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3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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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因为它摧毁了隐形的能力,不允许伪虚之徒掩饰其嗜爱之物。自然喽,当德·夏吕斯先
生得到某个老常客或老常客们的某个朋友的邀请去赴晚宴时,他总是挖空心思弯弯绕,一连
提出十个人名,其中必带出莫雷尔的大名,他一点也不糊涂,总要提出五花八门的理由,说
什么晚上若能同他一起受到邀请,那该多么高兴和惬意,而东道主们,看样子言听计从,但
只用了一个理由便可把他提出的全部理由取而代之,而且这唯一的理由总是一成不变的,那
就是说他爱他,可他自以为他们对此还一无所知呢。同样地,维尔迪兰夫人似乎总是神态大
方地全面接受德·夏吕斯先生对莫雷尔感兴趣的半艺术半人性的动机,一再热情洋溢地感谢
男爵,她说,感谢他对小提琴师的一片好意。然而,有一天,莫雷尔与他迟到了,因为他们
没坐小火车来,只听得女主人说:“我们就等那些小姐了!”男爵若听了这话恐怕会大吃一
惊,目瞪口呆,因为他只要一到拉斯普利埃就不想动了,给人一副管小教堂的神甫或管目录
卡片的教士们的面孔,有时候(当莫雷尔获准请假四十八小时)在那里接连睡上两夜。维尔
迪兰夫人于是安排他们两间紧挨着的房间,让他们称心如意,说:“要是你们想拉点音乐,
你们可别不好意思,墙厚得象城堡,你们这一楼没有其他人,我丈夫睡得象铅一样沉。”那
几天,德·夏吕斯先生接替亲王夫人到车站去欢迎将来的客人,她有失远迎是因为贵体欠
安,由于他把她的健康状况说得神乎其神,以致客人进门个个为夫人健康担心而忧形于色,
万万没料到女主人穿着半袒半露的裙袍,体态轻盈,亭亭玉立在眼前,大家不由失声惊叫起
来。
因为,德·夏吕斯先生一时间已成了维尔迪兰夫人心腹中的心腹,成了谢巴多夫亲王夫
人第二。维尔迪兰夫人对自己在上流社会的地位并没有多大的把握,比之亲王夫人的地位就
差多了,心想,亲王夫人如果一心想看看小核心,那是因为她瞧不起别的人,而偏爱小核
心。这一虚情假意正是维尔迪兰夫妇的本性所在,凡他们不能与之来往的人都一概被他们说
成讨厌鬼,人们定能相信,女主人会相信亲王夫人长着铁石心肠,见了美男子不动心。但她
固执己见,并坚信,就是对贵夫人也一样,她不愿与讨厌鬼打交道是坦诚相见并追求理智。
何况,对维尔迪兰夫妇来说,讨厌鬼的数目在减少。在海浴生活中,一次引见不至于对日后
造成麻烦的后果,而在巴黎人们对这种后果有可能十分恐惧。一些显赫人物,未携带自己的
妻子来巴尔贝克,这就为一切活动大开方便之门,他们主动接近拉斯普利埃,于是讨厌鬼们
摇身一变成了风流雅士。盖尔芒特亲王便是这种情况,倘若德雷福斯主义的吸引力没有如此
强大,可以使他一口气就登上通往拉斯普利埃的坡路,那么即使亲王夫人不在也不至于使他
下决心以“单身汉”的身分去维尔迪兰家,不巧的是那天正赶上女主人外出不在家。再说,
维尔迪兰夫人也不敢肯定,他和德·夏吕斯先生是否属于同样的上流社会。男爵确实说过,
盖尔芒特公爵是他的兄弟,但这很可能是一位冒险家的谎言。尽管他表现得那么风流潇洒,
那么可亲可爱,对维尔迪兰夫妇又是那么“忠心耿耿,”但女主人还是犹豫再三,不知道是
否该邀请他和盖尔芒特亲王一起来。她请教了茨基和布里肖:“男爵和盖尔芒特亲王,行不
行。”“我的天,夫人,要请两个中的一个,我认为可以说”“请两个中的一个,那还
用我来问?”维尔迪兰夫人生气了,又说。“我问你们是不是请他们一块来可行?”“啊!
夫人,这些个事是很难说清楚的。”维尔迪兰夫人话里没有任何恶意,她对男爵的作风确信
无疑,但当她这么说时,心里却根本不这么想,而只想知道可否同时邀请亲王和德·夏吕斯
先生一起来,只是想知道这样做是否会合拍,她使用这些现成的用语不带丝毫的恶意,这些
用语在艺术的“小圈子”里是很上口的。为了用德·盖尔芒特先生来抬高自己的身价,她想
在午饭后,带他去参加下午的一个行善节,节上,一些沿海船员将表演出航盛况。但由于她
没有时间样样都管,便委派其心腹中的心腹男爵行使她的职责。“您晓得,不应该让他们象
铸模似的呆着不动弹,应当让他们来来往往,表现出繁忙的场面,我弄不清那里的种种名
堂。可您呢,您常到巴尔贝克海滨码头,您可以让他们好好练练,反正累不了您。您可能比
我更内行,德·夏吕斯先生,您更懂得如何使唤小船员们。不过,我们毕竟是为德·盖尔芒
特先生自找苦吃。他说不定是赛马场上的大笨蛋。唷!我的上帝,我说赛马骑师的坏话,对
了,我好象记起来了,您就是骑师。哎!男爵,您没有回答我,您是不是骑师?您不想和我
们一起出去吗?拿着,这是我收到的一本书,我想它会使您感兴趣。这是鲁雄的书。书名很
别致:《男人之间》。”
至于我,我对德·夏吕斯先生常常取代谢巴多夫亲王夫人尤为高兴,因为我与亲王夫人
合不来,为一件微不足道但积怨甚深的事闹翻了。有一天,我坐在小火车上,同往常一样,
我对谢巴多夫亲王夫人体贴入微,这时,我看到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上车来了。她的确是
来卢森堡公主家住几个星期的,但由于我每天都要去见阿尔贝蒂娜,因而一直没有答复侯爵
夫人及其王室女主人的邀请。我见到我外祖母的朋友感到内疚,出于纯粹的义务(并未离开
谢巴多夫亲王夫人),我同她聊了很长时间。再说,我根本就不知道,德·维尔巴里西斯夫
人却知道得一清二楚我旁边坐的女友是何许人,但她却不愿认识她。到了下一站,德·维尔
巴里西斯夫人离开车厢,我甚至责备自己没去扶她下火车。之后,我又坐到亲王夫人身边。
然而,好象是——处境不牢靠,而又怕人听到别人说自己的坏话,生怕被人瞧不起的人常有
的灾难——眼看说变就变。谢巴多夫夫人埋头看她的《两个世界评论》,回答我的问题时唇
尖都懒得启动,最后竟说我使她感到头疼。我一点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罪。当我向亲王夫
人告辞时,习惯的微笑照不亮她的面子,冷冷的客套拉下她的下巴,她甚至连手都不伸给
我,而且此后再也不同我说话了。可她不得不对维尔迪兰夫妇说话——但我不知道说什么—
—因为我一问维尔迪兰夫妇我礼对谢巴多夫亲王夫人是否不妥,他们便异口同声争着回答:
“不!不!不!才不是!她不喜欢亲热!”他们不愿从中挑拨引起我同她的不和,但她最终
使人相信,她对殷勤体贴无动于衷,是一个与这个上流社会的虚荣心格格不入的人物。只有
见识过这样的政客,他自上台以来,被认为是最全面、最强硬、最难接近的政坛人物;只有
亲眼看到政客失势时,面带恋人般容光焕发的微笑,卑躬屈膝地乞求某个记者那高傲的敬
意;只有目睹了戈达尔大夫的复兴(他的新病号把他看作僵硬的铁杠子);而且只有弄清楚
了谢巴多夫亲王夫人处处表现出的高傲,反时髦,乃是多么痛苦的爱恼,乃是多么时髦的惨
败所酿成的苦酒,方才可以悟出这样的道理,就是,在人类社会,法则——它自然包含着例
外——必然是这样的:狠心人是人们不愿接受的弱者,而强者,则很少考虑人们愿意不愿意
接受他们,却独有被庸人视为弱点的这般温情。
再说,我不该对谢巴多夫亲王夫人妄加评论。类似她的这种情况太常见了!一天,在安
葬盖尔芒特家族的某个人时,站在我身边的一位要人向我指了指一位身材瘦长、面貌英俊的
先生。“在全盖尔芒特家族里,”我身边的那个人对我说,“这个人是最出奇、最特别的。
他就是公爵的兄弟。”我贸然直言相告,他弄错了,这位先生,与盖尔芒特府无亲无故,他
叫富伦埃—萨洛费丝。那要人立即转过身去,此后就再也不同我打招呼了。
一位大音乐家,学院院士,达官贵人,他认识茨基,路经阿朗布维尔,那里他有一个外
甥女,来参加维尔迪兰家的一次星期三聚会,德·夏吕斯先生与他格外亲热(应莫雷尔的请
求),主要是为了回巴黎以后,院士能让他出席各种有小提琴师参加演奏的私人音乐会,排
练之类的活动。院士受到了吹捧,何况又是风流男子,便满口应承并说到做到。男爵对这位
人物(况且就此君而言,他唯女人是爱)感激涕零,此君对他关怀备至,为他提供了诸多方
便,使他得以在种种正式场合看到莫雷尔,在这种正式场合,外行人是不能涉足的,著名艺
术家为年轻有为的演奏高手提供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在才能相当的小提琴手之间,对他偏
宠偏爱,点名要他在想必有特殊影响的音乐会上亮相,使他得以登台表演,露面扬名。但
德·夏吕斯先生并未意识到,这一切应当归功于这位恩师,大师对他可谓功上有功,或者不
如说罪上加罪,因为他对小提琴手及其尊贵的保护人之间的关系无所不知。他对他们的这种
关系大开方便之门,当然不是指他对此热衷,他除了理会女人的爱恋之外,理会不了别的什
么恋爱,因为女人的爱情曾激起他全部的音乐灵感,他对他们的关系大开方便之门,是由于
道德上的麻木,职业上的纵容与热心,以及上流社会社交的热情和时髦。至于这种关系的性
质,他丝毫不加怀疑,以至初来乍到拉斯普利埃赴晚宴,就谈起德·夏吕斯先生和莫雷尔,
仿佛是谈论一个男人和他的情妇,他问茨基:“他们在一起是不是很久了?”但是,堂堂上
流社会人士,岂能让有关人员看出蛛丝马迹,万一在莫雷尔的同伙里传出了闲言碎语,他准
备好加以抑制,准备让莫雷尔放心,慈父般地对他说:“如今人们对谁都这么议论,”他一
再说男爵的好话,男爵听得很顺耳,而且很自然,不可能在名师身上联想到有多大缺德,或
者有那么多美德。因为,人家背着德·夏吕斯先生说的那些个话,以及有关莫雷尔那些“似
是而非”的话,谁也不会那么卑鄙,对他搬弄一番。不过,这简单的情况就足以表明,甚至
这件事受到普遍的诋毁,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一个辩护士:“闲话”,它也一样,或者它针对
我们自己,我们因此觉得它特别的难听,或者它告诉我们有关第三者的什么事,而我们对此
又不明真相,因此有其心理价值。“闲话”不允许思想躺在其虚伪的目光上面睡大觉,以虚
伪眼光观察问题,以为事情如何如何,不过是事情的表面现象而已。“闲话”又用理想主义
哲学家的魔术妙法将事物的表象掉了个面,顿时让我们看到魔术蒙布反面不容置疑的一角。
德·夏吕斯先生也许想象得到某个女亲戚说过的这番话:“怎么,你要梅梅爱上我?你忘记
我是一个女人了吧!”不过,她对德·夏吕斯先生确有一种情真意切的爱慕。对维尔迪兰夫
妇来说,他没有任何权力指望他们的爱恋和善意,他们远离他时说的话(岂仅是话而已,下
面即可看到),与他想象可以听到的话,也就是说当他在场时听到的那些议论的回光返照,
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怎么不令人惊讶?唯有他在场时听到的那些话,才用绵绵情意的题词
装点着理想的小楼阁,德·夏吕斯先生不时来此仙阁独温美梦,此时,他往往在维尔迪兰夫
妇对他的看法里掺进一阵子他自己的想象。那里的气氛多么热情,多么友好,休息得多么舒
服,以致德·夏吕斯先生在入睡之前,非来此小楼消除一下烦恼不可,他从小楼出来,没有
不带微笑的。但是,对我们每个人来说,这种楼阁是对称的,我们以为是独一无二的那幢楼
阁的对面,还有另一幢,可我们一般都看不见,但却是实在的,与我们认识的那幢适成对
称,但却截然不同,其装饰与我们预想要看到的大相径庭,仿佛是居心叵测的敌意与令人发
指的象征所构成,令我们惊恐不已。德·夏吕斯先生恐怕要吓破胆的,设若他由着某种闲言
的纵容,进入反向的一幢楼阁,那闲言犹如侍从仆役上下的楼梯,只见楼梯上,房门上,被
那些心怀不满的送货人和被解雇了的仆人乱涂着一些猥亵的字画!但是,正如我们没有某些
飞鸟所具有的识别方向的感觉,我们也没有识别能见度的感觉,就象我们缺乏测距的感觉一
样,我们总以为周围的人们对我们密切关注着,其实恰恰相反,人们根本就未曾想到我们,
而且也不去揣测,此时此刻,别的人是否只关心我们。就这样,德·夏吕斯先生在受骗上当
中生活,就象鱼缸里的鱼,它以为它游的水一直延伸到鱼缸玻璃的外面去,其实,鱼缸给它
造成了水的映象,与此同时,它却没有看见在它身边,在暗处,游人正兴致勃勃地看它尽情
戏嬉,也看不见拥有无限权力的养鱼人,在意外的倒霉的时刻,毫不留情地把它从它喜欢生
活的地方拽出来,又把它扔到另一个地方去,眼下,对男爵的这一时刻推迟了(对男爵来
说,在巴黎的养鱼人,将是维尔迪兰夫人了)再说,民众,说到底只不过是个体的集合体,
可以提供更为广泛的范例,其每个部分又是与事实相符的,来说明这种深刻的、顽固的和令
人惶惑的盲目性。至此,如果说这种盲目性使得德·夏吕斯先生在小核心里言辞弄巧成拙,
或者大胆得令人暗笑,那么,在巴尔贝克,这种盲目性尚未曾、也不该对他造成麻烦。一点
蛋白质,一点糖,一点心律不齐,尚不致妨碍那些自我感觉不到的人继续过正常的生活,而
唯有医生才从中发现大病将至的先兆。目前,德·夏吕斯先生对莫雷尔的爱好——柏拉图式
或非柏拉图式的——只是在莫雷尔不在的时候,驱使男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