闷为什么德·夏吕斯先生和圣卢两人对我都只字不提订婚的事,他们
不久前都曾有机会给我写过信,还如此亲切地谈到一起旅游的计划,而实现旅游计划就不可
能举行订婚仪式。我因此得出结论,我与他们的朋友关系并不如我以为的那么亲密,这一点
就圣卢而言尤其使我伤心,我没想一想人们对这类事总是保密到底的。其实既然我早已注意
到贵族阶级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平等相待都不过是做戏,那么,我又何必为自己被排除
在此事之外而大惊小怪呢?在德·夏吕斯先生撞见莫雷尔的那家妓院里——这儿越来越多地
提供男人——女监管,一个《高卢人》报的热心读者和社交新闻的评论家,在和一位胖先生
(这位先生常和一些年轻人来这儿没完没了地喝香槟酒,因为已经大腹便便的他想变得更肥
胖臃肿,这样万一发生战争他就肯定不会被“抓”走)聊天时宣称:“据说小圣卢是‘那号
人’,小康布尔梅也是。他们的妻子真可怜!不管怎样,如果你认识这两位未婚夫,一定要
让他们到我们这儿来,在这儿他们要的应有尽有,我还能从他们身上捞很多钱。”胖先生自
己虽然也是“那号人”,听了这话却愤愤然,这位颇爱赶时髦的人反驳说,他在阿尔东维叶
的表兄弟处常遇到康布尔梅和圣卢,他们是女人的热心追求者,而完全不是“那号人”。
“是这样!”女监管最后说,声音里透着怀疑,但她又不掌握任何证据,何况她也深信当今
世上飞短流长恶言中伤的荒唐程度不下于道德的腐败程度。某些我并未谋面的人给我来信,
问我对这两桩婚事“有何见解”,完全象在对剧场里女人戴的帽子的高度或是对心理小说开
展调查。我可没有勇气回复这些信件。对这两门婚姻我没有任何想法,我只是感到一种巨大
的悲哀,你往昔生活的两大部分原先系在你身边,你也许渐渐在它们身上懒懒的寄托了某种
秘而不宣的希望,当这两部分生活,象两艘战舰,带着火苗的欢快劈啪声,向着陌生的目的
地永远离你而去,你就会感到这种悲哀。至于当事者本人,他们对自己的婚姻大事的看法是
不言而喻的,因为这是他们的事而不是别人的事。为了这两门建立在不可告人的缺陷上的
“伟大婚姻”,再多的冷嘲热讽他们也在所不顾。就连出身于那么古老的贵族世家而要求并
不高的康布尔梅一家,本来也会率先忘掉絮比安其人,而仅仅记住奥洛龙门庭的闻所未闻的
荣耀,只是这一家出了个例外,就是那个本应为这门亲事额首称庆的人,康布尔梅—勒格朗
丹侯爵夫人。她生性恶毒,竟把侮辱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