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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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感到困顿不济,不得不划地为牢约束自己;她每做一件事,每有一个举动,即使不感到
痛苦,至少也感到吃力,这样,不活动、与世隔绝、悄悄度日,她反倒能得到摄身养息的舒
适和悠闲。
我的姨妈没有去看桃红色山楂花堆艳叠锦的花篱,但是,我每次都要问我的长辈:她会
不会去?她从前是不是常去当松维尔?我想方设法抓住机会让他们提到斯万小姐的父母和祖
父母,因为他们在我的心目中跟神仙一样伟大。斯万这个姓对我简直具有神话般的色彩,我
跟我的长辈聊天的时候,我如饥似渴地盼望他们提到这个姓氏,虽然我自己不敢把它叫出
口,但是我拐弯抹角地引导他们触及同希尔贝特和她的家族有点关系、甚至牵涉到她本人的
一些话题,好让我感到离她不至于太远;我有时会突然迫使父亲开口,譬如说,我假装以为
外祖父的职务早就是我们家祖传的行业,或者假装以为莱奥妮姨妈想要去看的那座花篱是在
公家的地界内,我的父亲就会纠正我的说法,告诉我:“不对,这个职务原先是由斯万的父
亲承担的,那座花篱在斯万家的花园里。”于是,我不得不狠狠地吸一口气,因为斯万这个
姓,沉重地压在我心中永远铭记的那个部位,使我透不过气来,每当我听到它,总觉得它比
别的一切更丰满;它之所以特别有分量,是因我每次都早已在心中呼唤过千遍万遍。它引起
我一种快感;我深感愧疚的是竟敢向我的长辈们索取这种快感。由于这种快感如此巨大,他
们得耗费许多精力才能使我得到,而他们并不能得到补偿,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并无快乐
可言。所以,我往往转移话题。出于谨慎,也出于顾忌。但是,当他们一说出斯万两字,我
赋予这个姓氏的种种特殊的诱惑力又都活跃起来。那时,我突然感到,我的长辈们对它的魅
力也不能无所感触,他们甚至站到了我的立场,发现我的着迷之处,不仅不责怪我,甚至同
我共鸣,我简直就象把他们征服、把他们带坏似的感到无比地内疚。
那一年,我的父母比往常早得多地决定了回巴黎的日子,动身的那天早晨,为了照相,
他们给我卷了头发,并小心翼翼地给我戴了一顶我从未戴过的帽子,给我穿了一件丝绒的外
套。我的母亲到处找我,终于在与当松维尔相接的小陡坡上找到了我。当时我正流着眼泪。
搂住了长满尖刺的树枝在向山楂树告别,而且,我跟悲剧中的王妃那样,只觉得无用的衣饰
是不堪忍受的负担,把我的头发做成堆在额前的小鬈鬈,实在是多此一举,我并不感恩,反
而恨恨地扯掉卷发纸,把它们同我的那顶崭新的帽子一起踩在脚下①。我的母亲并没有因为
我流泪而感动,她看到我的帽子被踩扁了,我的外套给糟蹋了,不禁叫出声来。我听不见她
的叫喊,只顾哭着说道:“我可怜的小山楂树啊,不是你们使我伤心,逼我走。你们从来也
不让我痛苦!所以我将永远爱你们。”我一面擦着眼泪,一面对它们许愿说,我长大之后,
决不象别人那样荒唐地过日子,即使在巴黎,遇到春天,我也不去拜客,不去听那些无聊的
敷衍,而是要到乡下来探望第一批开花的山楂树。
①这里,普鲁斯特间接地引用了拉辛的悲剧《费德尔》中的台词:“这无用的衣
饰,这层层的纱,压得我好苦!是谁以多事的手给我把头发卷成这样,并细心地把发卷优美
地堆在额前?”(第一幕第三场)
我们去梅塞格利丝那边散步时,一走进田野,就再也离不开田野了。风好象通过一条无
形的小路,无时无刻不把田野吹遍,我觉得风是贡布雷独有的神仙。每年,我们一到贡布
雷,为了切实感受一下我确已身临其地,我总要登高去寻觅风的足迹。它在犁沟里跑着,叫
我跟在后面追赶,在梅塞格利丝那边,在那片鼓鼓溜溜的、几十里都不见沟壑的平原上,风
总在人们的身边吹拂。我听说斯万小姐经常去朗市住几天,虽然离这儿有几十里之遥,由于
中间没有阻隔,距离也就相对地缩短了。炎热的下午,我看到那同一股轻风从极目处吹来,
把远方的麦梢压弯,然后象起伏的波浪驰遍寥廓的田野,接着它暖暖乎乎地、悄声细语地伏
到我脚下的野草丛中。我与她共有的这一片平原仿佛使我们更接近,把我们联结在一起。我
当时想,这股轻风曾从她的身边吹过,风的悄声细语传来了她的某些消息,只是我听不懂罢
了。所以,风吹拂过我的跟前时我拥抱了它。左边有一个村庄,叫尚比欧村(本堂神甫称它
为CampusPagani——异教庄)。右边,在一片麦田的上面,遥遥可见圣安德烈教堂的两座
钟楼,雕琢得很精致,颇有乡土风味,它们也跟麦穗似的,尖尖翘翘,瓦片蜂窝般地一格格
紧扣成行,象正在变黄的麦粒。
苹果树的树叶,长得与其它果树不同,一般人不会认错;在绿叶的衬托下,枝头间距对
称地绽开一团团宽瓣的、白缎般发亮的花朵,或者半悬着一簇簇羞红的、欲开还闭的蓓蕾。
在梅塞格利丝那边,我第一次注意到苹果树在阳光明媚的大地留下圆圆的树荫,夕阳在树叶
下面斜投下一丝丝金线;我看到父亲用手杖截断那丝丝金线,而它们却宁折不弯。
有时,下午的天空中出现苍白的月亮,象一朵白云在悄悄地运行,没有光泽,好比没有
登台的女演员,穿着平时的服装,不事声张地悄悄坐在剧场里看看同行的演出,但愿不引人
注意。我喜欢在画上、在书中见到月亮的形象,但是当年我所欣赏的那些艺术作品,与今天
我觉得把月亮描绘得很美、甚至都认不出那是月亮的艺术作品,有多大的不同呀——至少在
早年,在布洛克打开我的眼界,使我的思维更倾向于纤细的和谐之前是这样的。那些作品,
例如森蒂纳的某部小说,格莱尔的某幅风景画,把月亮描绘成清晰地悬挂在天空的一弯银
镰,诸如此类的作品同我自己心目中的印象一样地稚拙粗俗,我外祖母的两位妹妹见到我喜
欢这类作品就很生气。她们认为,给孩子们看的作品,孩子们看后由衷地表现出欣赏趣味的
作品,应该是一个人成年之后仍叹赏不已的作品。在他们的心目中美学价值一定是同具体的
物质一样,眼睛一看便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不必在内心经过一些等价物的耳濡目染,慢慢酝
酿成熟。
凡德伊先生在蒙舒凡的住宅,面临一潭深涧、背靠灌木丛生的山坡,就在去梅塞格利丝
那边的路上。所以,我们常在散步时遇到他的女儿驾驶一辆轻便货车飞快地从我们身边驰
过,近年来,我们见她已不再独来独往,总有一位年纪比她大的女友陪伴着她,那人在这一
带名声不好,后来般到蒙舒凡定居。大家都说:“凡德伊先生准是被那女人的甜言蜜语迷住
了心窍,才听不到人家背后的议论。他平时听到一句不得体的话都会面红耳赤的,如今居然
允许自己的女儿跟那样的女人在家里出出进进,还说那女人不平凡,感情丰富,在音乐方面
更有不同寻常的才情,可惜她过去没有得到发挥。他可能明明知道那女人并不关心他女儿的
音乐修养,而是教唆她干别的事。”凡德伊先生倒真是这么说过;事实上,一个人凡同谁有
过肉体上的关系,总能使那个人的亲属对他(或她)的精神品质产生由衷的钦佩。肉体之爱
尽管受到那样不公正的诋毁,却能迫使每一个落入情网的人把内心的善良和献身精神表现得
淋漓尽致,让他(或她)的亲朋好友感到光彩夺目。贝斯比埃大夫多亏他那副大脑门和那两
条浓眉,可以随心所欲地扮演坏蛋,但他的模样却根本不象,所以不会有损于他作为大好人
的不可动摇、但名不副实的声誉。他用粗鲁的语气说了下面这番话,巧妙地把本堂神甫和大
伙儿逗得笑出了眼泪:“敢情!据说这娘儿们跟她的朋友凡德伊小姐在搞音乐。看来真让您
感到意外。我反正不知底细。昨天,那个当爸爸的还跟我这么说呢。怎么说,那丫头爱好音
乐没错,我不赞成压抑孩子的艺术天分。显然,凡德伊也不赞成,况且他自己还跟他女儿的
女朋友一起玩音乐呢。哈!天晓得。他们家成了音乐窝了。你们笑什么呀?只是那帮人音乐
玩得太过分。那天我在公墓附近遇到凡德伊老先生。他腿力不济,都站不稳了。”
那一阵,我们发觉凡德伊先生遇到熟人便躲避,只要远远瞅见熟人,他就绕道走开;几
个月里他明显地老了许多,愁眉苦脸。凡跟他女儿的幸福没有直接关系的事,他一概无心过
问;他经常整天整天徘徊在亡妻的坟前。显而易见,他内心痛苦得要死;谁都不难推测,他
对于流言蜚语并非一无所闻。他全都知道,还甚至相信这是事实。对于一般人来说,无论他
的德操有多么高洁,遇到纠缠不清的情况,也许只能安之若素地同他一向深恶痛绝的劣迹朝
夕相处,因为他无法识破那些披着伪装的劣迹,因为它们都是以特殊的形式出现在他的眼前
的,他感到难受,却又无法判定:例如,某天晚上,他耳闻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目睹一些难
以理解的举动,而说这些话、作这些举动的人,偏偏是他有种种理由应予以爱怜的人。但
是,要逆来顺受,处于一般人错误地认为唯独吉卜赛人才有的那种处境,对于象凡德伊先生
这样的人来说,会比别人更感到痛苦得多。癖好是自然天性在孩子身上诱发出来的东西,有
时甚至只需调和父母的德操,就象调和孩子眼睛的颜色那样,便能诱发出一种癖好来,而每
当这种癖好需要必不可少的场合和起码的安全时,就会出现吉卜赛人那样的处境。不过,凡
德伊先生或许对他女儿的行为有所了解,他对于女儿的宠爱却并不因此而稍减。事实钻不进
我们的信念的领域,既不会产生信念,也不会摧毁信念;它们尽管持之以恒地驳斥我们的信
念,却不能动摇我们人的信念;倘若谁家连续遭难,疾病灾祸下断降临,也决不会使这家人
怀疑上帝的仁慈和医生的高明。但是,当凡德伊先生以一般人的观点从名声的角度,为自己
和自己的女儿着想时,当他力图使自己同女儿一起跻身于受到普遍尊敬的人们的行列,他就
不免有社会成见,同贡布雷最敌视他的居民所抱的成见毫无二致,他发觉自己已经同女儿一
起沉沦到最为人不齿的末流,于是他的举止近来变得自卑、谦恭,见到谁都象从下贱之处仰
慕高高在上的贵人(尽管有人过去比他卑下得多),而且他还表现出一种竭力高攀的倾向,
这是一切落魄的人必然会有的一种机械反应。有一天我们正同斯万先生在贡布雷镇上的一条
街上走着,从另一条街上出来的凡德伊先生猛不防同我们迎面遇上,他不及躲避,斯万先生
便同他聊了好久。斯万先生是那种见过世面的上流人,言谈举止透出体恤下情的仁慈,他不
仅能把自己的道德偏见统统消除,还能从别人蒙羞的处境中找到可以宽恕的理由。这种宽厚
的表示,他自己比受惠者更感到难能可贵,从而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满足。过去,他从未
同凡德伊先生交谈过,今天,他在向我们告辞之前居然问凡德伊先生,能不能让他的女儿去
当松维尔玩玩。这样的邀请在两年前肯定会使凡德伊先生大为恼怒的,可是今天他却为之感
激涕零,并由此而认为自己受之有愧,切不可不知深浅地接受。他觉得斯万先生对她女儿如
此厚道,这本身就是对他的一种体面的、亲切的支持;他想或许不乘机利用为好,心领他的
好意岂不更美吗?
“他多风雅啊,”斯万向我们告辞之后,他连声叹道,那口气就象伶俐漂亮的平民女
子,对一位公爵夫人的风度佩服得五体投地似的,尽管公爵夫人又丑又老,她却打心眼儿里
仰慕。凡德伊先生也怀有同样的激动。“他多风雅啊!可惜他同一个门户不当的女人结了
婚,真令人痛心!”
当时,最真挚的人言谈中也不免掺杂许多虚情假意,跟这个人说话的时候,总把对他的
看法忘得一干二净,等他一走,又赶紧对他评头论足。我的长辈们同凡德伊先生一起惋惜斯
万的婚姻不当,说它背离原则,不合规矩(他们甚至同凡德伊先生一起提到了那些原则和规
矩,以表示他们跟他一样,都是规矩人),显然,言下之意,认为凡德讲先生家倒从没有类
似的越规行径。凡德伊先生没有让他女儿上斯万家去玩。倒是斯万先生因此而感到遗憾,因
为,每当他遇到凡德伊先生,临分手时总要问问某一位也姓凡德伊的人的近况,他认为那人
准是凡德伊先生的本家。临了,他还总不忘记问一句要紧话:什么时候凡德伊先生准备带他
的千金光临当松维尔?
由于去梅塞格利丝那边散步是我们到贡布雷镇外散步的两条路线中较短的一条路线,所
以我们总在天气变化不定的日子才去,于是梅塞格利丝那边的天气经常是潮湿的,而我们的
眼光也始终盯住鲁森维尔森林中的那片空地;森林里枝繁叶茂,必要时我们可以去避雨。
经常是太阳藏在一片云彩的后面,云彩使太阳的脸庞改变模样,太阳又把云彩的边缘抹
上黄色。田野虽依然明亮,但没有光彩,草木生灵似乎都悬在半空,鲁森维尔那边的小村落
在天边精致而细密地刻下一幅鳞次栉比的白色屋脊的浮雕。一阵轻风惊起一只乌鸦,它扑扑
地飞到远处又重新落下,远处白垩垩的天空把树林衬托得更加清幽,象老式房子里点缀炉壁
的釉砖,蓝得发亮。
有时候,眼镜铺厨窗里的晴雨表所预告的那场雨终于开始落下,雨点象列队飞翔的候
鸟,密集成行地自天而降。它们彼此紧挨着,在迅速的飞驰中,没有一滴离队,每一滴雨水
都不仅各守其位,还带动着后面的雨点紧紧地跟上,天色顿时象飞过一群春燕似的暗了下
来。我们跑到林中去避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