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2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因为若与她相遇,自惭形秽的我必受到她的轻视;可是,由于她不在,我虽生平第一次得到
静观当松维尔园内景色的机会,却只觉得了无情趣。对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亲来说,情况倒
似乎相反,他们也许觉得女主人们不在反给整个庄园增添宜人的气氛,使它具有难得的美
(犹如登山之日巧遇万里无云的好天气),因而今天到这边来散步就格外适时。我真盼望他
们的算计落空,突然出现奇迹,让斯万小姐陪伴着她的父亲双双来到我们的眼前,使我们不
及躲避,只好同她结识。
这时我忽然发现草丛里有只篮子被遗忘在一根钓鱼杆的旁边,鱼杆上的渔漂还浮在水
面。我赶紧设法转移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亲的注意,生怕他们发现她可能在家的些许迹象。
不过,斯万倒曾经跟我们说过,他这回出门有点不合时宜,因为家里有人住着。那么说,这
鱼杆可能是哪位客人放的。花径间听不到有人走动的声音。一只不见踪影的鸟不知在丈量哪
棵树的梢头,它千方百计地要缩短白昼的长度,用悠长的音符来探测周遭的僻静,但它从僻
静中得到的却只是调门一致的反响,使周遭更安定、更寂静,仿佛它本来力求使一瞬间消逝
得更快,结果反使那一瞬间无限延长了。天空变得凝滞,阳光径直射下,让人想躲也躲不
开;小昆虫们无休止地骚扰平静的水面,沉睡的池水一定梦见了想象中的弥漫无际的漩涡,
仿佛在迅速地把软木渔漂拖进倒映在水中的那片悄然的天空,从而更增长我初见渔漂时的惶
惑之感,渔漂几乎垂直地浮在水面,似乎随时都会沉入水中,我已经顾不得自己既想结识斯
万小姐又怕见她的双重心情,考虑是否该去告诉她鱼已上钩。这时,已经走上通往田野小路
的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亲惊讶地发现我没有跟在后面便转身叫我,我只得赶上前去。我觉得
小路上掠过一股山楂花的香味。疏篱象一排教堂被堆积的繁花覆盖得密密匝匝,成了一座巨
大的迎圣台;繁花下面,阳光象透过彩绘玻璃窗似的把一方光明照到地上;如胶似漆的芳香
萦绕着繁花组成的圣台,我的感觉就如跪在供奉圣母的祭台前一样。花朵也象盛装的少女,
一个个若无其事地捧出一束熠熠生辉的雄蕊;纤细的花蕊辐射开去,象火焰式风格的建筑的
助线,这类线条使教堂的祭廊的坡级平添光彩,也使彩绘窗上的竖梁格外雄健,而那些绽开
的花蕊更有如草莓花的洁白的肉质花瓣。相比之下,几星期之后,也要在阳光下爬上这同一
条小路的、穿着一色粉红的紧身衣衫、一阵轻风便可催开的蔷薇,将会显得多么寒伧、多么
土气啊!
我虽留连在山楂花前,嗅着这无形而固定的芳香,想把它送进我不知所措的脑海,把它
在飘动中重新捉住,让它同山楂树随处散播花朵的、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节奏相协调——这节
奏象某些音乐一样,起落不定——而且山楂花也以滔滔不绝的芳香给我以无穷的美感,但它
偏偏不让我深入其间,就同那些反复演奏的旋律一样,从不肯深入到曲中的奥秘处。我暂且
扭身不顾,用更新鲜的活力迎向花前。我纵目远望,一直望到通往田野的陡坡;那陡坡在花
篱以外,一株迷失路津的丽春花和几茎懒洋洋地迟开的矢车菊,以稀稀落落的花朵,象点缀
一幅挂毯的边缘似的点缀着那片陡坡,挂毯上疏朗的林野图案一定显得格外精神吧;而更为
稀疏的花朵象临近村口的孤零零的房舍宣告村落已近似的,告诉我那里有无垠的田野,起伏
着滚滚的麦浪,麦浪之上是叆叇的白云。而在田野边缘孤然挺立的丽春花,凭借一堆肥沃的
黑土,高举起迎风燃烧的火炬,我一见到它心头便怦然跳动,就象远游的旅人在一片洼地瞅
见嵌缝工正在修理一艘曾经触礁的船只,还没有见到大海便情不自禁地喊一声:“大海!”
然后,我又把眼光落到山楂花前,象观赏杰作似的,总以为暂停凝视之后再回头细看才
更能领略它的妙处。但是,尽管我用手挡住周围的东西,只给眼前留下山楂花的倩影,但花
朵在我内心所唤起的感情却依然晦暗不清,浑浑噩噩,苦于无法脱颖而出,去与花朵结合。
那些山楂花无助于我廓清混沌的感情,我又无法仰仗别的花朵。这时,我的外祖父给了我这
样一种愉快,其感觉好比我们看到我们所偏爱的某位画家的一幅作品,它同我们所熟悉的其
他作品大不一样;或者我们忽然被人指引,看到那么一幅油画,过去我们只见过它的铅笔草
图;或者听到那么一首配器华丽的乐曲,过去我们只听过它的钢琴演奏。外祖父指着当松维
尔的花篱叫我,他说:“你是爱山楂花的,看看这株桃红色的刺山楂,多漂亮!”确实,这
是棵刺山楂,但它是桃红色的,比白色的更美。它也穿了一身节日盛装,是真正的节日盛装
啊!只有宗教节日才算真正的节日,不象世俗节日随便由谁胡乱定在某一天,既无节可庆,
基本上又无庆可言的;然而,它那身打扮更富丽,因为层层叠叠缀满枝头的花朵,使满树象
洛可可风格的花哨的权杖,没有一处不装点得花团锦簇,而且,更因为这些花是“有色”
的,所以根据贡布雷的美学观点,它们的质地更为优良,这从市中心广场各家商店、乃至于
加米杂货铺的售价贵贱即可窥其一斑:桃红色的饼干不是比别的饼干贵些么。我自己也一
样;认为抹上红色果酱的干酪更值钱,其实这无非是他们答应把捣烂的草莓浇在干酪上面罢
了。而眼前的这株山楂偏偏选中了这样一种食品的颜色,这样一种使节日盛装更加艳丽的颜
色(因为它让节日盛装显得品位更高雅)。这类颜色因为艳丽,在孩子们看来,仿佛格外美
丽,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觉得比别的颜色更充满生气,更自然,即使他们认识到颜色本身
既不能解馋,也不会被裁缝选作衣料。自不待言,看到这些山楂花,我除了更加惊喜之外,
同看到白色的山楂花一样,分明地感觉到它的喜气洋洋中并无丝毫的矫揉造作,没有人为加
工的痕迹,全是大自然自发的流露,那种天真可掬之态,可与村中为在街旁搭一张迎圣祭台
而奔忙的女商人,把满树堆砌,弄得既豪华又有乡土气的颜色过于娇艳的花朵相比。树冠的
枝梢,象遇到盛大节日供在祭台上的,外面裹着纸质花边的一盆盆盆栽玫瑰,细长的梢头缀
满了千百颗淡红的蓓蕾,有的已含苞初绽,好比一盏桃红色的石杯,让人绰约地看出杯心的
一点殷红,它们比花朵本身更透出刺山楂的特殊的精神和不可违拗的品性,它不论在哪里发
芽,不论在哪里开花,只能是桃红色的;它挤在花篱之间跟盛装的姑娘跻身于只穿家常便
服、不准备外出的妇女们之中一样;它已经为迎接“玛丽月”作好一切准备,甚至仿佛已经
成为庆典的一部分;它穿着鲜艳的浅红色盛装,那样光采奕奕,笑容可掬——这株信奉天主
的、娇美可爱的小树啊!”
花篱扶疏间,可以隐约看到园内有一条花草夹道的小径,除茉莉、三色堇和韭叶兰之
外,还有紫罗兰打开了它们的钱包,象科尔多瓦①的古老的皮件散播着芳香,颜色近似凋谢
的玫瑰;一条长长的水管盘旋在砾石铺就的台阶上,扎满小孔的喷头在香气被水润透的鲜花
的上面垂直地展开一面由彩色水珠组成的棱镜般的团扇。忽然,我惊得无法动弹了,仿佛眼
前的景象不仅呈现于我们的视觉,还要求我们以整个身心来作更深入的感应。一位头发黄得
发红的少女,显然刚散步归来,她手里拿着一把花铲,仰着布满雀斑的脸在看我们。她的黑
眼珠炯炯闪亮,由于我当时不会、后来也没有学会把一个强烈的印象进行客观的归纳,由于
我如同人们所说的,没有足够的“观察力”以得出眼珠颜色的概念,以致在很长一段时期
内,每当我一想到她,因为她既然是黄头发,我便把记忆中的那双闪亮的眼睛想当然地记成
了蓝色。结果,也许她若没有那样一双让人乍一见无不称奇的黑眼睛,我恐怕还不至于象当
年那样地特别钟情于她的那双被我想成是蓝色的黑眼睛呢。
①科尔多瓦:西班牙城市,以生产皮件著称。
我望着她,我的目光起先不是代替眼睛说话,而只是为我的惊呆而惶惑的感官提供一个
伏栏观望的窗口,那目光简直想扑上去抚摸、捕捉所看到的躯体,并把它和灵魂一起掠走;
接着,我担心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亲随时都可能发现她,会叫我过去,让我离开她,于是我
的目光不自觉地变得蛮横起来,硬是强迫她注意我,认识我!她却把目光朝前一看又往边上
一瞟,看到了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亲。她定认为我们不值一理,所以她扭过脸去,冷淡而傲
慢地侧身,使自己的容颜不留在我们的视线之内。但是我的外祖父和我的父亲并没有看见
她,他们在继续往前走;于是她斜眼朝我望来。她没有特别的表情,甚至显得视而不见,但
眉宇间有一种含而不露的微笑,两眼盯着我看。据我所掌握的有关礼貌方面的知识,她那种
表情只能被认为是肆无忌惮的蔑视;她同时又做了个不体面的手势,根据我记忆中的那些交
际标准解释,公然向不认识的人做出这种手势,只有一个含义,那就是故意侮慢。
“快啊,希尔贝特,快来;你在干什么呢?”一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太太,穿着一身
白色的衣裙,用权威的口吻,尖声地叫道。离她不远,还有一位我不认识的先生,身穿斜纹
便装,盯着我看;他那对眼珠子简直象要从眼眶里蹿出来似的;小姑娘顿时收敛了笑容,拿
着铲子走开了,也没有回头看我,她显得那么听话,那么有城府,让人捉摸不透。
就这样,希尔贝特的名字传到了我的耳畔,简直象符咒一般,刹那间把一个模糊不清的
形象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也许有一天还能使我重新见到她。就这样,这名字传了过来,
就象绿色的喷水管中喷出的水珠,那样尖利、那样沁人心脾地洒在茉莉和紫丁香的花丛之
上;它用纯洁的空气渗透它所经过的地区,并以缤纷的虹彩笼罩那个地区,它还以它所指的
那位姑娘的神秘生活,把那个地区隔绝起来,成为有幸同她一起生活、一起旅游的人们专有
的禁地;这一声呼唤在山楂花下,在我的肩头,表明了他们亲密的关系,表明他们同她、同
她神秘的生活是亲密无间的,我更觉痛心,因为我无法进入那个神秘的天地。
有那么一小会儿(当时我们正在走开去,我的外祖父悄声说“斯万也怪可怜的,他们让
他扮演什么角色!故意把他打发走,让她好跟夏吕斯厮混,那男的就是夏吕斯,我认得!还
有那个小姑娘,也参与进这类丑事当中!”)我忽然产生如下的印象:希尔贝特的母亲口气
那么厉害,她都不敢顶嘴,说明她并非高不可攀,也得听命于人;这个印象减轻了一点我的
痛苦,给了我些许希望,也使我的爱恋之情有所收敛。但是,这种爱恋之情很快又在我的内
心升腾起来,仿佛是一种反应,我的受到委屈的心想通过这一反应来同希尔贝特并起并坐,
或者把她也贬到同样的水平。我爱她,我后悔当时没有来得及想到什么妙语气气她,让她伤
心,迫使她记得我。我觉得她很美,所以我恨不能转身回去,耸耸肩膀对她喊一声:“您真
丑,瞧您这怪样,叫我恶心!”然而,我没有这样做,只是走开了,心里留下了这个红头
发、皮肤上布满红色雀斑、手里拿着一把铲子、笑着向我投来呆板而隐含深意的目光的少女
的形象,并把它作为我这样年龄的孩子因无法违拗自然法则而不能得到的某种幸福的首例。
她的名字在我和她一起听到呼喊的那片桃红色的山楂花下留下了芳香,这名字的魅力还将征
服同它接近的一切;我的外祖父母有幸结识并没齿不忘的她的祖父母,崇高的经纪人的职
业,以及她在巴黎居住的香榭里舍大街的那个令人断肠的地区,都因与她有关而增光添彩。
“莱奥妮,”我的外祖父一回到家里便说道,“刚才你要是能跟我们一起散步才好呢。
你一定不认得当松维尔了。可惜我不敢,不然我就折一枝你那么喜欢的桃红色的山楂花带回
来送给你了。”我的外祖父跟我的莱奥妮姨妈讲述我们在散步中的见闻,既是为了哄她高
兴,也许还因为我们没有完全失去希望,盼望哪一天能怂恿她下床,出门走走,况且我姨妈
原先很喜欢斯万的那个宅院,斯万是她接见的最后一位客人,那时她早已闭门谢客了。而如
今,倘若斯万前来探问她的近况(她是我们家唯一的斯万还要求见见的人),她会让人回话
说,她累了,请他下次再来;同样,那天晚上,她听罢外祖父的叙述,便说:“是啊,等哪
天天气好,我坐车去那儿的花园门口看看。”她这么说倒是诚心诚意的。她很想再见见斯
万,重睹当松维尔的芳华;但是,她力不从心,真要这么做恐怕会累垮的。有时候,天气晴
朗,她的精力多少充沛些,她起床梳妆;可是还没有跨出门槛她就感到累了,忙着要上床。
在她身上,已经出现“人到老年万事休”的心境——只是比一般人来得早而已。她什么事都
无心去做,只等着死亡临头,早早地把自己象蚕蛹一样地裹在茧中。我们可以看到,有些人
寿命很长,但在他们的晚年,即使当年曾是形影不离的情侣,即使当年曾是心心相印的密
友,到了一定年纪,他们也不再为聚首而离家远行,甚至不再互致信札,他们认定了在这尘
世间他们已无心曲可通。我的姨妈大概也心中有数,她不会再见到斯万,不会再出门,但是
这种我们可能觉得痛苦难忍的幽闭生活,她大概倒认为是合情合理的,因为她精力衰退,每
天都感到困顿不济,不得不划地为牢约束自己;她每做一件事,每有一个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