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似水年华-第2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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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建议置之不理时,我竟不相信您会这样,我觉得,您是个很有教养的人,出身在正派的资
产阶级家庭(只是在说这个形容词时,他的声音才微微带点不礼貌的摩擦音,)不会做出这
样的事来,因此,我天真地认为,可能出了从未出过的差错,信遗失了,或是地址写错了。
我承认我是太天真了,可是,圣博纳旺蒂尔①不是宁愿相信牛会偷窃,却不愿相信他的兄弟
会撒谎吗?不过,这一切都已结束,既然您不感兴趣,也就不必再谈了。只是我觉得,就看
我这把年纪,您也会给我写信的(他的声音真的哽咽了)。我为您设想了诱人的前途,但我
一直没对您说。您宁愿不知道就拒绝,这是您的事。但是,正如我对您说的,信总是可以写
的吧。我要是您,我就会写信,即使处在我的地位,我也会写。正因为这样,我更喜欢处在
我的地位。我说‘正因为这样’,是因为我认为各种地位都是平等的,我对一个聪明的工人
可能比对许多公爵更有好感。但是,我可以说,我宁愿处在我的地位,因为我知道,您做的
那种事,在我可以说是相当长的一生中,我从没有做过。(他的头朝着暗处,我看不见他的
眼睛是否象他声音让人相信的那样在落泪。)刚才我说了,我朝您迈出了一百步,可结果您
后退了二百步。现在,该轮到我后退了。从今以后,我们互不认识。我要忘记您的名字,但
要记住您的事例,等哪天,当我禁不住诱惑,相信人有良心,讲礼貌,相信他们不会白白错
过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的时候,我会提醒自己别把他们抬得太高。以前您认识我的时候(因
为现在不再是这样了),如果您说您认识我,我只能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是在向我表示敬
意,也就是说,我把这看作是令人愉快的事。不幸,您在其他地方和其他场合却完全不是这
样说的。”
①圣博纳旺蒂尔(1221—1274),意大利神学家,哲学家。
“先生,我发誓,我从没说过可能伤害您的话。”
“谁跟您说我受伤害了?”他发出愤怒的吼叫,猛地从长沙发椅上坐起来,直到现在,
他才算动了一下身子;他面容失色,唾沫四溅,脸部肌肉抽搐着,象是有无数条蛇在扭动;
嗓门时而尖利,时而低沉,犹如震耳欲聋的狂风暴雨。(他平时说话就十分用劲,行人在外
面经过,肯定会回头张望,现在,他使的力气比平时大一百倍,就象用乐队而不是用钢琴演
奏一段强奏乐曲,声音陡然会增加一百倍,还会变成最强音。德·夏吕斯先生在吼叫。)
“您认为您能够伤害我吗?您难道不知道我是谁?您相信您那些狐群狗党,五百个互相骑在
身上的小娃娃从嘴里吐出的毒汁能弄脏我高贵的脚趾头吗?”
我本想让德·夏吕斯先生相信我从没说过,也没听见别人说过他的坏话,但他的话把我
气疯了。我认为,他说这话是因为他太骄傲,至少部分可以归因于骄傲。还有另外一个感情
方面的原因,可当时我并不知道,因此不把它作为原因,我也就没什么罪过了。不过,不知
道感情方面的原因,也应该回想起德·盖尔芒特夫人的讲话,把精神有点错乱作为第二个原
因吧。但我当时压根儿就没往这方面想。在我看来,他只有骄傲,而我只有愤怒。当他停止
咆哮,郑重地谈他的高贵的脚趾头的时候(他还撇了撇嘴,以示他对那些亵渎他的卑微小人
的极度厌恶),我再也遏制不住满腔怒火了。我想打人,想摔东西发泄怒气,但我还剩下一
点辨别力,我不得不尊重一个年纪比我大许多的长者,甚至对他身边的德国瓷器,也由于它
们具有珍贵的艺术价值,而不敢妄加损坏,于是我扑向男爵那顶新的礼帽,把它扔到地上拚
命踩踏,想把它四分五裂。我扯下帽里,把冠冕撕成两半。德·夏吕斯先生仍在大叫大骂,
我连听都不听,穿过房间,准备离去。我打开了房门。没想到门两旁站着两个仆人,我惊得
目瞪口呆。看见我开门,他们装出要去做事路过这里的样子,不急不忙地走开了。(就在那
天,我知道他们的名字,一个叫比尼埃,另一个叫夏梅勒。)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他们用
懒洋洋的步态向我作出的解释。这个解释是不足信的,另外三个解释恐怕更不足信了:一是
男爵接待客人有时需要帮助,(那又是为什么呢?)认为需要在附近设一个“急救站”;二
是他们受好奇心驱使前来偷听,没想到我会那样快就出来;第三,德·夏吕斯先生对我大发
雷霆是有预谋的,是在演戏,是他让他们来偷听的,一方面他们喜欢热闹,另一方面,也许
大家都能从中得到好处。
我动怒没有使男爵消气,我拂袖而去倒象使他心痛欲裂。他喊我回去,让仆人叫我回
去,最后,他疾步追我到前厅,挡在门口不让我出去,全然忘记了一分钟前,当他在谈论他
的“高贵脚趾头”的时候,还在我面前大摆其神圣不可侵犯的威风。“行了,”他对我说,
“别孩子气了,进来呆一会儿。爱得深,就责得严。如果说刚才我严厉地惩罚您,那是因为
我爱您爱得深。”我的怒气已经消失,我没有计较男爵说的“惩罚”二字,跟着他进去了。
他叫来一个仆人,毫无自尊地让他把帽子的碎片捡走,又拿来了一顶。
“如果您愿意告诉我可耻地诬蔑我的人,先生,”我对德·夏吕斯先生说,“那我就留
下来听一听,我要戳穿这个骗子的谎言。”
“您不知道是谁?难道您忘记您说的话了?您以为向我通风报信的人不会要我发誓保守
秘密吗?您相信我会不履行诺言?”
“先生,您真的不能告诉我?”我作了最后一次努力,想回忆起我可能同谁谈过德·夏
吕斯先生,但一个也没有想起来。
“我不是对您说过我要替告密的人保密吗?”他用一种令人厌烦的声音说,“我看您不
仅爱诽谤人,还爱枉费口舌地打破砂锅问到底。至少您也应该放聪明些,好好利用这最后一
次会面,说一些有用的话嘛。”
“先生,”我边走开,边回答,“您侮辱我。我是看您年纪比我大几倍的份上,才不跟
您计较的。一老一少,地位不平等嘛。另外,我也没法说服您,我已向您发过誓了,我什么
也没说过。”
“那么是我在撒谎!”他嚷道,声音十分可怕,边嚷边向前一蹦,蹦到了离我只有两步
远的地方。
“他们把您骗了。”
这时,他换一种温柔、深情而忧郁的声调(就象演奏交响乐时,乐曲一个接一个没有间
隙,第一个似雷电轰鸣,接下来是亲切而淳朴的戏谑曲),对我说:“这很可能。一句话经
人重复后,一般都会走样。说到底,还是您的错,您没有利用我向您提供的机会来看我,没
有通过坦率的能创造信任的日常交谈,给我打一支唯一的、有特效的预防针,使我能识破把
您指控为叛徒的一句话。那句话是真是假,反正木已成舟。它给我的印象再也不能消除。甚
至我连爱得深,责得严这句话也不能说了,因为我狠狠地责备了您,但我已不再爱您。”他
一面说,一面强迫我坐下,摇了摇铃,另一个仆人走进来。“拿点喝的来,另外,叫人备好
车。”我说我不渴,时候已经不早,况且我有车。“有人大概给您付了车钱,让车走了,”
他对我说,“您就别管了。我让人备车把您送回去如果您担心太晚我有房间,您可
以住在这里”我说,我母亲会担忧的。“确实,那句话是真是假,反正木已成舟。我对
您的好感开花开得太早,就象您在巴尔贝克富有诗意地同我谈起过的那些苹果树,经不住初
寒的摧残。”即便是德·夏吕斯先生对我的好感完好无损,他也只能做到这样,因为他嘴上
说同我闹翻了,却硬要把我留下来,给我拿喝的,要我住下来,备车将我送回去。他似乎害
怕同我分离,害怕孤独,这种略带忧虑的害怕心理,一小时以前,当他的嫂子,他的本家堂
姐妹德·盖尔芒特夫人挽留我时,也曾有过。他们都对我产生了一时的兴趣,都想方设法多
留我一分钟。
“可惜,”他又说,“我没有本事叫摧毁了的花复开。我对您的好感已经枯萎,不会再
复生。我一直觉得自己有点象维克多·雨果诗中的布斯:
我是鳏夫,孤独无依,日暮途穷。
我和他一起又穿过绿色大客厅。我随口对他说,我觉得客厅很美。“是吗?”他回答,
“应该确确实实地爱一样东西。细木护壁板出自巴加①之手。您看,它们是用来和博韦的椅
子和蜗形腿狭台配套的,这很可爱。您注意没有,它们有着相同的装饰图案。只有卢浮宫和
德·安尼斯达尔先生家里有这样配套的家具。我刚决定要搬到这条街来往,马上就找到了希
梅②的一个旧公馆。此人过去谁也没有见过,他只是为我才到这里来了一次。总而言之,这
里很好。也许可以更好些,但够不错的了。有许多漂亮的东西,对吧?有我曾伯父波兰王和
亲王的肖像,是米尼亚③画的。咳!我跟您说这些干什么,您知道得和我一样清楚,因为您
在客厅里等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噢!那他们带您去蓝厅了,”他说,神态看上去蛮横无礼
——因为我显得不感兴趣,或者说高人一等——因为他事先没问我是在哪里等候的。“瞧!
在这间屋子里,陈放着伊丽莎白夫人④、朗贝尔公主⑤和王后⑥戴过的全部帽子。您对这不
感兴趣,就象没有看见似的。您的视神经大概出毛病了。如果您对这种类型的美感些兴趣就
好了,这里有透纳⑦的一幅彩虹,它开始在伦勃朗的这两幅画中间发光了,这象征着我们的
和解。您听:贝多芬也来和他会合了。”果然,传来了《田园交响乐》第三声部开头的和
弦,《暴风雨后的欢乐》。乐师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弹奏,可能在二楼。我傻乎乎地问他,
怎么会有这样的巧事,乐师是谁?“嗳!谁知道?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是看不见的音乐。很
美,是不是?”他语气有点蛮横地对我说。“可是您一点也不感兴趣,就象鱼见到苹果一
样。您还是想回去?就不怕贝多芬和我?您对您自己作了判决,”当我要告辞时,他深情而
忧郁地对我说。“原谅我不能象应该做的那样送您回家。既然我不再想见到您,和您再多呆
五分钟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我有许多事要做,但我已感到很累。”可是,当他发现夜色很
美,又说:“嗳!不,我也上车。月光太美了,把您送回家后,我要到布洛尼林园赏月去。
您怎么不知道刮刮胡子,上别人家去吃饭,还留着几根毛毛,”他对我说,一面伸出两个指
头夹住我的下巴,指头象是被吸住似的,犹豫了一下,就象理发师那样,沿着我的脸颊,一
直摸到耳朵根。“要是能和您一起在林园里观赏这‘蓝色的月光’,那该多好啊!”他突然
地,象是不由自主地用一种温柔的语气对我说,接着,脸上出现了忧郁的神态:“因为,不
管怎么说,您是很讨人喜欢的,您可以比任何人更讨人喜欢,”他一边亲切地抚摸我的肩
膀,一边说。“应该说,以前我觉得您毫无价值。”按说我应该认为他现在仍然是这样看我
的,只要想一想半小时前他同我讲话时的愤怒样子就行了。但我感到,他此刻态度很诚恳,
他的善良战胜了那种我认为是骄傲和敏感得几乎发狂的精神状态。我们已走到马车跟前了,
他还是在不停地说着。“好吧,”他突然对我说,“我们上车,五分钟就可以到您家。那
时,我将和您道晚安,至此,我们的关系也就永远结束了。既然我们就要分道扬镳,还是好
说好散,就象音乐那样,弹出一曲完美的和弦。”德·夏吕斯先生尽管一再郑重表示我们以
后不再见面,但我敢保证,倘若我们还能见面,他是不会不高兴的,因为他不愿意马上被我
忘记,也害怕给我造成痛苦。我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因为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喔!对
了,我把一件重要的事忘了。为了纪念您的外祖母,我让人给您搞了一本德·塞维尼夫人书
简精装珍本。这样,这次会面就不是最后一次了。复杂的事不是一天所能解决的,只要想一
想这个道理,我们就能得到安慰。您看,维也纳会议不是开了很长时间吗?”
①巴加(1639—1709),法国雕刻家。
②希梅(1808—1886),比利时外交官,曾在巴黎任比利时全权公使。
③米尼亚(1610—1695),法国画家,尤其擅长肖像画。
④伊丽莎白夫人(1764—1794),法王路易十六的姐姐。
⑤朗贝尔公主是路易十六的妻子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的好朋友。
⑥王后是指路易十六的妻子玛丽—安托瓦内特。
⑦透纳(1775—1851),英国画家,擅长水彩画和油画。
“不用麻烦您,我可以找到,”我客气地说。
“住嘴,小傻瓜,”他愤怒地回答,“别这样傻乎乎的,把我有可能接见您(我不说一
定,也许派一个仆人把书送给您)看作一件小事。”
他恢复了镇静:“我不想用这些话同您分手。我不想要不协和和弦,让我们在永久的沉
默前,弹奏一个属音和弦吧。”其实,他是怕自己神经吃不消,才不愿意刚吵完架,刚说了
那么多尖酸刻薄话就立即回家去。“您是不想去林园的,”他用肯定的、而不是提问的语气
说,我觉得,他用肯定语气不是不想要我去,而是怕遭拒绝而下不了台。“嗳!您瞧,”他
仍拖长了音说,“现在,正如惠斯勒所说的,恰是市民回家的时候(他大概想触动我的自尊
心),观赏夜景正合适。您恐怕不知道惠斯勒是谁吧。”我改变话题,问他耶拿夫人是不是
很聪明,夏吕斯先生没等我把话说完,就用我从没见他用过的最轻蔑的语气说:
“啊!先生,您这里提到了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贵族分类法。在塔希提可能有一种贵
族