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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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上”重要性;他知道形象怎样借助类比使读者窥见某一法则的雏形,从而得到一种强烈
的智力快感;他也知道怎样使形象常葆新鲜。
既然比喻的目的是用熟知的事物解释未知的事物,那么比喻的第二项,即那个好象是透
明的、可以透过现实被看到的东西就与我们熟悉的感觉之间有了联系。荷马有理由吟唱:
“勇猛如怒狮”因为他的听众曾经与狮子搏斗过。普鲁斯特指出现代的隐喻应该在事物
后面唤起味觉、嗅觉、触觉这一类永远真实的基本感觉,或者展示作为任何艺术的首要成分
的动植物形象(夏吕斯变成大黄蜂,絮比安化成兰花,盖尔芒特家的人变作禽鸟)。最后,
它也可以从当代各学科中借用现实生活的形象。所以在普鲁斯特的文章里不时出现科学、心
理学、政治学的形象。
我们任意打开几页书,便能采撷到一束新鲜的形象花束,如叙述者的母亲对弗朗索瓦丝
说:“诺布瓦先生把她说成是‘第一流的统帅’,就象是国防部长在阅兵式结束后向将军转
达一位路过的外国君主的祝贺”马塞尔这个时候正爱上希尔贝特·斯万,他把与斯万家
有关的一切都视作神圣;当他听父亲说到斯万家住的套房普普通通时,一种袤渎之感使他全
身血液沸腾:“我本能地感到我的精神应该向斯万家的威望,以及我自己的幸福奉献必要的
牺牲,于是不管我刚才听到什么,我内心作主,象笃信者摒弃勒南的《耶稣传》一样,永远
不去想他们居住的套房平常得很,连我们也可以住进去的”叙述者的母亲把斯万夫人为
扩大她在社交界的联系而四出拜访比作一场殖民地战争:“现在特龙贝家已经就范,邻近的
部落不久也要投降”她在街上遇见斯万夫人,回家时说:“我看到斯万夫人进入战争状
态;她想必准备出征马塞诸赛人、锡兰人或者特龙贝尔人,预期大获全胜”最后一例:
斯万夫人邀请一位好心肠但令人讨厌、喜欢串门的太太上门做客,因为她知道“这只活跃的
‘工蜂’一旦戴上装饰羽毛的帽子,带着名片盒,能在一个下午光顾多少资产者家庭的花
草”
普鲁斯特另一个爱用的手法是借助艺术品说明实在的事物。在他生活的那个“想象博物
馆”的时代,凡是有教养的人都能理解美术作品提供的参考依据。为了让读者领会奥黛特的
美色,普鲁斯特提到波堤切利;为了描绘布洛克的古怪,他抬出贝里尼的《穆罕默德二
世》。他把弗朗索瓦丝的谈话比做巴赫的赋格曲,把夏吕斯先生投向絮比安的眼色比做贝多
芬戛然而止的乐句。大画家和大音乐家把我们领进位于词语之外的世界,没有他们我们不可
能进入这个世界。普鲁斯特经由美学达到玄学。这条路选得不坏。
所以隐喻在这部作品里占据的地位相当于宗教仪式里的圣器。普鲁斯特眷恋的现实都是
精神性的,但是因为人既是灵魂,又是肉体,他需要物质性的象征帮助他在自身和不能表达
的东西之间建立联系。普鲁斯特最先懂得,任何有用的思想的根子都在日常生活里,而隐喻
的作用在于强迫精神与它的大地母亲重新接触,从而把属于精神的力量归还给它。雨果出于
本能也懂得这个道理,但是普鲁斯特通过智力和使用方法达到同一个目的了。
五
阿兰曾经指出,小说在本质上应是从诗到散文,从表象到一种实用的、仿佛是手工产品
的现实的过渡。普鲁斯特是纯粹的小说家。没有人比他更善于帮助我们在自己身上把握生命
从童年到壮年,然后到老年的过程。所以他的书一旦问世,便成为人类的圣经之一。他简单
的、个别的和地区性的叙述引起全世界的热情,这既是人间最美的事情,也是最公平的现
象。就象伟大的哲学家用一个思想概括全部思想一样,伟大的小说家通过一个人的一生和一
些最普通的事物,使所有人的一生涌现在他笔下。
试论《追忆似水年华》
(代 序) 罗大冈
马塞尔·普鲁斯特(1871—1922)的《追忆似水年华》(以下简称《似水年华》)确实
是一部不同凡响的小说。不但在法国,即使在国际间,都认为《似水年华》是二十世纪最重
要的小说之一,这早已成为定论。英国的法国文学专家乔伊斯·M·H·雷德在他所编写的
《牛津法国文学辞典》中,就是这样评价《似水年华》的。
人们早就说过,小说是生活的镜子,也是现实生活的横断面,是生物学或生理学上的切
片。无论是短篇或长篇小说,在它的有限的范围的,强烈地深刻地反映某一个生活机体或生
命机体的特性,而且不是一般的生活机体或生命机体,而是在特定的时间与空间条件下的典
型的生活或生命机体。在世界各国一切文学产品中,小说是人类生活的最切实可靠的见证。
然而在各国文学史上,能够负担这样重要任务的伟大小说并不多见。举例说,巴尔扎克的
《人间喜剧》是这样的小说。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也是。曹雪芹的《红楼梦》也是。
普鲁斯特的《似水年华》也是这样的小说。这些伟大的作品都是人类社会生活的活生生的横
断面。几乎可以说:都是人类生活有血有肉的切片。
在中国,研究介绍法国文学的专家们很少提到普鲁斯特和他的《似水年华》。当然更没
有人翻译过这部巨型小说。这是一部很难译的书,不但卷帙浩繁,全书七卷二百万字左右,
而且文风别具一格,委婉曲折,细腻之极,粗心的读者匆匆读一遍不可能领悟其中奥妙。至
于翻译,更非易事。
古人有言,人生五十岁以前周游世界,认识社会;博览群书,积累知识。五十岁以后,
可以深居简出,闭门著述。法国文学史上有不少名作家大致是这样安排一生的:先游历读
书,中年以后开始著述。十六世纪的蒙田(1533—1592)和十八世纪的孟德斯鸠(1689—
1755)都是这方面著名的例子。普鲁斯特的一生基本上也是这样安排的,所不同者,第一,
他的寿命较短,五十一岁就去世了;其次,他自幼体质孱弱多病,未能周游天下。他生长于
巴黎“上流社会”的富裕家庭,从小养尊处优,过着绔袴子弟的生活。从青少年时期开始,
出入于所谓上流社会的交际场合,成为沙龙中的宠儿。由于他聪慧俊秀,深得沙龙中贵妇人
们的欢心,《在少女们身旁》①过安闲日子,积累了丰富的上流社会生活感受,从那时起,
二十岁左右的普鲁斯特就产生终生从事文学创作的意愿。
①《似水年华》第二卷书名,发表于1919年。
大约从三十五岁起,到五十一岁他去世,普鲁斯特由于患有严重的哮喘病,终年生活在
一间门窗经常不打开的房间中。清新空气容易引起他犯哮喘,更不用说刮风下雨。他足不出
户的自我禁锢生活,持续了十五年之久。在这十五年期间,普鲁斯特生活在回忆中,回忆他
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时期的经历。由于他的身世,他所接触的大致是三类人:贵族家庭的后
裔;非常富裕的财务金融界人士;少数享有盛名的文人与艺术家。十五年的禁锢生活,使这
位身患痼疾的天才文人省悟到,他的前途就是在这间华丽舒适的病房同时也是囚室之中,等
待死亡。他除了缓慢地,平静地等待死亡来临之外,他没有别的生活,没有别的前程。他是
一个极其敏感的人,为什么他能在锦锈的床上,过着卧而待毙的“生活”十五年而不觉得沉
闷、苦恼甚至烦躁不安,反而其乐融融呢?难道他整天躺在床上在做美梦吗?不,他自己知
道生命已经没有前途的人决不可能做关于未来的美梦,所以老年人是不会做美梦的。普鲁斯
特虽然只是中年人而不是老人,可是他早已知道他的痼疾难愈,所以对生活的前程已经不抱
希望。他唯一的希望在于利用他的非常特殊的生活方式,写成一部非常特殊的文学作品。这
部作品就是《似水年华》,全称《追忆似水年华》。在他的计划中,这是一部极其庞大的多
卷本小说。果然,他用了十五六年的漫长时间,分秒必争地写完了这部小说的全稿。
由于疾病的限制,普鲁斯特被迫长年累月囚禁在斗室中,不能开展任何活动,久而久
之,他的思想中充满对于过去生活的回忆,而且对于人生形成了一种非常奇特的概念。他认
为人的真正的生命是回忆中的生活,或者说,人的生活只有在回忆中方形成“真实的生
活”,回忆中的生活比当时当地的现实生活更为现实。《似水年华》整部小说就是建筑在回
忆是人生的菁华这个概念之上的。
普鲁斯特是一位博览群书的作家。法国评论家们常常提到《似水年华》的作者受十九世
纪末年风靡一时的法国唯心主义哲学家柏格森(1859—1941)的影响,这是完全可能的。但
这并不意味着《似水年华》是一部哲学意味深重的小说。正相反,这是一部生活气息极其浓
厚,极具强烈的小说。在世界各国优秀的文学遗产中,令人读过之后永生难忘的、真正有价
值有分量的小说,都是从热气腾腾的真实生活中出发,在生活的熔炉中锻冶而成的。从某一
个哲学概念,或某一个政治概念出发的小说,既不可能有真实的人生价值,也不能有高度的
艺术价值,即使由于某种特殊原因而名噪一时,也肯定经不起时间考验。我们赞赏和提倡
“为人生而艺术”,反对“为艺术而艺术”,所以我们重视从真实生活中产生,有强烈的生
活气息的名著《似水年华》。
《追忆似水年华选篇》的编选者,法国文学评论家拉蒙·费南代在《选篇》的前言中指
出,“《似水年华》写的是一个非常神经质和过分地受溺爱的孩子缓慢成长的过程,他渐渐
地意识到自己和周围人们的存在。”总的说,这是一部回忆录式的自传体的小说,从作者自
己的童年生活开始,一直写到他晚年的心情。他三十多岁由于严重的哮喘与气管炎,怕见阳
光,怕吹风,把自己囚禁在斗室中,白天绝对不出门,也尽量少接见来访者,实际上从那时
起,他已经与世隔绝。《似水年华》,这是一个自愿活埋在坟墓中的人,在寂静的坟墓中回
想生前种种经历与感受的抒情记录。
在拉封·蓬比亚尼出版社出版的著名《作家辞典》中,写普鲁斯特评传的乔治·卡都衣
是这样给《似水年华》作者下定义的:“他对于遗忘猛烈反抗;这种为了生活在时间的绝对
性中而进行的狂然与不懈的努力,就是《重现的时光》主要意义。”《重现的时光》是《似
水年华》最后一卷的标题,是全部小说画龙点睛之所在。哪一个伟大的真正的艺术家,不用
自己的血肉,自己的灵魂来创作使自己毕生事业可以传之后世的作品呢?一言以蔽之,艺术
不是别的,而是对生命热烈的爱之表现。艺术作品不是别的,“美”不是别的,而是引起观
赏者对生命热爱的一种手段。关于这一点,《似水年华》不是表现得很彻底,很动人吗?
阿纳多尔·法朗士(1844—1924)①是普鲁斯特在文学界的长辈和好友,对文坛上初露
头角的普鲁斯特曾经起扶持作用。法朗士把普鲁斯特的小说比作温室中培养的花朵,象兰花
一样,有“病态”的美。可是突然间,“诗人(指普鲁斯特)射出一支箭,能穿透你的思想
和秘密愿望。”这是指出小说家普鲁斯特的艺术手法和思想深度,决非一般泛泛之辈可
比。
①《似水年华》提到的作家贝戈特,就是影射法朗士的。
有二十世纪蒙田之称的哲学家、随笔家阿兰(1868—1951),认为普鲁斯特从不直接描
写一件客观事物,总是通过另一事物的反映来突出这一事物。普鲁斯特一贯通过自己的感觉
表现客观世界。他认为对绝对客观世界的研究是科学家该做的工作,文学家只能老老实实反
映他自己感觉到的事物,这是最真实的表现方式。所以评论家莫理斯·萨克斯(1906—
1945)说普鲁斯特是“奇怪的孩子”,“他有一个成人所具有的人生经验,和一个十岁儿童
的心灵。”
一个深于世故的人可以成为事业家,政治家,可是成不了真正的艺术家。哪怕老态龙钟
的艺术家,往往也保持着一颗比较天真的心,甚至带几分稚气。普鲁斯特就是这类人。在他
晚年,离去世不久的日子里,他还津津有味回想在贡布雷的别墅中,早晨起来喝一杯泡着
“玛德莱娜”①的热茶,使他尝到毕生难忘的美味。这种对往事亲切而多情的回味,是他创
作《似水年华》的主要线索。这种情趣,读者在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中是找不到的。评
论家把《似水年华》和《人间喜剧》相比,发现有许多相似之处,比如人物众多,主要人物
描写得栩栩如生,等等。但是《似水年华》和《人间喜剧》之间有明显的区别,那就是巴尔
扎克着重于从事物的外部现象观察世界、描写世界;普鲁斯特则刻意突出内部世界,增加小
说的画面的深度与立体感。这两位天才小说家表现客观现实世界的目的是一致的,然而他们
观察与描写的角度往往不同。仅就这一点,《似水年华》与《人间喜剧》相比,显出早期的
现代派艺术倾向,使《似水年华》成为二十世纪小说的先驱,与十九世纪小说的典型特点有
很明显的分歧。
《似水年华》另一个艺术特点是“我”与“非我”的界限不是绝对不可逾越的。普鲁斯
特曾经给友人写信时说:“我决定写这样一部小说,这小说中有一位‘先生’,他到处自称
‘我’,我如何如何”这位“先生”就是作者自己,这是无疑的。这么说,《似水年
华》是一部自传体的小说吗?不完全是。小说贡彻始终的线索是“我”,但作者常常把
“我”放在一边,用很长的篇幅写别人。正如哲学家阿兰指出,《似水年华》的作者要写
“此物”时,必先写“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