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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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流露出预想幸福和安详的表情;我若能随心所欲地生活,我多想仿效他那样的豁达坦荡
啊!
我们坐在岸边的菖蒲花丛中休息。在假日的天空,一朵闲云久久地徘徊。不时有一条闷
得发慌的鲤鱼跃出水面,惴惴不安地透一口气。这正是野餐的时间。我们要在这儿呆好久才
回家;在草地上吃点水果、面包、巧克力,圣伊莱尔教堂的钟声沿着地平线悠悠传来,声音
虽弱,却依然浑厚而铿锵;它们从那么远的地方,穿透一层层的空气,却没有与空气混合,
一道道声波的连续的颤动给钟声四周留下一条条棱纹,掠过花朵时发出阵阵共鸣,一直到达
我们的脚边。
有时,在林木围绕的水边,我们见到一幢被称作别墅的房屋,孤零零地隐匿在幽僻的地
方,只有墙脚下的河流与它相伴。一位少妇独立在窗内,显得若有所思;从她的华丽的面罩
来看,她不象本地人。她大约是如俗话所说来这儿“隐身”的。窗外,她所能见到的只有拴
在门外的一叶扁舟而已。这地方无人知道她的姓名,尤其是无人知道她曾经爱过但早已无法
继续挂在心上的那位男子的姓名,她一定因此而感到既苦涩又高兴。她心不在焉地抬眼望
望,先听到岸边的树后有行人经过,然后才看到行人的模样;她可能心中有数,他们以前不
认识、将来也不会知道谁是负心人,他们过去对她毫无印象,将来也未必有再见到她的机
会。一般人认为,她离群索居,是有意远离能见到心上人的地方,哪怕远远一瞥,她也尽量
躲开,故而避到根本没见过那人的这里来。而有一次,我散步回家,经过她明知自己所爱的
人决不会出现的那条路,我见到她无可奈何地摘下了自己长长的、华而不实的手套。
我们到盖尔芒特家那边散步,没有一次能走到维福纳河的源头;我经常想到源头去,在
我的心目中,它简直是一种很抽象、意念很强的存在,倘若有人告诉我说,这源头就在本
省,离贡布雷才多少多少公里,我一定会惊讶万分,其程度等于听人说地球上哪个确切的地
点古时候曾是地狱的入口处。我们也从来没有能一直走到我非常想去的终点:盖尔芒特。我
知道,那是领主盖尔芒特公爵和夫人的府邸;我知道他们是实际存在的真人,但是,一想到
他们,我就时而把他们想象成壁毯上的人物,跟我们教堂里那幅名叫《爱丝苔尔受冕》的壁
毯上的盖尔芒特伯爵夫人的形象一样;时而我把他们想象成色调变幻的人物,跟教堂彩色玻
璃窗上的“坏家伙希尔贝”似的,我在取圣水的时候,他看上去是菜绿色的,等我在椅子上
坐定之后,他又变成了青梅色;时而我把他们想象成完全不可捉摸,跟盖尔芒特家的远祖,
热纳维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形象一样,——幻灯曾映照她的形象驰过我房内的帘幛,或者
登上房内的天花板。总之,他们总裹着中世纪神秘的外衣,象受到夕阳的沐照似的,沉浸在
“芒特”这两个音节所放射出来的桔黄色的光辉之中。但是,尽管如此,作为公爵和公爵夫
人,他们在我的心目中毕竟实有其人,虽然他们与众不同,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们的公爵身
分使他们的形象极度地膨胀,变得虚无缥缈,足以容纳下他们的爵号后面那个显赫世家的姓
氏——盖尔芒特,容纳下“盖尔芒特家那边”所有的一切:明媚的阳光,维福纳河,河上的
睡莲,岸边的大树,以及那么多晴朗的下午。我知道他们不仅有盖尔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的
爵位,从十四世纪起,他们征服贡布雷的企图落空之后,便与大领主联姻,由此分封得到贡
布雷的领主权,从而成为贡布雷最早的公民,也是唯独不在贡布雷定居的公民。他们兼任贡
布雷伯爵,在他们的姓氏和身分中加进了贡布雷的地名,不用说,贡布雷所特有的那种离奇
而虔诚的忧伤情调实际上也随之潜入他们的心中;他们是贡布雷市镇的主人,但是他们在镇
上没有一所私宅,进入市镇他们大约只能呆在屋外,呆在街上,呆在天地之间,就象圣伊莱
尔教堂彩绘玻璃窗上的那个坏家伙希尔贝,当我到加米杂货铺去买盐时,经过教堂的后身,
抬头望去,却只能见到彩绘玻璃窗一片漆黑的反面。
后来还有过这样的事情:在盖尔芒特家那边,我有时经过几片潮湿的小庄园,几簇色泽
无光的花朵伸出栏外。我驻足停步,自以为得到了一个可贵的概念,因为我觉得眼前仿佛是
我自从读到一位心爱的作家有关描述之后便日夜向往的那片河网地带的一角。贝斯比埃大夫
曾同我们讲到了盖尔芒特宫堡花园里的花和花园里蜿蜒密布的小溪,我一面听着,一面想到
了那位作家所描述的河网地带,想到了那片纵横密布着潺潺流水的虚幻的地方,从而盖尔芒
特在我的脑海中改变了形象,我把盖尔芒特同那片虚构的景象等同起来。我想入非非地仿佛
觉得盖尔芒特夫人一时心血来潮,对我钟情,邀我去玩;她一整天都陪伴我钓鱼。黄昏时,
她拉着我的手,我们从她的家臣们的小花园前走过,沿着低矮的围墙,她指点我看垂挂在墙
头的一簇簇紫色和红色的花朵,并告诉我这些花的名称。她要我说出我刻意经营的那些诗篇
的主题。这类梦提醒了我:既然我想有朝一日当名作家,现在就该明确打算写什么。但是,
我一旦扪心自问,力求找到一个可以容纳无限的哲学意蕴的主题,我的思路便停止了运作,
只觉得自己眼前一片空白;我感到自己缺乏天才,也许我的脑子有什么毛病妨碍才能的发
挥。有时我指望父亲帮我理顺这一团乱麻。他很有办法,在当政者跟前很吃香,甚至可以让
我们拒不照办被弗朗索瓦丝说成跟生死一样无法抗拒的官方法令。在我们居住的那个地段,
唯独我们家把“整修墙面”的规定推迟一年执行;他还为萨士拉夫人的想进水利部门工作的
儿子取得部长的特许,提前两个月通过会考——考生名单本来是按姓氏第一个字母的顺序排
列的,经过特许的萨士拉夫人的儿子的名字竟然列入姓氏以A开头的考生名单,而不列入姓
氏以S开头的考生名单。假如我生了重病,假如我遭到强盗绑架,我坚信我的父亲有通天的
本领,能写一封连上帝都无法推却的介绍信,最终使我的重病,我的被绑架,都不过是虚惊
一场;我会不慌不忙地等待着必将转危为安的时刻,得到解救或治愈。也许我的缺乏才能,
我为自己将来的作品寻找主题的时候在我思想中所出现的那个黑洞,同样无非是一种不牢靠
的幻觉,只要父亲出面干预,这种幻觉就会烟消云散;仿佛他早已同官方和上帝达成默契,
同意让我成为当代第一流的作家。但是也有这样的时候,我的父母见我老是落在后面而为我
着急,那时我的实际生活仿佛已不再是我的父亲着意创作的作品,不再是他可以任意改变的
产物,相反,它似乎被包括进与我格格不入的现实,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对抗那种现实,我在
其中也没有一个同盟军,除那种现实之外,别无它物。那时我就觉得我活在世上与常人无
异,象大家一样,我会老,会死,我只是没有写作天赋的庸人中的一员。所以,我灰心丧
气,从此放弃文学,虽然布洛克一再鼓励我。这种内心的、直接的体验,这种思想的空虚
感,比一切人们可能给予我的溢美之词更有力量,等于一个坏人听到人家夸奖他的每一桩善
举,他也不免良心发现,悔恨自己的无行。
有一天,母亲对我说:“既然你老是提到盖尔芒特夫人贝斯比埃大夫四年前为她治
过病,照料得特别精心,如今大夫的女儿要结婚了,她一定会到贡布雷来参加婚礼的。你可
以在婚礼上见到她。”有关盖尔芒特夫人的事,我听得最多的是贝斯比埃大夫的介绍,他甚
至还给我们看了一期画报,那上面刊载了一张她在莱翁王妃家举行的化妆舞会上穿着奇装异
服拍摄的照片。
在婚礼弥撒进行的当口,教堂侍卫移动了一下身子,使我突然看到坐在一间偏殿里的金
黄色头发的贵妇人,她,鼻子大,一双蓝眼睛看起人来入骨三分,胸前蓬松的丝领结是浅紫
色的,平整、簇新、光滑,鼻子边上有一颗小疱。她满脸通红,似乎很热,从那张脸上,我
认出了与画报上那张照片相近的某些类似之处,虽然它已经象褪了颜色似的模糊不清,但
是,就凭我在她脸上发现的特征,倘若我加以归纳的话,恰恰同贝斯比埃大夫在我面前描述
的盖尔芒特夫人的特征完全一样:大鼻子、蓝眼睛;于是我心想:那位贵妇人跟盖尔芒特夫
人长得很象;她坐着听弥撒的那个偏殿正是坏家伙希尔贝的偏殿,偏殿下已象蜂窝那样松散
而发黄的古墓里,安息着布拉邦特古时世袭伯爵们的遗骸,我记得听人说过,那个偏殿是供
盖尔芒特家的人到贡布雷来参加宗教仪式时专用的;而那一天,正巧是盖尔芒特夫人应该来
的日子,在这个偏殿里只可能有一个女人同盖尔芒特夫人的照片相象,那就是她本人。我失
望得很。失望在于我万万没有预料到她会是这样的;过去一想到盖尔芒特夫人,我总是用挂
毯或彩色玻璃窗的色调在心中描绘她的形象,把她想象成另一世纪的模样,举止气派与活生
生的人完全不同。我万万没有料到她会跟萨士拉夫人一样红光满面,打着浅紫色的领结,她
的鹅蛋形的脸庞使我想起了我在家里经常见到过的一些人,我不禁顿生一丝稍纵即逝的疑
惑:怀疑偏殿里的那位夫人从生成原则和分子构成上说也许同盖尔芒特夫人名实不副,她的
体态完全不知道她头顶上的姓氏有多大的分量,恐怕与医生和商人的妻子属于同一类型。我
惊讶地注视着她,脸上的表情等于在说:“原来如此,盖尔芒特夫人也不过如此!”她的形
象自然同多次出现在我的幻想中的盖尔芒特夫人的形象毫无关系,因为她不同于我抽象地幻
想出来的模样,她只是在一刹那之前,在教堂里,第一次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她的性质完
全不同,不能由我任意着色,不象我想象中的人那样听凭音节流溢出来的桔黄色浸透全身,
而是实实在在的真人,她身上的一切,包括鼻子一角正在发炎的小疱,都证实了她从属于生
命的法则,好比一出戏演得再热烈迷人,仙女的裙褶以及她手指的颤动都揭示出一位活生生
的女演员的实际存在,虽然看戏的人一时疑幻疑真,不知道眼前所见是否只是灯光投下的幻
影。
但同时,我努力给这个形象,给那只大鼻子和那双目光锐利的眼睛刻在我视野中的这个
形象(也许正是那两样东西趁我还没有来得及想到眼前这位妇女可能就是盖尔芒特夫人的时
候就出现在我的视野之内,并在上面刻下了第一道印记),给这个全新的、不可改变的形象
粘贴上如下的说明:“这位就是德·盖尔芒特夫人。”然而我却不能使这样的认识同形象妥
贴地相合,它们象两只隔着空档的圆盘,始终转不到一起。可是,过去我经常梦见、如今又
亲眼目睹确实存在于我心外的这位盖尔芒特夫人,对我的想象力仍施加进一步的威力;我的
想象力同与它的期望完全不同的现实一经接触,先是麻木了一阵,后来又开始作出反应,对
我说:“盖尔芒特家早在查理大帝之前就声名显赫,对手下的属臣拥有生杀之权;盖尔芒特
夫人是热纳维耶夫·德·布拉邦特的后代。她不认识、也不想认识这里的任何人。”
啊!人类的目光享有多么美妙的独立性啊!它由一根松散的、长长的、有弹性的绳子系
在人的脸上,因而它能远离人的面孔独自去扫视!盖尔芒特夫人的身体端坐在掩埋着她家祖
先们的偏殿内,她的目光却到处转悠,顺着一根根柱子往上张望,甚至象在正殿徘徊的一束
阳光那样停留在我的身上,只是这束阳光似乎意识到我在接受它的抚摸。至于盖尔芒特夫人
本人,却端坐不动,好比一位母亲,自己的孩子在一边胡作非为地淘气,跟她所不认识的人
多嘴多舌地答腔,她却视而不见,所以我就没法知道她赞成不赞成自己的眼光,趁自己的心
灵懒得动弹之际这样到处游逛。
然而我觉得要紧的是,在我把她看够以前她别走开,因为我记得多少年来我把见到她当
作梦寐以求的一件大事,我的眼睛一见到她就再也离不开了,仿佛我每看一眼都能实实在在
地把她的大鼻子、红腮帮以及足以说明她的脸庞特点的一切可贵的第一手资料,统统都贮存
进我的记忆库里。当时在我脑海中凡与她有关的想法都使我感到她那张脸是美的——也许尤
其是那种总不愿扫兴的愿望,是那种保存我们内心向往最美好事物的本能的表现,把她置于
凡夫俗子之外,只凭草草看一眼,我最初有那么一瞬间曾把她同凡夫俗子混淆在一起,但毕
竟眼前的她同我以前心目中的盖尔芒特夫人是一个人呀!偏偏当时有人在我周围悄悄议论:
“她比萨士拉夫人好看,也比凡德伊小姐强一些。”我听了很生气,言下之意好象她们能跟
她相比似的。于是我的目光注视她的金黄色的头发,她的蓝眼睛和她的脖子,由此排除了可
能使我想到别人容貌的一切特征,看着这幅有意画得不完全的速写稿,我不禁叫出声来:
“她多美呀!多雍容华贵!她准是盖尔芒特家的一位高傲的夫人,热纳维耶夫·德·布拉邦
特的后代!”我当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简直把她孤立了起来,以至于今天我倘
若回忆那天的婚礼,我再不记得其他参加婚礼的人的模样,只记得她以及那位教堂侍卫的情
状,因为我问过教堂侍卫,那位夫人是不是盖尔芒特夫人;教堂侍卫给了我肯定的回答。说
到她,我尤其历历在目的是她同大家一起鱼贯进入圣器室的情景。那一天刮着风,又时而来
一阵大雨,炎热的、时有时无的太阳照亮了圣器室。盖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